祝缨不赞同地看了丁贵一眼,丁贵心虚地低下了头,心里仍然是不服气的。
唐师傅师徒几人自打到了南府就不得他们喜欢,先是一副被强抢了的民女模样,不情不愿的。继而提了种种的条件,然后就是漫天的花钱没几天就要一笔、没几天就要一笔,间或还要发点小脾气,虽然唐师傅大多是冲徒弟们发的,徒弟们受了气之后说话语气也冲,与他们接触的人时常要挨两句口气不好的话。活没干出来,脾气倒来了。自小吴开始,与他们打交道的人都不大喜欢这几个人。
更不要提还要记录他们的成果,赶上唐师傅脾气上来的时候,去记录的人就要看着四张臭脸。他们还要遮掩,有时候故意挡着不让他们看。
就这几个人,祝缨还交待了要让他们吃好喝好。
丁贵敢打赌,这群货以前在州城的时候能吃饱就不赖了,现在居然还挑剔起来偶尔一顿没有肉了他丁贵都不能顿顿有肉
祝缨道:“请进来吧。”
祝缨在书房里见唐师傅,唐师傅连过了两道门,意识到这是府衙,他要见的是一位知府,兴奋的心冷静了下来。
他放轻了步子,见到祝缨之后又要跪下。祝缨道:“起来说话。”
唐师傅打开一个小纸包,说:“大人请看。”
不多,但是细砂粒一样的糖拢在纸包里莹白如霜雪,祝缨道:“这就算成了以往也见过好看的糖。”
唐师傅道:“这不一样,这样的更好。”
祝缨道:“要用什么东西多少甘蔗出多少糖要多少工”心下奇怪,照说她派了人跟着记录的,为什么唐师傅来了,记录还没有送到她的手上
唐师傅道:“一百斤甘蔗能出十斤糖呢工也与以前相仿,可是省力,出的糖也好。大块糖的制法也是有的”
祝缨道:“走,看看去。”她如果要自己吃,虽贵些,怎么也吃得起了,真正要看的是改进的制法能不能节省成本。
唐师傅的本心,并不想将这法子告诉别人。起初是听命服役,那是不得已。祝缨虽有允诺,他看后来记录的人越来越松懈,渐将此事给疏忽了,拿着糖见祝缨的路上心里只想着“我制出糖来了,该放我回去了,我能自己开铺子了”。
等祝缨不止是要看糖还要看制作,猛然想起来当初祝缨说过的话,这方子是不可能成为“他的秘方”吃几辈子了,回程的脚步就没有之前的轻快了。丁贵扯过小黄,自己跑去把小吴给叫了来,如此这般一说。
小吴脸绿了:“这个老东西”他记录得不仔细,很怕祝缨罚他,赶紧跑了过来。祝缨已与唐师傅往唐师傅那个小作坊里去了。小吴一头汗,笑道:“哎哟,七百八十一贯钱没白花。”
唐师傅和三个徒弟大气也不敢出,七百八十一贯,把他们拆了卖了许都不值这个钱。唐师傅还想过,之前也试过几个法子不如用那些法子顶替,自己留下秘方。现在他们终于想起来了命都还捏在官府手里呢,怎么就敢大做美梦了
唐师傅拿着糖,手有些抖,有点慌张地看着这个小院子。祝缨也发现了一些端倪,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都有,可见唐师傅是试了许多的方法了。祝缨看了看三个徒弟的站位,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比较重视的一个家什。
祝缨也不戳破,直言道:“开始吧。”
唐师傅起初没动。
祝缨道:“怎么有什么难处么嗯那是什么”
小徒弟忙说:“制糖用的。”唐师傅几人也回过神来了,他们现在用的家什又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小吴凑上前道:“哎这不是前几天你要新制的么”
祝缨道:“你别闹他,叫他弄。”
唐师傅全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儿,祝缨看他与几个徒弟动手,将之前准备好还未用完的柘浆开始加工。要制漂亮的糖霜要紧一条就是脱色,为此唐师傅用了许多种办法,最后选择加入草木灰。
祝缨心道:如此倒是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唐师傅被逼的。小吴看这师傅几个是相当不顺眼的,不止为了花钱,而是因为花钱干不出事儿来。眼看着自己等人忙得要死,这师傅四人几个月来加起来胖了两圈不止,这要是养猪,贴膘的劲头不用过年都能宰了来了之后,人人换了衣服新鞋袜现在看起来跟四个胖财主似的也就大人还肯养着他们。
