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实属“草创”, 相关事务千头百绪,祝缨且不能扔下州里的事务就进山了。她分派完事务之后并未离城,而是又在刺史府里住了数日, 每日观察之前分派任务的执行情况,发现问题随时调整。
刺史府内众人见她平静如常,佩服之余也平心静气了下来。祁泰是最镇定的一个,他似乎天生的对外界钝感, 核算完了税赋数目, 得出一个“比先前略少一些,并不曾少去太多。”的结论之后就将账本拿给了祝缨。
祁泰的账做得很明白, 虽然以前的南府四县还要供养一层州府的官员,但那是与其他府分摊的。现在只余三县,还要供养这一整州的官员,压力是比较大的。因为羁縻的各县,只有象征性的税收, 是不能倚靠的。而州的官吏无论数量还是品级都高于府, 花费也是一样。
祁泰道:“还好, 羁縻之官不必朝廷发俸禄。”
祝缨看了一看, 一年没少多少, 也就不再更改征收的预算, 只让祁泰将每年节余留下。俸禄不发,补贴还是要给的。
祁泰道:“还要再支领纸张。”
祝缨道:“你与小吴他们说就是了。”
祁泰一板一眼地道:“这次要用的尤其多, 正好要将户籍重新誊抄,是件大工程。”
祝缨道:“你写个公文, 我批。”
祁泰高兴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变成小吴过来找祝缨了:“大人, 祁先生要支取纸张。”
“你给他就是了。”
“他要得太多, 库里没那么多存货,都给了他再有别的用处就腾挪不开了。”小吴说。
祝缨道:“他一时也不能全用尽,你一批一批地给他。”
小吴陪笑道:“这个下官也想到了,就说,他那儿一时半会儿也干不完,每旬我给他一批。也好腾出手来再弄些别的纸来。他又说要先尽着他的使,可这府里哪哪儿都得重新用,编方志也得用纸笔。纸坊产的也不够好,一时采买不及”
祝缨道:“小黄,你去把彭司士、祁司户都请来。”
小吴忙说:“大人,我再想想办法去”
祝缨手指遥点了一点他,并没有让小黄回来,小吴只得苦着脸等到了彭司士与祁泰过来。祁泰凡在祝缨面前,话就多,他也不与人争,就只看着祝缨说话:“大人,下官办的这可是正事全州也没有比这个再正经的了”
彭司士马上说:“大人,纸坊造一时不出这许多纸来凡产纸,耗时颇多,造书写好纸,又要好料。民间所谓土法造纸,所用之破鱼网烂稻草之类,造出来的并不合用。又要取料、又要沤料,所费时日颇长。”
小吴道:“已设法往外地购买,只是一时不凑手。”
祝缨问祁泰:“你要多少纸”
祁泰道:“新修户籍要多少纸,怎么也得双倍呀重修之后,还要誊抄送户部哩。各县自己也还要用呢。”
买,就是一大笔开支了,有造纸坊不如自己造。祝缨道:“去纸坊看看。”
他们一行人马上去了纸坊,原南府自己就有各式的作坊,铁匠、木匠、石匠之类常见的工匠都有。纸坊也有,人数也不算少,抄纸的熟手就有六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带着徒弟在一口大池子边上查看:“天冷了,要多泡几天。”
彭司士咳嗽一声,老师傅抬起眼来一看,忙在旧围裙上擦了擦手,弓着腰过来对彭司士:“拜见大人。”
彭司士道:“还不拜见刺史大人”
老师傅这才看到祝缨,祝缨没穿官服,一身简单的蓝绸羊皮袍,对老师傅道:“你是有年纪的人,免礼吧。我们过来看看。”
老师傅有点紧张也有点惶恐,又夹一点看到刺史的欣喜,道:“都在赶工哩”在这里当差是很不错的,征发得也少,还可以做一些自己的活计。因为刺史大人是个好人,所以底下的官吏也不敢如何敲诈勒索,平日只要稍稍请他们一点茶钱,日子就能很太平地过下去了。
祝缨问道:“您老贵姓啊”
老师傅连连摆手:“不贵不贵”
彭司士道:“他姓乌,大名乌十二。”
祝缨道:“原来是乌师傅。”
“不敢不敢。”
祝缨道:“咱们边看边说”
“哎”
祝缨拿出了算命骗钱时的态度,极和气地与乌师傅聊天,从他年纪问起,将他祖宗八代街坊四邻都问光了。又问乌师傅:“这是干什么那又是干什么哦,这个要泡很多天么必得用嫩竹手捶你们不容易呀。”
乌师傅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都往外倒。他自认说得很认真,彭司士听他讲得结结巴巴的,几次咳嗽,想让他说得流利一点。
祝缨道:“冬天干燥,你嗓子不舒服一会儿向朱博士讨点川贝枇杷丸吃。”
彭司士活活忍住了接下来的咳嗽。
祝缨没有丝毫不耐,她认真地听乌师傅讲述了造纸的种种事项,又询问了一些问题。又问乌师傅造纸有什么难处。
乌师傅道:“还照着师傅教的老法子造,也没什么难处,就是快不了。大人请看,这个就是不行,还有丝呢。”又指挥徒弟继续用功。
祝缨问道:“只用人工吗能用水碓吗”她原本就计划着将来一部分糖坊也要用水力来榨汁,这样可以大大地减轻工匠的负担,不但省人力还能省畜力。
乌师傅道:“那敢情好就是不不大敢用。”
祝缨问道:“为什么”
彭司士道:“那样纸坊就要搬迁了,且河道上不许多设水碓,水碓舂米做碾坊尚且不够哩。朝廷三令五申,不得这样”他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后悔不该面刺长官之疏失。
水道上设水碓碾坊的妨碍有许多,阻碍河道啦、妨碍灌溉啦之类的。因为适合的水段就那么些。
祝缨道:“不会选个合适的地方吗”
乌师傅忙说:“那就太好啦”
祝缨道:“我再想想。”
小吴心头一跳,差点出言反对。等祝缨离开了纸坊,他跟在后面尾巴一样的跟进州府后衙,一溜烟儿地溜进了书房:“大人,您该不会是想再造梧州纸吧那,糖坊的本钱才收回来。一个糖师傅花了快一千贯,再来一个纸师傅,那也太太”
