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章别驾的送粮船队分开之后离梧州愈发的近了。期间要经过顾同即将赴任的地方。顾同初任, 按归规定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赴任。
这个县并不与运河紧挨着,但听说就在不远, 顾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头眺望了半天。现时舆图也不准,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个方向上看了无数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顾同好像听到了什么,猛一回头, 又看不出什么来。转过去又继续地看。
待过了这一段, 祝缨又让项乐将顾同唤至舱内。顾同仍有点小兴奋与心不在焉。
祝缨问道:“就要亲自去临民办事了,好吧”
“嗯嗯”顾同用力点头。
小柳等人都笑, 顾同脸上一红。
祝缨道:“你打算怎么干呀”
顾同道:“现在已经开始种宿麦了老师再给我点儿麦种呗”
“然后呢”
“诶种”
“你这个县丞,挑的时候是没有上司的,要是你刚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来了,你预备怎么跟人家相处朝廷选官,不是你下馆子点菜, 点什么就给你上什么。哪怕下馆子点菜, 你也管不着别人桌上什么。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 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 将这件事情做事了, 大家都有好处, 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 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 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 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 跟上下打交道, 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
张仙姑等人也先到后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员家的女眷们。
祝缨更忙,换了衣服,出来就有人抬了桌子上来请她题字。祝缨的字四平八稳,大笔一挥将凡带梧州字样的都写了。此外又有几处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义签发。
这些做完,才是宴请。
此时的梧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有南府三县,一部分是羁縻五县。入席的时候祝缨特别关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让苏鸣鸾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让郭县令等人坐在苏鸣鸾等人的下面。
席间,少不得一番马屁,顾同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听得厌烦,再后来听到脚趾抠地。索性凑到仇文那里小声说话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缨道:“明天歇一天,后天安排。”
众人都说:“是”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祝缨就起来了,到前院里练功,见胡师姐已经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师姐道:“小女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大人还这么勤勉,许多习武之人也不及。”
两人练了一会儿功,家里人陆续起床,张仙姑有许多话要说,比如她们带回来许多东西,她都想早点儿布置到山上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祝缨也是才回来有事要干,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块儿商议一下带什么东西上山,突然想起来好些家具还在后面,丁贵他们押送的家什还没到。
张仙姑只好先收拾后衙,带几个女仆洒扫抹尘。转脸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请大娘到前面去了。”
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花姐已经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员了,祝缨理所当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进书房次数很多,但是听令却是头一回,紧张又新鲜。
祝缨先拿出一份公文来,往桌上一放,五个指尖按住前一推:“这是你的。”
花姐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份补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缨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个户籍还要绞尽脑汁,如今自己想要办个户籍提笔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档案都要重新统计、整理,祝缨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户现在是司户参军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么改也是随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个羁縻州,它有真正的羁縻县,五县的户籍是没有记录的,将“朱紫”的籍贯写成阿苏县,真真死无对证。连苏鸣鸾都不能保证她的地盘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也没个准数。
花姐用力握着这一份户籍,道:“这样就成了吗”
祝缨道:“你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课本之类都要自己准备。”
“好,额,不,是”
祝缨一笑,道:“名为番学,设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这个医学博士,若是收不满各族的学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户籍。”
花姐道:“是。”
“番学我预备着明年年初开学,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学生。你要想给她们从头开始教识字也行,一边学字一边学医。学个几年,字也会了,也能简单照顾人了。”
“是。”