人吃成这样,活没干出来,小吴生气了。
唐师傅如何不想早日制出来呢新技艺就是这么矜持,死活不肯到他的脑子里来。他试了许多法子,后来完全是乱试了于小吴,制糖他是不会,跟着师傅几人也看了些日子,正常的制法他也大概见过了。后来唐师傅几乎是乱了章法样的乱搞,他也看出来了。没有直说,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够唐师傅受的。
唐师傅脾气也不敢对他发,一日生气,将一盆衣服用的水连盆踢了老高,弄坏了柘浆。当时不觉得,次后发现柘浆澄清了不少。唐师傅据此改良了方法,先将柘浆处理一回,再制糖。除了过滤这个手段,不但加草木灰,还加点贝壳粉这原是洗衣服的一个法子。
他之前就带过一个大的扁平勺子,那个是之前煮糖浆的时候撇浮沫用的,这个活儿说起来很简单,却也是其中一个窍门,使得他制的糖比别人的又好些。
此外又试过反复试验等,最终弄出了一个流程出来。最后结出来的糖细如砂粒,洁如霜雪,才配得上“糖霜”二字了。之前制出来的,多少带一点浅黄色。
祝缨指着大徒弟小心搬运的瓮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小徒弟没说话,二徒弟说:“糖蜜。”大徒弟咳嗽了一声。
他们将柘汁加工,上层是糖霜,下层是黑糖。
唐师傅又演示了制大块糖的手艺,这个就更简单了,拿结出来的砂糖化了重结。
祝缨从头看到了尾,又看了小吴一眼,小吴赶紧摸出了一个本子,飞快地记了下来。祝缨道:“你呀罚俸禄你也是不怕的,你也是个小财主了,看来只好打了。”
小吴手一抖,笔落到了地上。
祝缨又问了唐师傅一些问题,比如添加草木灰的比例,熬煮的火候之类。唐师傅一边回答一看着小吴,小吴拣起来了笔,又记得乱了。祝缨道:“不错,唔,小吴,去腾几间空屋子出来,我要试试。”
唐师傅摸索成了,不能量产也是无益的。也不能单靠某一个熟练工匠,还是得能够让差不多手艺的工匠都能做,这手艺才算成了。
她打算先弄个作坊,上畜力的绞盘来榨甘蔗汁,本地多山,水磨既多,则用水力榨汁也可以。不像那些宽阔平原上的河流,在这山区设水磨对农田、水运的影响比较小。她还要多留这师傅四人一段时间,定出一个标准来,使普通的人照着做就能制出糖来。
先得要木匠之类做出工具,还要用铁匠等。
祝缨看了唐师傅一眼,道:“别哭丧着脸了。验收成了,别人也能做得出来,你们就能领赏钱回州城了。”
她答应的事儿是绝不会忘了,但也不能让人哄了她。钱都花了,制糖又不是她的长项,万一唐师傅刚才演示的时候隐瞒了什么关键的技艺,她钱不是白花了唐师傅的情绪变化她可是看在眼里的。这老师傅这作派,一看也是个有自己小算盘的人。巧了,她也是。
得别人来试。
小吴心道:就该这样他又心疼起钱来,唐师傅花了这许多钱,还要再领着赏钱走真是便宜他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小吴说:“小人这就去腾屋子”
祝缨又对师傅四人道:“你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休息几日,他们早一日做成了,你们就能早一日回去了。要是手脚快呢,六月末我去见刺史大人,兴许还能捎上你们。”
师徒四人才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恭送她离开。
祝缨一走,三个徒弟就围着师傅。小徒弟道:“师父,知府大人这是真的要放咱们走,还是故意拖延的呢”
某些官府的信誉太差了,服徭役也是这样的,说好的二十天,一拖拖成四十天,再拖拖成两个月,拖来拖去给拖成个长工。离京城越远,这种事儿越没天理。
唐师傅语气萧索:“等着就是了你有办法”