祝缨道:“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她当然知道制糖的事儿上多花了不少钱,当时整个南府也找不着制糖的熟手,她又要人家改进工艺,做得更好的人必要多花钱,那是不得不如此。现在看来造纸比制糖要容易一些,因为自己手下就有会做的人。
她提笔写了几条,造纸速度慢,一个原因是料,好纸要用成批比较好的原料。诚如彭司士所言,虽然树皮稻草破布之类都能当原料,但是好纸还是得用比较固定的原料。比如本地产的竹纸,就要选用大批嫩竹,而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拣破烂当原料。
这样整齐的原料又有另一个问题:加工的时候更费力。
再好的料子,造纸前也得把它打碎了以竹为例,要经过截断、浸泡、捣烂等等诸般工艺,最后成浆才能抄纸。又要压平阴干。
祝缨心道:纸可是需要的不能总是靠买
纸的用处是很多的,学习也得用到纸。她说:“去糖坊看看。”
糖坊制糖要先榨汁,剩下的甘蔗渣有些拿来喂牲口或者沤肥。榨完汁的甘蔗渣长得有点像纸坊截断之后才开始捣制的竹子,都是长长的丝。当然,长得像不一定就能成,但是如果能够试一试,则甘蔗渣就又有了新的用途了。
梧州地方土地肥力稍逊于中原,甘蔗渣沤肥也是个不错的用途。不过在祝缨的计划里,以后糖坊会扩大,甘蔗渣也会变得更多,给它找个新用途预备着也不错。
她让项安将甘蔗渣装了几大麻袋送到纸坊,让乌师傅带人试一试用这个。她只负责出个主意,行就行,不行就还把甘蔗渣拉回去沤肥种地。
乌师傅心道:贵人就爱有新鲜主意闹着玩,大人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以后不追究我耽误工夫的罪过,那我就陪他玩闹也不碍事。
解开麻袋一看,乌师傅就更加放心了,造纸的时间是有一大半花在处理原料上的,甘蔗渣已经是渣了,继续加工也比较容易。他说:“可以一试,不过也要些时日,小人这里人手略有不足,又制着正经使的纸,恐要十五天后才能交出纸来给大人。”
祝缨道:“十五天就十五天,只要能造出来,再缓你几天也使得。”
乌师傅道:“小人这就试来。”
祝缨点点头,对小吴、彭司士、祁泰等人道:“行了,让他们先忙着,小吴,你先按月分纸给他们,再采买,一次不要采买太多,免得砸在手里。老彭,多看看乌师傅这里,乌师傅要用什么,你来调配。祁先生,纸你先用着。”
三人都答应了。
刺史府事务繁剧,不能细数,祝缨又花了数日一一处置完毕,心道:可用之人还是太少
又将府内众人巡视了一回,心中对他们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这一天,张仙姑问道:“咱们什么时候上山去再晚天儿就更冷了,赶路冻人。”他们家在朱家村的时候就住个小山坡上,那么一点儿的高度,冬天风一吹就很冷了。梧州虽然地方靠南,没那么的寒冷,可是山也高了许多
祝缨道:“再三天吧。”
张仙姑道:“那我再多捎两床被子过去。”
祝缨道:“行。”
张仙姑以为祝缨要等三天是因为刺史府里的事,没想到第二天顾同就从福禄县赶了过来,再次向祝缨辞行。顾翁亲自将孙子送到刺史府,也跟孙子一同拜见了祝缨,对祝缨千恩万谢:“老朽一家全仗大人才有今日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他要跪下来,被祝缨拦住了:“顾同为官,你也是官宦人家的长辈了,毋像从前。”
顾翁忙说:“听大人的。来,过来代我给大人磕头。”
顾同道:“我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教诲”转过脸来瞪一瞪顾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顾同的堂弟,顾翁上梧州城之前还有个小算盘将家里的年轻人再挑个机灵端正一点的带上,万一能顶了顾同的位子再给刺史大人当学生呢
顾同劝了,他必不听,顾家在家里已然闹过一场了。
祝缨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顾翁的小心思,她却硬是不接这个茬。当初在福禄县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缺人手,如果顾同这个堂弟合用,她早就征询顾家意见了。这人只能说是“平庸”,那就没意思了。
祝缨对顾同道:“扶你兄弟起来。”
又告诉顾翁:“顾同已做官了,有些事情你们以前不知,以后多听听他怎么说。”
然后又设宴给顾同饯行,绝口不提其他。
顾翁抱憾而归。
送走顾同,祝缨就对府里人宣布要进山。王司功等人知道她这刺史有一大半是从羁縻上来的,也都不再劝阻她,只请她保重,早去早回。
祝缨道:我与别驾不在,府里你们多留意,若有急事,使仇文送信。山路他熟。”
仇文原本排在后面,听到说自己,忙上前来道:“下官领命。”
祝缨待要回后衙携家人往山里去,祁泰小跑着过来,说:“大人纸纸好了”
祝缨奇道:“这还不到十天吧怎么就好了呢走,看看去。”她又折返了书房,命将乌师傅带到书房。
造纸的过程比制糖要顺利得多,乌师傅带着一个徒弟,徒弟背着三刀纸过来。祝缨道:“怎么这么快”
乌师傅道:“知道大人要,就加紧赶工了,幸好赶得及。”他没有说的是,甘蔗渣是比较现成的本来就省点时间,他对祝缨又多报了点时间。