祝缨道:“就是家里仍然要咱们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这有什么官儿也得过日子,以往你也没少给家里操心,我理会得来。”
祝缨一点头,花姐道:“那我去看干娘那儿有什么忙要帮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门晨会。”
“我哦,是”
花姐之后是苏灯和仇文,他们是番学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个正九品下的品级,比花姐还要高一级,苏灯则是助教,略差一点。他们的任务之前是编教材,现在编得差不多了。祝缨道:“还要安排好课程,要有进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后留下了苏灯,朝廷给的官员名额就只有这些,苏灯此次没有品级。祝缨道:“你先干着,看看仇文干得如何,有什么得失。将来有你的用处。”
苏灯心中本有些失落,听祝缨如此一讲,旋即振奋起精神:“是一定不给老师丢脸。可是老师,这个塔郎家的,哦,他还不认有点儿”说到一半,他又意识到自己背后说人坏话,“我不是因为他做了博士才这样说的,他”
“他阿公的死让他钻牛角尖儿了,一时出不来。”仇文的情况祝缨也看在眼里,所以她近来都不让仇文再进山了,只让他在山下活动。
苏灯道:“老师也看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祝缨道:“你去忙吧。”
接着是叫来顾同,让他回家省亲,然后限期去赴任。祝缨道:“以后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顾同鼻头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老师”
祝缨道:“要是在我身边什么也没学到,我也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教学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对自己的认识颇为清醒,苏鸣鸾就是天赋好的,她不过稍加点拨。如果只看祝石,她就不适合吃教学生这行饭。
顾同郑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吴等人也来送别。
祝缨又将苏鸣鸾等人从驿馆里唤了过来:“山上宿麦也要开始种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从此之后,梧州是咱们的。凡有事,皆可来同我讲。我将府里的事务处置完就往别业那里去,有觉得在刺史府里说不出口的话,可以到我别业里说。”
山雀岳父抢先道:“好我们就等着大人进山啦”他这一番进京也开了眼界,苏鸣鸾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对女人做官并不友好,山雀岳父的感悟则是朝廷对他们“獠人”也不是很当自己人,官员们看他们有点儿看稀罕,还是与祝缨的相处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来的,祝缨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干人事,又比后来山下人有本事、讲诚信,再比朝廷整体会做人。山雀岳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个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儿子一路只是看,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感觉与山雀岳父有些相似,却更是羡慕京城的繁华。他们在京城也领了自己父亲那一份的赏赐,东西比他们自家从山下购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别的东西都比咱们这儿的好。
苏鸣鸾道:“小妹还在家里,我也想她了,等义父进山回来就把她再捎回来吧。只怕这一趟没带她走,她要闹。”
祝缨道:“知道闹是好事。”
苏鸣鸾笑道:“对,知道争知道闹,是好事。”
祝缨道:“山里五县我也有安排,待我进山咱们再详议。对了,来人。”她亦有物赠与这几家,一些京中的物产之类。
四人各携礼物回去,又各有一种感慨。
祝缨又命人叫来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归,下月将进亲自进山。
狼兄道:“仇文已将皇帝的赏赐交给我转给县令了。”
祝缨道:“你还要带句话给他,问一问他有没有想好派谁下山来学些文字。”
“是。”
然后是项安。
这几个月项安忙得像个陀螺,见祝缨的时候走路还带着风。一见祝缨又笑开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昨天还在外头没回来了,误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缨看她眉眼间更开朗了一些,道:“这些日子你辛苦啦。”
“还有一半的事儿是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应该的。”项安开始说这些日子自己干的事,什么隔壁州的会馆啦,什么收甘蔗啦、什么雇人啦,又说有些妇人可怜,糖厂雇她们做些杂事,被家里人上门来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钱,竟不经她们自己的手。
祝缨皱眉道:“这算什么”
项安道:“我就对外说,一家子那么些个人,爹也来要、娘也来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儿子也要我要给几份子要么自己领钱,要是家里来支的就让他们将人领回去,糖坊要个工使,不是请一家子祖宗来的。也不知道干得对不对”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心里仍然觉得祝缨不会骂她。允许雇女工是祝缨提出来的嘛
祝缨道:“嗯,干得漂亮。”
项安道:“不过女工确实细心,也听管,叫洗手就洗手。工还便宜。”
祝缨道:“你大哥还要在京城住几年,糖坊你们自家商议怎么经营,不要误事就好。”
项安道:“大哥不回来了”
项乐道:“开了梧州会馆,大人让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对项家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他们如今只恨家里只有兄妹三个项安心道:侄儿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叫他在家里闲着了,得叫出来干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来,一边读点书,一边学做买卖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你们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够读得进去,多读点书也不是坏事。不科考,也得学些东西。譬如律法、算学、医学之类。”
“是二哥,我这就传信回家,叫家里把侄儿送过来”
项乐道:“先问问阿娘和嫂嫂,别跟抢孩子似的。”
项安笑道:“好”
