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陈述听着可怜, 李某的话听着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听到他的用词大皱其眉。再看被牵涉进来的杨坊主,绸衣玉佩、一脸茫然, 心里已有了倾向。
祝缨却颇为仔细, 又下令将携父尸来告状的王家邻居又叫了过来问。
王家儿子、儿媳都穿着孝,因走得急忙, 孝衣没有来得及好好缝制, 长布中间划道口子,脑袋一伸, 腰间拿草绳一扎,一件孝袍就成了他们也带了点轻伤,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 男人一边哭一边嚎着叫爹。
祝缨又拍了一下醒木, 衙役大喝两人哭声立止, 祝缨问道“你们如何与本案有关从实说来。”
男人头上扎着白布, 指着自己脸上的一处红肿的伤口说“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务农、老实本份, 往年辛苦,这二年遇着大人这样的青天,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儿,今年才翻新了房舍, 想着好好过一个年, 哪知他们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烧了, 大人您瞧,我这就是屋顶烧着的梁掉下来擦着的幸亏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里出双棺了呜呜”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声抽泣着, 给他的哭诉伴奏,十分之凄凉。
衙门外已围了许多的百姓,这不比庙会好看一个一个抻着脑袋往里瞅。
祝缨又唤来了医学博士和仵作,医学博士道“经查,确有烫伤。”又指旁边还有数人,也是烧伤和烫伤。再指死去的王氏的两个兄弟身上有刀伤,一个邻居是被殴伤。仵作道“男尸头上有伤,口鼻、喉内各处有烟灰,为窒息而亡。”
推测,这死者应该是火起的时候逃跑不及,在哪儿撞着了脑袋或者跌倒之类,没有能够爬起来,然后被呛死了。
花姐、小江两人也上了堂,脸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阶下站着。花姐道“有四名女伤者,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面上有伤,二人被火烧伤。”
小江的汇报就简洁得多了“七刀,刀刀毙命。”
郭县令大惊失色“死了七个”完蛋了
祝缨和王、李等人都看着他,郭县令还没醒过味儿来,小江冷静地解释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杀了她。”
郭县令还要再说,猛然发现祝缨也在看着他,他打了个哆嗦,突然之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太紧张了,失了冷静。忙掩饰地咳嗽了两声,说“你接着说。”
李司法想把郭县令揪起来摇一摇死因都说完了,你还要她说什么
小江道“除了刀伤,身上还有淤青,伤很新鲜,应该是最近受的伤。她身上还有一些旧伤,额角一点,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结痂脱落,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伤的,也不确定是怎么造成的。存疑。尸格在此。”
李司法很自然地问了李某“你平素殴打妻子”
李某道“人是苦虫,不打不老实。”
李司法一噎。
祝缨却问堂下死了父亲的那个苦主“你看得实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还有别人”
苦主大声道“有的”
祝缨又问李某“有人与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凶吗”
李某倒也不瞒着“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着家的贱人,防着她家拦着不让,是得叫几个自己人的。”
“都是什么人”
“我兄弟啊。”
祝缨道“是什么人名字”
李某这才意识到不对,道“忘了。”
忘了啊那就好办了祝缨扔下一根签“二十”
一声“二十”听得衙役们如见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没有打人了,这熟悉的“二十”好久没有听到了。
好嘞
衙役们将李某扳倒,拖到衙门外面,一条板凳一横,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见状,人人称意,又跪着大呼“青天”。
李某见祝缨是真的会打人,看她又要接着打,忙说“我招、我招”却又哼哼唧唧的说不清楚。
王家村的人忙说“大人杀人偿命,小人们的房子也叫他们烧了,他不招,我们认得他带来的人呀”
祝缨问道“果然认得”
王家村的人一面叩头一面说“果然认得,不就是他的几个本家兄弟么”因为两家做亲,迎亲、送亲之类两家人都是有接触的,不能说个个认得,几个常见的熟脸儿还是能认得出的。
接着,祝缨又命杨坊主交出杨氏糖坊的花名册,照着名册找人,询问死者与李某在糖坊时的事情。过年,许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乡下人。在城里住的只有五个人,祝缨都命拘了来。拢共三男两女。
祝缨先问“你们在糖坊各司何职”
三个男的里,有两个小管事,另一个是照顾糖坊内的牲口的。两个女的都与王氏一样,是给块糖包糖纸、散糖称重包装、兼做坊内杂事的。两个小管事一个四十上下,一个二十上下,马倌三十来岁。两个女的都是四十来岁,看着比孟氏、王氏显老一些。
祝缨问“认得这个人么”
五个人被传到衙门之前已听说了这个事,往李某脸上一看就说“认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么”
祝缨道“你们见过他几次他如今脸上有伤,你们就能一眼认定了”
其中一个女子口快“养不起老婆还往主人家闹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窝囊废没个窝囊废的样子,所以记得住。”
堂上堂下一阵的笑,过堂果然比庙会好看。
祝缨又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初见李某时的情况,这个就由年长的那个小管事来说了“记得真真的上门讨工钱的不是没有,他闹得尤其可恶绿豆里一个大苍蝇,怎么能不记得”
李某又不哼唧了,说“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当然会向着他说了勾搭着别人家的老婆不着家,能是什么好人他们的话也能信”
年长管事大怒
他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地,对祝缨道“大人,梧州城里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经的事,正经的人”
李某道“拿了钱在外面浪,算什么好人”
祝缨嫌他抢嘴太烦,又让再打他二十个板子,李某终于不说明了,在一边小声呻吟。
小管事对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鉴。不独是女工有人上门讨要工钱,也有一些男工,他们挣了钱就拿出去吃喝嫖赌了。他们也有父母妻儿,有家要养,堵门讨要工钱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这些都好打发,咱们早有定例的事先讲定,将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钱给男工的家人。