“大人请看这一刀是竹纸,这一刀是甘蔗纸,这一刀是甘蔗渣里掺了些竹子的。纸坊刚巧有一批竹子好了,就一同试制了。一同试制,何优何劣也能看得明白,哪一步不同也能比出来。”乌师傅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紧张。
祝缨问:“你觉得哪种合适”
乌师傅道:“掺一点更划算。不掺也可以。都比竹纸出纸更快。”
很好理解的,就是原料的准备,甘蔗渣就是省了纸坊老大一份功夫。
祝缨道:“好你先制着,等我回来再与你们分拨。”
乌师傅小心地问:“那水碓”
祝缨笑道:“忘不了”梧州地方河流不少,许多河流源自山中,其中位差不小。以祝缨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那些地方也很适合干这个祝缨倾向于在山中也建一部分作坊,则如此水利不用白不用
祝缨取过纸来,每张都看了看,又试写了一下,感觉如果不特别讲究的话,足够日常使用了。于是签收了这三百张纸,都算在乌师傅的差使内。
乌师傅已做好了这三百张白孝敬的准备,拿着条子之后一时怔忡:都说大人好,原来是真的好
祝缨看到了纸,心情很不错,一路上同花姐说说笑笑的。
张仙姑从车里冒出个头来:“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
祝缨道:“高兴的事儿多着呢”
她们这次上山,张仙姑和祝大先乘车,到山路崎岖的地方再乘肩舆。张仙姑乘坐的时候有点儿不安心,看着底下抬着她的白直,心比白直还累。心道:得跟老三说说,要不下回我骑驴吧。
此行梅校尉也想跟着进山,兵马都点好了。祝缨在他眼前做了刺史,这让他十分的后悔:早知道就该跟着这位刺史大人一块儿干的我却只想着跟他挣钱竟没想到同他一道升官
祝缨道:“梧州城得有一个人震慑肖小,章别驾北上,我要西进,你老兄可不能擅离了。”
梅校尉听她说得有理,十分遗憾地说:“也只得如此啦下次别驾回来,有人看家了,我亲自陪大人进山。”
祝缨道:“好说,好说。”她连梅校尉的兵士都没要,只带自己的随从等人进山。
一行人先进塔郎县,郎锟铻一家早早派人在路边等候,又将人引到了寨中。
此时的塔郎寨与之前有了些微的变化,寨前没有晒人头的杆子了,张仙姑和祝大都觉得塔郎家看着也不坏。到了寨内,祝缨还是让随行的护卫、仆人与商人不得随意走动。郎锟铻也不急着让商人先在他这里交易个够本。别业那边的大集一个月开一次,其他时间如果有人得闲跑过去也有零星的交易。
祝缨对郎锟铻道:“如何想好没有叫谁入番学”
郎锟铻道:“早知如此,我就亲自同义父上京去了。仇文心里总不喜欢我们,就是派了人去,让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绝不会因此就放心将族人交给仇文去教授。
祝缨道:“那这样,你看到那个人么她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教人行医,也兼教人习字。你要放心,也可选几个聪明的人给她当学生。”
“那不是义父家的”郎锟铻见过花姐,吃了一惊。
祝缨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里的语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苏灯也不能让你喜欢。我就让她来教这些有顾虑的人,怎么样”
郎锟铻心道:人都说这位娘子也是个好人,反正只要学些写写算算,还能学医比跟仇文学东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几个人,义父回府的时候送过去。”
祝缨笑道:“好。”
郎锟铻道:“明天我陪义父再往山里去。”他家已在山中,却管别业所在等处也叫“山里”。
一夜无话,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着一同去,都说是顺便串亲戚。几家寨子本就离得不近,山路又难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见上一次面,现在有大队人马又有理由,她们也就乐得跟着同去。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石头城”。
她们管祝缨的别业叫石头城,这城建的时候用料扎实,外围以条石砌成,城门前又有一小瓮城,门以厚重巨木制成,是以绞索升降的上下门,而不是像民居那样两扇门推开。城内的祝宅用料扎实,也是砖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经山雀岳父家,捎上山雀岳父,又经喜金家,到别业的时候,苏鸣鸾与母亲、女儿、舅舅业已赶到了别业前面。各家也都带了些商人之类。此时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过年,十二月几乎就不再进山了,这次可以算今年最后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过后,山下商人就准备过年或者往更繁华的地方采买、趁过年将山货卖一波高价给自己人。
这里的山货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远来之人进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击,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这样的顾虑,这个钱赚得十分顺心。