没有,有也是不敢的。这些衙门里的人,一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比起这些小官小吏,知府大人都算是憨厚淳朴的。
二徒弟小声说:“反正咱们弄完了也能歇一歇了,吃饭去”
“吃吃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唐师傅骂。
二徒弟耷拉着脑袋不敢吭气了,大徒弟道:“如今弄完了,他们怕不会再给咱们送饭了,我去做饭,你来给我烧火吧。”二徒弟老老实实跟着走了。
大徒弟饭做好了,师徒几人也吃上了,官衙那儿的饭也没送过来。
祝缨之前吩咐过了,他们干活的时候小吴还让人给好好送饭,活干完了,小吴哪有功夫管他们丁贵等人也要小小地“教训”他们一次,饿个一两顿的算什么明天再送,就说府里来了客人,他们给忘了
祝缨尚不知此事,她在府衙里审小吴。
小吴的笔记能够看出来一个明显的从认真到敷衍的过程,开始是记“不成”,后面几页干脆直接在上面画个大叉。
祝缨很平和地问道:“你就是这么办差的”
小吴汗如雨下,跪下道:“小人知错了。”
“说了多少次了,要用心,你们都干什么了”
丁贵见状,膝盖一软,也过来跟着陪跪。祝缨道:“你们人人有份了”
顾同想一想唐师傅开始不情愿的样子,也给小吴求情:“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一直没见着效,也是急的。”
“机灵得过头了,”祝缨评价道,又说顾同,“还有你,就这么卖人情的”
顾同也不敢多嘴了。
祝缨道:“嗯,不错,我前头干事,你们后头就敢给我偷工减料”
小吴心头一松,祝缨道:“没有下回。”
小吴连连叩头,丁贵也吓得面如土色,祝缨道:“都起来吧。”
小吴现在是朝廷命官,打板子就不合适了。他和丁贵都是住在家里的人,不能让他们心怀怨恨。以后类似的事儿就不能再让小吴去办了,还是项乐吧。
祝缨没有再罚他们,却不再让小吴准备作坊了,屋子场地准备好后她打算将此事交给项乐。只要地方准备好了、家什齐全了,无论是原料还是人工,都不是事儿。
顾同对项乐连使眼色,项乐不为所动,在顾同要放弃的时候,项乐对祝缨道:“大人,苏县令还在后面等着您呢。”
祝缨道:“让她们母女多说会儿话。小吴,你还不快去腾屋子”
小吴爬起来就跑,祝缨对项乐道:“你亲自去一趟唐师傅那里,送些酒食犒劳他们。”
项乐道:“是。”
祝缨这才到后面,设了个家宴来款待苏鸣鸾一家祖孙三代。祝炼知机,见同学的家长过来了,他拉着祝石躲在房里不出来,央了张仙姑房里的帮佣的蒋寡妇给他俩将饭端了到房里吃。蒋寡妇见他们可怜,低声道:“成。你们吃完了碗碟放在房里,我来收。”
祝缨这场家宴,几乎全是女子,祝大与苏老封君语言也怎么通,想占一点辈份的上风说点场面话人家也听不懂。他与她们吃了两杯酒,索性就说:“你们说你们说,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儿了。”
他回了院子里,正好看到两个小子在吃饭,咧咧嘴:“咱们爷儿仨一道吃吧。”
祝石很高兴,放下碗筷给祝大搬了张椅子过来,祝炼又给他布菜,祝大舒服极了:“你们俩别忙啦,来,吃饭。”
他一走,祝缨这儿酒都不上了。张仙姑跟苏老封君语言上不太通,但是拿筷子让人这个动作都是看得懂的,居然很有默契。
家宴,吃得很放松,祝缨对苏老封君道:“有空就来住两天,我在我招待,我要有事儿出门去了,这家里也有人招待阿嫂的。”
苏老封君道:“我一定要带着她舅舅过来见一见阿弟,阿弟,真的许封官”
祝缨道:“当然。地方大的,做县令,寨子小、人口少,就并在别人的县里,分县衙里一个官儿。怎么分,我看了人、看人地方给他们安排好。”
苏老封君道:“我信得过阿弟。”
苏鸣鸾道:“阿妈,义父这话已经说了一次了,你还问。义父说过的,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苏老封君不再问了,跟张仙姑两个人笑着互相让菜。