女工绝少胡乱花钱,不过她们家里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儿的人,咱们坊里也不能轻易处置了。也都各依情势讲定,或全给,或给一些。只有他不行,他来了咱们坊里闹事,可打翻了一锅上等的糖浆,还误了坊里交货,我们倒赔了主顾一些钱。这不得他赔么就讲定从工钱里扣。”
城里女工不少,不过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里帮佣,诸如洗衣服做饭之类。专到一个坊里做工的,比较少,有也是绣活之类。梧州的糖坊都是从项家糖坊的模子其实是祝缨定的模子而来,项家糖坊先行,祝缨对项安讲可以雇佣女工。项安自己就是个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后来的也就学着样子。
用着用着,也都觉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确实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细,三是省钱。有些女工顺手把地都给扫了,至于厨下做之类的活计,都能抽两个女工兼着给干了。女工的工钱也不如男工多,明面上的理由是力气不足,不能干重活。实际上还是想省工钱,重活固然男工干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儿女工干得比男工还要好一点,但不会因此给女工开更高的工钱。
女工的工钱本来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只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属于耍赖了。
小管事说着,递上了李某打的欠条。
祝缨当即下令,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认的几个同党之外,还要将李某的邻居们也拿了来。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现场,这一队是江舟牵头,一是看损失情况,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来。
众人领命,祝缨命将嫌犯收押,尸体先放到停尸间里,苦主则暂时在城内安顿。
其他人还家。
“退堂”祝缨说。
退堂之后,大门一关,外面百姓这个新年可有谈资了,纷纷交头接耳。也有知道杨家糖坊的,有问杨坊主是不是那样的人。也有人猜,杨坊主或许看不上一个村妇,但是管事呢坊里的其他男工呢
也有不少人骂李某真是个废物,养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来挣钱他还要捣乱,真是没救了。
又有人羡慕地说“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动,叫老婆养家。”旁边就有人说“你也想啊瞧他那样儿,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过了。”
还有心疼孩子的,说这下亲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刺史府里,退堂之后祝缨等人并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开个碰头会。
一众人往签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还在门外站着等着,她们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之前是帮着花姐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墙根。花姐出来看到了她们,说“你们顺着那里,先到后面,找杜大姐,叫她送你们出去”
祝缨看到了她们,问道“这就是你的学生”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缨点了点头“今天你们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们过去吧,从那边走,叫外面人看着了又要围观她们询问安新情了。案子还没定下来,你们两个出去了不要讲。”
两人忙答应了。
王司功心道咱们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细如尘。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脸都挂了下来,只有祝缨表依然如旧,问道“都说说吧,这个案子你们怎么看”
李司法道“当然是要严办,观李某绝非良善之辈,迁怒纵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搅局,还不止一条人命,还纵火,称得上是性质恶劣了。
祝缨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关天,该严办”
郭县令道“下官也是这个意思。不、不过”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郭县令这大半天脑子都在飞速地转着,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比刺史还厉害的查案断案高手,本州估计是没有的。但他也不能什么事儿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条“大人,这案子的时候不好,且又是这等事,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详细说说。”
“教化之类的。大人,这案子的时候太不讲究了,又涉人伦,不宜让它闹大。大人年轻有为,仕途正顺,梧州新设实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红的。”
王司功看了郭县令一眼,心道你长进了啊
祝缨点了点头,又继续问还有什么看法,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派出去的衙役还没回来,目前情况也就只能说这些了。
花姐和小江也跟着进来了,因为花姐的关系,她们俩是被让到了侧方比较靠前的一个位置而不是队伍的末尾。她们也都不说话。
祝缨道“好吧,先到这里。这个年”
王、李、郭都自认倒霉。案情其实挺清楚的,在他们看来,除非衙役能够拿到什么惊天逆转的证据,否则也就这样了。看李某的样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还打老婆,把老婆气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岳家去闹事儿。结果玩脱了。
这么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后压一压,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断。但是在梧州,这就不太行。因为他们的刺史是祝缨,等闲不压正经活。
果然,祝缨让他们各自去安抚百姓,案子她要办,这个年也要让百姓过好。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门就开始吩咐“没有什么大事,都会处置好的莫要慌乱”
话说完才发现,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乱的样子