众人会齐,祝缨也知道他们齐聚在此必是为了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估计他们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讲。她说:“先进家里安顿下来吧,都住我那儿,好么”
苏鸣鸾道:“正要同义父讲,我不住别的地方,就还住义父家里。安心。”
她身边的小马上,苏喆轻轻地哼了一声。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炼祝石,有点儿恼,阿翁带了这两个货,没带她好气
祝缨揪了揪她的小辫儿:“你和你阿妈,不能同时离开阿苏县两天的路程。”
苏鸣鸾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以前没想过这样的安排吗那以后记住了,”她顺口又跟郎锟铻说,“你也一样。”
郎锟铻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对”
一行人入城,张仙姑和祝大进城之后又吃了一惊:“哎人好像变多了”
祝缨道:“是多了呀。”
苏晴天从后面赶了上来,说:“他们来过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旷现在里面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户一传十、十传百,跟风搬过来的。祝缨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竟又多了两百多户,现在里面有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个账房模样的人躬身过来,道:“都给他们划定了地方居住,没有乱住,也给了些材料,他们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缨道:“你的伤好了么”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这人也是个商人,进山的时候受了伤,如果是以前,生死难料。现如今因为有了一处“别业”,他可以到这里来住着养伤。祝缨临走前就让他先给统计个数。她既不想让朝廷染指她的别业,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给她干活。
祝缨等人先回祝宅。这一次他们真的带了许多的家具、被褥之类。祝家人自住后院,其他人住在客房里。苏鸣鸾等人的随从则在祝宅旁边的一处营房内各依家族住宿。商人们各依习惯往市集里一扎。到得晚间,将城门一关,四面角楼上点起火把,任凭山中寒风呜咽,石头城里一片的安心。
大家赶路都有点累了,晚宴颇为丰富,祝缨道:“到了这里就与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讲,明天开市之后,他们在外面做他们的买卖,咱们还在这里,说咱们的事。”
众人齐声应好
饭后,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郎老封君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郎娘子道:“阿妈说话,我们都听着呢”
郎锟铻眼见两个又要吵起来,忙说:“在义父家里,都安静一点别叫阿苏家的人看了笑话”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郎老封君道:“阿苏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义父家里养着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发送过去”郎锟铻的长子叫阿发,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想他发财,因为这个发音在塔郎话里是聪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还小,那里又有阿苏家的人。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里,没见山里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苏家抢了一步,现在不能总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欢阿发的孩子从小学东西快。宝刀现在学话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儿子笨,你儿子聪明聪明就送下山去他们又记数又记字,这个就比咱们只靠脑袋和画图好就学这个”
郎娘子道:“那万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挥:“那你们还不快给我多生几个去”
另一边,苏鸣鸾又将苏喆带到祝缨面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说话”。苏喆只嘟了一会儿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鸣鸾主动向祝缨提及了番学的事情,她说:“我一向喜欢多学一点东西,义父知道的,阿苏县就是这个样子,打一开始就习惯派女人出来,这回还是有好几个女学生。我同女人讲话更方便些。”