苏鸣鸾道:“义父,我后天就回去联络舅舅。塔郎家”
祝缨道:“他要有什么越界的事儿,你只管告诉我。”
“好。”
祝缨又想到了这两家的“县界”,他们与南府的界碑是立了,各自的界碑还没定。山里没个特别固定的界线,等见了花帕族的人之后,得将几个县的大致界线也要再定一下。
设学堂的事儿她现在也不想就上本,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一上本,万一朝廷的安排与她的想法不一致,朝廷一道令下来,那就不好办了。还得她这儿自己准备好了,条件、方案、人员都齐了,捧给朝廷去批整个计划。
先期准备得花钱,糖坊得赶紧弄了
她与苏鸣鸾吃完了饭,苏鸣鸾母女祖孙到苏喆房里去安歇,祝缨又回了书房重新列一下计划。项乐也从唐师傅处回来了,他没有犹豫,等祝缨放下笔就说:“今天唐师傅他们自己做的饭。”
祝缨了然:“哦,被排斥了。”
项乐道:“大人,以后这样的事儿我会留意的,大人的心只管往大事上头放。”
祝缨笑笑:“也不能单叫你管这些小事。”
项乐道:“大人有事吩咐我,我就去干。我去办差了,还有三娘、还有师姐她们,大人别太累着了。”
祝缨一怔:“好。”又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计划。
苏鸣鸾紧着回去,郎锟铻母子夫妇一夜商议,也想赶紧去落实。难得遇到个说话算数不耍诈的官儿,他们也想将事情给定下来。有了身份,以后就能少吃些亏了。郎锟铻找了狼兄,与他约定,狼兄给他教南平土话。又找到了仇文,知道仇文心里有怨气,郎锟铻也不拿话压他,说:“大人说,我的衙门里的官由我来定,你愿意来做官吗”
仇文犹豫了一下,道:“我还要在府里多学些事儿。”他对寨子的怨恨稍稍减了一点,但仍然想留在府城。祝缨也带他学点文章之类,他喜欢这样。
郎锟铻无奈,道:“那好吧。我给你留一个位子。”
仇文道:“不用的。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你还是留给别人吧。”他心里有一个隐秘的愿望,这话对谁都不能先讲出来。
郎锟铻只好拜托了他最后一件事:“如果要再写什么东西”
仇文道:“我帮你写。”
郎锟铻笑道:“好兄弟。”
他联络了这二人,转天也向祝缨告辞,回到他的寨子里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了。他得拟定个官员的名单,然后交朝廷来批准。这不,马上就要用到仇文了
仇文不得不中止了在府衙里的学业,暂时跟他回到山上,助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类的事务。
两族的人一走,祝缨马上就忙碌了起来。
先是糖坊。
房子不用现盖,手上就有,不过现在要保密。然后是木匠等,都是熟手,之前也给唐师傅做过工具,连图纸都是现成的。
祝缨召来木匠,道:“不要原来的那样的,要做大些,做成这样”她画的图比较简单,从榨汁的工具开始,都要求大一些,又跟铁匠那里订锅买锅,又订特制的扁平勺子,等等。
糖坊还要改进,要有存放甘蔗和糖的仓库,还要有狗、有守卫。地方要大,她主要就是想要个“大量、低价”,唐师傅这一点做得非常的好,草木灰等物廉价易得。
她又将唐师傅的流程给分解了,不要一个工匠做全程。作坊分成几个区,有专门榨汁的,有负责过滤的、有负责脱色的,还有负责最后成品的。
成品也要分成几类,同样分给几个不同的工匠负责。管哪一样的就单管那一样。
祝缨又翻看了小吴那些记录,虽然越往后越潦草,前期还是比较认真的。也不能很怪小吴,一件总也不能成功的事,人都是越往后越没耐心的。她却从中又品出一点味道来,糖要是想定型,都是在还软或者还是稠浆的时候。
她的想法仍是由着一块一块压出花纹的红糖块而来,只要有模子,做成什么形状不是做从塔郎家儿子来看,不过是变个形状,新鲜感马上就不同了。得弄更多的模子才好,如果弄出更大的模型,想必有很多不差钱的土财主、豪门大户会喜欢的。