最后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两人几个月来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来要说什么事思来想去,觉得不会是赶她们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话,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们几个月不管,这个差使也未免太不紧急了。可要说不重要,干嘛人去京城了还要嘱咐这一句呢
两人每每睡觉之前,都在聊这个话题,却怎么也猜不着是个什么意思。
今天胡师姐来叫她们,她们就紧张了起来。江舟对小江说:“娘子,不是明天才晨会吗”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从侧门进府衙,又到了祝缨的书房。
胡师姐说一声:“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三人进来,胡师姐自动站到了祝缨背后,祝缨正在写东西,停了一下,道:“坐。”
两人坐下,老实等祝缨说话。一时,茶水上来了,祝缨见她们也不喝,便说:“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阵了,府里女仵作学得怎么样了”
小江道:“贫道惭愧,并不理想。”
祝缨低头继续写了几笔:“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职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职如今也有品阶了,譬如女监狱丞,怎么样有兴趣吗”
小江心道:这是小江的事了,总不能是我。我一个出家人。
江舟高兴地说:“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们一样吗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写能算,还会验尸,做事又聪明,一定行的”哎哟,是官了,娘子不会总担心什么“出身”了,以后到了大人府里,见着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头挺胸了。
小江有点难堪地道:“别胡说,大人说的是你是你在衙门司职”
“就是你。”祝缨说。江舟说的就是她考虑的,当然江舟也肯学,性格也不错,不过比起小江确实还差一点。
小江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可是我、我的来历不、不合适她们、有人会说闲话,不成的娇娇的事”
“你说什么”祝缨抬起眼睛,“嗯我没听清楚。”
小江看着她,心里有点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这里是梧州。”祝缨捏着笔,看着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说了算。”
看起来小江并非不愿,只是有点顾虑而已,祝缨道:“就这样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着。不过梧州是羁縻州,官员须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羁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羁縻县上个户口。”
这是她的计划,将梧州官员的任免之权大部收到自己的手里,这些人做官与朝廷没关系,只与她有关系。这样一来,无论花姐还是小江,账面上的户口都得是羁縻的。反正羁縻是笔烂账,哦,不,是没账。还是她说了算。明天召集大家开会,让祁泰另立一架子羁縻户籍,先登录一些羁縻县官员的家庭、人口。以后有人要查,这个就是最原始的档案,就是“根”。查死了也只能查出来朱紫、江腾是梧州人。一旦有变,二人离了这里还在京兆有户籍。
小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了克服“出身”带来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从来不敢想什么做官的,这就离谱
江舟见祝缨还在看她,她还在沉默,着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应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放下笔,拿起印来盖了几下,扯出一张纸五个指尖压住推出来。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着,她虽在衙里当差,实不曾见过告身,还以为是告身,拿了一看却发现是户籍。祝缨已给她们立了户籍,说:“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拿给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赶紧抱住她,户籍的纸压在小江的胳膊上纸也挤皱了。小江被固在当地,眼泪往下掉,她吸着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说。
胡师姐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万分的好奇,女官有点儿超乎她的认知,不过跟着祝缨上了一趟京,祝缨请大理寺的人吃饭的时候也看着有女官女吏的,府里县里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师姐不明白这个江娘子为什么这样,可能当仵作的都有点儿怪吧。
胡师姐默不作声,看着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写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泪,说:“我、我、我愿意。”
祝大人就说:“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发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说着,摆了摆手,然后将刚才写的合上,让明天就发去京城。
次日,梧州府官吏齐聚,人人精神抖擞。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都升了吧”
下面一阵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级发俸发饷。”
下面又是一阵叫好。
祝缨道:“来,这里有几个人,大家伙儿认识一下,以后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侧,衙门里的人是不惊讶的,他们最近常来,但是朱大娘
祝缨道:“我向朝廷请立番学,他们是番学的,另立,与州里官学并不一处。学的也与州里稍有差异,这是博士仇文,这是助教苏灯,这是医学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识地发出了明白的声音。懂了朱大娘几年来也都在城里给妇人看病,据说看妇科是有一手的。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看妇科正好,朝廷都准了她当官,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大人说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现在的官员名额,也与他们没什么争竞