祝缨道:“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学会、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苏鸣鸾道:“我不挑的。”
祝缨又问:“那有没有人愿意学医呢”
花姐发出一声轻嗔,祝缨笑着看了看她,又对苏鸣鸾说了番学里医学博士的事情。苏鸣鸾道:“真的么那可太好了小妹回来就说,姑姑能救人。义父,再给我两个名额”
祝缨道:“你报,我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双方都比较满意,苏鸣鸾带着女儿安心回房睡觉去了。
张仙姑这儿却睡不着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家太空了她带回来两车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里的箱子里竟只有两条多余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别业小许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来的时候一些大件祝缨也都不让带
张仙姑一边嘟嘟囔囔地将带回来的书放到祝缨的新书房内,一边说:“得量一下尺寸,接着打家具”又寻思着住得久了,就得要结实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顺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带回自己房里,挑亮了灯芯开始写字将要准备的东西一条一条写一写,拿给女儿去办。
祝大看了,说:“你还识字哩”
“滚”张仙姑说,“别烦我”她识字,但是写得不好,越写越烦,正要找个人出气。
老两口又拌了几句嘴,祝炼和祝石都缩在房里,一声也不吭:害习惯了
吵了一阵儿,祝大道:“你又写不好,明天叫花姐来写,她写得好,又写得快,又会安排事儿。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议着写多好”
“花儿姐都做官儿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块儿干事啊不能耽误了老三的事儿。”
祝大道:“那明天叫锤子来写。”
“我偏自己写”
两人又吵几句,忽然,都住了口。张仙姑脸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头子,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个屁,咱在城里,可不是以往那样了”张仙姑在他的背后小小声地说,说着说着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只看到天上一轮月亮,他大声咳嗽两下,大步踏回了房里。边走边想: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说,带人都打狼去
祝缨此时也在凝神静听。
狼嚎,她并不很陌生,听不到才有点奇怪哩。在老家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的。不过老家人烟稠密,狼等闲不进村,只有在冬天没吃的时候才会从山里蹿出来。而这里正是山区,还是深山老林。
项乐道:“别业这里能有这许多人投效,也是为了避这些山间凶险。大人建此别业,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祝缨道:“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也还是会过下去的。”
“那会多死很多人的。先父还在世的时候,家里与山里交易渐多,也听他们说,闹狼、野猪,有时候还有虎。虎狼冬天饿极了吃人,野猪更糟,还拱地,根都刨了。”项乐说。
祝缨轻叹一声:“都不容易,我与他们互相扶持吧。说正事。”
项乐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缨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愿不愿意照顾一下他们”
项乐小心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个别业,你和项安轮流来照看一下。”祝缨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适合拿来经营她的别业别业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能随手薅个商人就来用了。也不适合随便弄个人来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儿。外人当这里是她的别业、是个避风的集市,就够了。