就看会不会卖了。
红糖白糖饴糖都是甜,除了甜味之外又有点别的不同,糖是不是还能弄出别的味道来
她打算等唐师傅他们走了之后,自己试这个。唐师傅的小心思她约摸能看出来一点,也能猜着几分,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怕唐师傅走后抢她的生意,谁挤兑谁还不一定呢。
府里的事务她都有安排,需要她亲自处理的并不多,她便一头扎进了糖坊中。
知府亲自督办,工匠们也不敢怠慢。祝缨平素爱惜民力,从不过度征发,工匠们干活的时候兴头也高。干活的时候照例是不禁聊天的,有人说:“大人要弄这个做甚要糖,或买或征他们匠人做就是了。”
也有人说:“大人要做什么,哪是我们能弄明白的赶紧干完了,好接活计去。”
他们都猜不到祝缨是要做这项买卖,祝缨也不会亲自去做这个,她还是照着卖橘子的思路,只赚房租等费用。工艺、买卖,还是要让当地人自己来干。最开始,还是得选“听话”的人来办这件事。
糖的需求量必然是比橘子更大的,这样能有更多的人有生计。
最需要体力的榨汁也不必全用人力,则妇女也可以干。余下的活计虽然需要体力,普通健壮的妇人也能做。如此一来,像家里那几个寡妇一样的妇人,即便没了丈夫、没有土地,也能有个去处养活自己。
此外一个问题就是甘蔗的种植也不能过份侵占耕地。好在稻麦两季,能够腾出一些土地了。物产又多了一项,顶好再开设个南府的同乡会馆,之前那位卢刺史,种麦的事儿欠自己一个人情,正好拿来用。
会馆也还得是本地富商、士绅去办,这次她更有经验了,从一开始就吸取福禄的经验教训,让主持者轮流当值,以防一家独大。
糖与橘子不同,运输的时候不必太考虑霉坏的问题,可以卖得更远
祝缨看了看项乐,道:“你大哥做家里的买卖,你和三娘有什么买卖做不”
项乐道:“我们都将本钱交给大哥经营。”
祝缨道:“那我再给你们一样买卖,你们用钱赎买。”
项乐用心听了祝缨的话,小声地说:“好是好的,别人会不会说大人任人唯亲呢”
祝缨笑道:“不然呢总归有个亲疏远近。一开始顶要紧的,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你盯着。先赚它一笔之后,再将制法传授给乡亲。”
项乐道:“既是大人的安排,小人听命便是。制法是大人花了心思弄出来的,要传授也该让他们领大人的情。大人要不教,小人也不将制法教他们。且大人说出去,信的人才多。要是由小人来说,还有人担心小人无事献殷勤,要挖坑害他们呢。”
祝缨道:“多大点儿事。行,那就我来。”
项乐这话又提醒了她,不错,如果一件东西由她来带动,跟风的人肯定比项乐这样的小商人家里要多得多
咦既然如此,何不再借一些更有名气的人,将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呢巧了,她认识好些个有名气的人,京城可是能够引动天下风潮之地呢糖不能只在南府卖,得各处都卖
祝缨微笑道:“走,咱们去作坊里看看去。”
祝缨亲自监工,作坊很快准备好了,祝缨不带唐师傅等师徒几人,反而是项乐、项大郎等人带着几个伙计长工到了作坊里。
祝缨道:“开始吧。”
她要不用唐师傅的情况下自制糖,制成了,就代表普通工匠也可以。项大郎心中微微有些激动,他家以前是做阿苏县生意的,现在随着阿苏县自己人越来越精明,这买卖的盘子变大了,他分到袋里的反而没见涨。
此时弟弟妹妹给他又兜了个大活来
项大郎手心里捏着两把汗,看着伙计赶着畜口带动了绞盘,削皮、切断的甘蔗被投进了斗里,绞出汁来。甘蔗渣也没扔掉,又投到一个大水桶里用清水浸一浸,再次压榨。反复两次,多榨出了一些柘浆来。
然后是投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等物,澄清、过滤
项大郎跟祝缨一道盯着这个作坊的每一样工具,直到最后做出几大袋各式各样的糖来