祝缨道:“今天还照原来排的班次当值,你们几个跟我来。”
“是。”
官员们都到了祝缨的签押房,祝缨道:“几个事儿,梧州算是羁縻,羁縻县很要紧,以后我要不时往那里去,府里事务大家伙儿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说:“大人辛苦下官也愿侍奉大人进山,为大人分忧。”
“会说几种山里的话”
李司法语结,其实,有两三种话的问候语他能听懂,但是要交流就难了,更不要提教授。
“还是我来吧。章别驾进京了,这几个月你们分担一下。梧州情形与别处不同,各羁縻县出身的官员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这些,都要是羁縻之人。刺史府里也得有长史、州司马以及新增之官员也一样。”
王司功道:“只怕,他们语言也不通,事务也不熟就”
祝缨道:“这个我来办。”
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反正大家现在都是跟着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来
“司功,缺的吏员你主持补上,这个不用太计较出身。”
“是。”
祝缨道:“梧州的州志,要编写了。这个事儿,州里牵头学官学里调人帮忙。”
州里的经学博士忙站了起来:“是。”
祝缨很重视这个州志,王云鹤、刘松年都让她“读史”,可见“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志,可谓一地之史。早在与苏鸣鸾一起编那个奇霞族的“史诗”的她时候就领悟到了。现在也打算继续这么办。反正梧州打一开始,就是她祝缨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当官
祝缨又不急着先扩建刺史府,而是说:“匾也换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仓一会儿再拢拢手上的房子,别来了新人没地儿住就行。司户,再算算税。虽然添了人,但是上头直接跟朝廷缴纳,不用再养一层婆婆,一加一减,算出来有多少。”
祁泰跟祝缨说话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个约数,再有两天就能给大人一个准数了。”
祝缨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着她,等她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又要将全州的情况再来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类。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内,愿自投编户者,听之”
花姐心道:这样我的户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员也不觉有异,因为各地为了搜括隐户经常会干这个事。主动一点的官员,下乡“扫荡”,将已经隐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册收税。被动一点的就宣布:自己来投
梧州新设,刺史要充实人口太正常了。
祝缨安排完一应事务,道:“散了吧。”
众人散去,花姐留了下来。参与官府的事务且是以一个正经官员的身份,这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其兴奋程度更甚顾同。不过她知道自己得稳住,并不跳脱。
她说:“大人,番学的医学生,可以先不识字,那可以年纪大些么”
祝缨道:“当然。”
花姐高兴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办啦。”
晚上祝缨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个学生并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还是她的病人。妇人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支撑一间小绒线铺子,有个儿子已娶妻了,儿子倒孝顺,看母亲病痛,就求了花姐给妇人看病。看了说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儿,花姐给她治了。
妇人与花姐闲聊时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后才开始学医的,便想自己也学医
花姐就高兴的答应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缨的许可,跑去同妇人讲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缨说明了情况。
祝缨道:“那你顺便把娘也带上。”她一直不知道张仙姑喜欢干什么,张仙姑并不喜欢跳大神,连祝大其实也是不喜欢的。自从她当了官,这两位并不是被迫放弃爱好,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们拜佛,拜天尊,有时候也会说“我看某某面相不好”,却从来不曾怀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还有点醉酒的小爱好,张仙姑就整天忧虑。两人前几年是慢慢的识字,读一点邸报,好歹有点事做,现在又没事做了。
花姐道:“好这也算官学生”
“那不算。她要愿意,你就带上,或者问问她喜欢什么。算了,一问,就是想要我好好的,还想要我有个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听。你也别烦,他们也是担心你。就怕你有个闪失。这几年看你忙成这样,只好背后发愁,也不敢当面说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这就真的做官了我还怕万一我做不好,被人说女人家不合适做官,坏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么”祝缨说。
“那是你。”
“嗯,会有更多的。不说我,就说武相、崔佳成,都干了十几年也没出差错。以后别业里,谁有本事谁来干,不管男女。再说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渎职的官员,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没听谁说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适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别业”里,山里的人谁也管不着她,“别业”的范围内,她尽管为非作歹,只要能养活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么,谁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缨说,“现在是个别业,以后兴许是个县城呢”
花姐又是一惊,旋即笑道:“干这样的事还得是你我去与干娘说话了。”
“哦,让她也准备准备,看看想带什么东西,我巡一巡下面,咱们就进山。”,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