这个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行得是不会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于出卖自己。还得差不多能够管理这个别业,当然她以后肯定会将一半的时间放到山里。梧州是羁縻州,她进山名正言顺。
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得有人看山上这个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实是个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业,番学也不能不管。
她现在身边有胡师姐,无论是传讯还是护卫都足够用,还有刺史府的许多人可以支使。别业这里就不一样了。得有自己人
项乐没想那么多,马上说:“是”他与项安从来都是将自己视作祝缨的人,祝缨待他们项家也厚道,他更无疑虑。
祝缨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还有”她竖起指头往屋外示意,“守卫也要招募起来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开好的地不能叫野猪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儿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里娘和嫂嫂都愿意。”
“明天开始你就着手接管别业,前面的值房要用起来。”
“是。”
不远处的山上,一匹狼对月长啸。石头城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一块破旧的生羊皮下蜷紧了身子,他忽然睁开了眼,往记忆中门的方向跑去,想检查一下门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儿绊了一下才醒过来,又摸索着回稻草铺上躺下了,将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花姐拿厚布套包着一瓷盅鸡汤,听到狼嚎也轻轻地惊了一下,又抱紧了汤盅,快步走到书房里:“又熬夜”
祝缨放下笔,抻了个懒腰:“就睡”
“都到家了,还这样。”
“还有好些事呢。”
花姐将汤放下,拿了勺子来:“来,吃。”
祝缨一边吃一边说:“以后你也会这样忙的。”
“我愿意。”
两人随意胡扯,祝缨说:“我让项乐和项安轮流过来照看别业。”
“嗯。他们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们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后会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说会有,就一定会有的。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吗”
祝缨道:“那得看我怎么做了。有易有难。简单一点的,我现在就已经做到了,难的那一种,是真的难。”
“怎么说”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吗”
“嗯”
祝缨道:“王相公曾对我讲礼与刑”她慢慢地对花姐讲了与王云鹤的那次长谈。
花姐道:“我还以为,朝廷能许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后有指望了。如果连王相公也这般说,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只能靠自己啦因为女监没有破坏秩序,它在维护或者说是修补。你、小江、苏鸣鸾是羁縻,现在不在秩序之内。我,破坏了他们的秩序。秩序高于礼法,所以才能有所谓不合礼法之事出现。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来替代他们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没这个本事的,可哪怕只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自己说话,让许多人信我、为我讲话,就像许多人为维护他们。至少在这里得这样。
小巧小智,或许能周旋个自己风光无限,譬如太后临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为官,阿苏县至多到苏喆两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证其心性、心智、权变能够继续坐稳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凌驾。一个浪头打下来,尸骨无存。我愿为岛、为岸。得有个自己的塔。”祝缨越说越多,她很少有机会将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她发现表述出来、有人听,确能促进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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