项大郎激动地道:“成了”
祝缨道:“行了,一会儿让祁泰把账做平。东西先寄在福禄会馆售卖,先在本府、本州试试,不要卖高价。”
基础的产品薄利多销,新奇的卖高价,穷人富人的钱都能赚到。
她也没忘了扫尾。此事虽然有利于南府,弄出来说她以官府的力量造了个作坊给商人,将来又是一种麻烦。必须不留把柄。
项大郎赶紧答应了,他在心里核算了一下成本。这样的作坊主要是摊子大,销路也不愁,又在甘蔗的产地,原料易得。配方也已经得到了改良,用料也便宜,得出来的东西也好。利润可观
项大郎当即决定,要趁着别人还没开作坊,狠狠地、尽量多地赚
祝缨也不要他现在就将钱款结清,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拿部分糖来折抵。项大郎满口答应了。
祝缨道:“从现在起,你开始开工,干上几天,看看还有什么毛病没有。”如果没有,她就要把唐师傅给放走了。
项大郎就住在作坊里看着,到了六月底,一切正常。项大郎又自作主张,给糖起个名字叫“府君糖”,说是知府大人的恩典。又因定价极划算,名字也扯了虎皮,在府城里销路颇佳,贫的富的,都能有合适自己的那一款。
他又另有主意,找来弟弟妹妹:“这买卖白拿了我十分不安,不如分些与朱大娘子咱们各两成,她拿三成。如此一来,别人也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了。”
亲戚代持,干股,自来行贿的法子多的是。项大郎甚至不认为这是行贿,糖坊虽说赎买,实则是祝缨白给他一个买卖门路。
项乐项安也无异议,花姐却慎重地反对:“这是把小祝当什么人了且现在我拿了三成,你们赚的少了,怎么与旁人争竞买卖不就做不下去了小祝是想将事做成,看你们可靠才选的你们,不是为了你们的孝敬。”她又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让祝缨去对项大郎讲明。
项大郎依旧不安,私下将利润中分出一份,都记账上,给祝缨留着。
祝缨不知他还有这一手,等他核算出了第一批的成本,价格比现在世面上的砍了一半利润仍然可观,便说:“成了。”
项大郎做出样子来,让他再赚一阵,她就再以官府名义做个“官糖坊”出来。一是补贴衙门收入,二是紧着她可以试验出新,三也是防止接下来私营糖坊垄断,成了气候不便管理,官府反受辖制,养肥商人,而不能普惠百姓。
如果只有官坊也不行,官味太足的各种弊端她可太了解了,不计成本专供贵人使用就浪费,对外经营就容易弄出价高质量差的亏本废物。得两种都有。
再圈出一块地作为官糖坊的地盘回来开工,祝缨就带上四县的县令以及唐师傅等人启程再往刺史府去。
有祝缨在,唐师傅等人回程也与来时一样的有车坐,他们的家什也带上了,连同这些日子得到的新衣服、新铺盖之类,一股脑儿地都装上了车。
县令们不理会他们,都围着祝缨打转。南府出了“府君糖”,想也知道是怎么来的。项家是干什么的就没听说他们家会制糖关、莫二人尤其清楚,这仿佛跟当年卖橘子是一个路数
莫县丞还罢了,关县令就想讨一句许诺:“大人,这甘蔗思城也有的。”
祝缨道:“嗯。”
关县令绕着她打转儿,伸出手来想给她捶背:“大人,不能光尽着他们南平县吧”
郭县令心里美,别人跟知府在一个城里,像脖子上被套了根绳子。他不一样他白赚开作坊、卖东西,得给他交税吧糖可是个值钱的东西,项大郎卖得便宜,也仅是对之前的高价而言。再便宜,它也比种地钱多。
他说:“还得是大人”
王县令这才回过味儿来:“大人,您最初可是在我们河东买的甘蔗呀”
祝缨道:“都不用急,项家只是试制,他们赔了,就不用你们做了。赚了,大家再慢慢做。现在也不必争,都有。也不必着急,甘蔗还没下来,没有甘蔗也做不成。”
关县令放心地大拍马屁:“大人在福禄的时候就是雨露均沾,下官放心得很”
祝缨道:“我却不放心你们甘蔗不得侵占农田”
四个人都说:“是是,一定一定。”
关、郭、王三人又一齐说莫县丞:“福橘还不够你赚的去去去,这是我们的事。”
四个人吵作一团,都忘了还有一个唐师傅。这是个制糖的师傅,与“府君糖”必有渊源。关、莫二人想的是:橘子之前也有,能卖上价的只有大人。糖,也还是跟着大人才能赚到。
祝缨道:“朝廷命官,不为农桑,倒为一口糖、几个商税打作一团。不像话。”
他们知道她的脾气,这么说只是玩笑,也笑道:“为富民计,不得不如此。”
世人皆以为这些官员与商贾绝缘,实则不然,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祝缨总有一个办法,能将赚钱的事做得不着痕迹,反过来再赚名声。
祝缨道:“那可说好了,甘蔗,要地,回去都给我把那隐瞒土地人口的提起来抖一抖你们抖出多少人口土地,将来就是多少甘蔗田。”
“是。”
“对了,还有商税”祝缨将自己之前的计划于路上向四人宣布,并且征询意见。先是项家做,然后各县再择一“忠厚殷实之家”学习技术。由官府支持他们开设糖坊,但是有条件,不能只用自家奴婢、佃户等干活,得雇人,鳏寡孤独优先。
郭县令心道:来了来了鳏寡孤独优先说破了天去,这也是占理的
一行人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州城。
冷云的心情不错,他的宿麦成绩不错这个不是他的首倡,又上表要种双季稻这个也不是他的主意,朝廷也给了他表彰。
是以祝缨请设塔郎县的事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生气。反而打趣祝缨:“错眼不见,你就又出息了。”
祝缨道:“大人这话”
“怎么”
“不大像是大人的味儿。”
废话,这是冷侯写信说冷云的。冷云翻了个白眼,道:“你真当自己是个劳碌命了”
祝缨道:“我也没忙什么,遇着了就干了。”
冷云道:“罢了,反正你也闲不下来。”
祝缨也不问他有没有补个幕僚管刑狱,也不问他苗县令调走之后新县令是谁,陪他说点闲话,听冷云说想回京,问祝缨要不要也调回去。祝缨稍稍提了一句:“就怕京里乱。”
冷云道:“这个你怎么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处就一定没有你的,坏处也未必就落不到你头上了。”
祝缨道:“那是您。您不怕。我这身板儿在京里不顶事儿。”
冷云道:“七郎怎么说”
祝缨道:“没说什么。”
冷云道:“他要是没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满吧。”
“是。”
祝缨这下连京中的情势也给避开了,只说本地之风土,劝冷云,如果想回去以后再采买本地特产就不这么方便了,要提前准备。
冷云主持开会也是越来越散漫,大家见个面,着重表扬一下祝缨。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税赋都要上心,种好宿麦,他就没别的好提的了,直接说:“散了吧”
祝缨不多停留,将所携之土仪留下,再将唐师傅师徒四人的名册勾销,留下赏钱便去福禄会馆了。
郭县令直摇头,这师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们现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为之前冷云将他们转给了祝缨,现在这几个人算是南府账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体的县里,一勾,就落南平县了。
不用祝缨出手,哪怕她有一点不悦,郭县令为了讨好上司都能让他们生不如死。祝缨不计较,郭县令思之再三,没出手,放生了唐师傅,颠儿颠儿地跟着祝缨去了福禄会馆。
祝缨要用福禄会馆,也是要卖糖,项大郎拖着车跟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