人们讲着点案子的故事,接着拜年交流各自听到的“内情”去了。
三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了一阵儿,王司功道“那咱们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三人互相道别,郭县令很快回到了不远处的南平县衙,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啊不对,他明明兢兢业业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没在城里他也不敢松懈他可辛苦了税赋不欠,百姓乐业,南平县的糖坊也给他赚取了不少的利润,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还剩两年了,正要趁这两年多丰润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这个事
命案发生在他的辖下他就有责任,所以祝缨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别的反对。因为祝缨能够将案子办好,案子办好了,他的责任也就减轻。但是实不宜闹大,闹大了还是脸上不好看。
还有,事情是发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只要摊上了这么个男人,无论换个什么别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内宅帮佣,这事该发生还是发生。但是沾了糖坊,郭县令心里就直觉得不得劲儿。
糖坊可是他南平县的摇钱树。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回来衣服还没换,外面就有人来求见了,来的不是别人,乃是荆老封翁打头,带着两个糖坊的坊主。杨坊主是荆老封翁的姻亲,另一个张坊主也是南平县的头面人物。杨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荆老封翁与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们同往郭县令处求情。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制糖业里还没有冤得那么厉害,主顾有得是,谁都做不完。上头又有一个刺史,曾将他们召集起来“商量”糖价、甘蔗收购价之类。这个法子他们用了几次之后,就觉得有些时候还是有用的,同行之间也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沟通的习惯。于甘蔗收购、糖价公议、工价共议等几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较良好的合作之后,另一位坊主也同意与他同来。
郭县令在祝缨面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们面前,除开对荆老封翁十分礼貌之外,对另两位就没那么客气了。他没好气地对杨坊主说“你不在家里老实等着传问过堂,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杨坊主也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小心地凑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荆老封翁道“今天遇到这事儿,心里都不痛快。”
有他一个圆场,郭县令才接了下一句话“什么事”
杨坊主道“还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早些结这个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后就要开工了。如今花名册也被拿了,账本也被调了去看,管事、雇工都不能干旁的,专等断案,委实拖不起。”
郭县令道“你还支使起我来了催促大人办案,你以为你是政事堂”
“不敢不敢”
荆老封翁又给垫了一句话“你我皆知刺史大人办案向来又快又细,不过今番挨着了过年,底下办事的人未必乐意。万一拖沓,也是不好。”
过年时他们都送了重礼给郭县令,郭县令拿一回乔,发一发心中的惊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斥道“你们怎么弄的弄那么个麻烦头子去帮工,你找不着别人了别是你们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么毛病”
杨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再也不找妇人了不是,我是说,再也不雇这样的妇人了。我就该学着项三娘,有上门闹事的,就不雇。让他们全家都滚蛋”
这话一扯就扯远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从不拖欠税金,也修桥铺路,也施粥赠药。雇佣贫人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能说积德行善,也得是个问心无愧要是因别人的官司将我等拖入其中,以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要说唤我等做个证人,责无旁贷,卷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县令道“又没有问你们的罪还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条,怎么就耽误你买卖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辖制官府好大的胆子”接着转了颜色,对荆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这一趟大人那里,我自会进言的。”
荆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对郭县令客客气气的,说“大人说的是,我们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县令对荆老封翁很客气,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对两个坊主却是爱搭不理,摆一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两个坊主出了县衙又对荆老封翁拱手,荆老封翁道“都是亲戚,何必客气”二人又赔着礼将荆老封翁送了回去,荆老封翁邀二人进家坐坐,二人又在荆家陪坐了一阵儿。荆老封翁再三问他“你果与那个女子没有干系”
杨坊主头上汗也急出来了“您还不信我吗我我房里有人”
荆老封翁见他样子不似作伪,才说“刺史大人虽然也会回护些贫户,但也是讲道理的,你果然没有做这样的事,那就无事,你且回家等着就是。不会太久的。”这一点荆老封翁还是有把握的,祝缨的信誉颇佳,几乎不曾见她故意为难人。
杨坊主道“是。那郭县令”他也不是很担心刺史府这儿,他其实怕的是别人。
荆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别人。”
杨坊主这再与另一个张坊主辞出了荆府,出了荆府,杨坊主对张坊主拱手道“张兄,多谢。”
“哪里哪里,老弟真是无妄之灾。”
“到舍下聊聊”
张坊主一挑眉“好。”
杨宅就在梧州城内,二人很快就到了杨宅。杨宅这一年收获颇丰,为了过新年装饰得花团锦簇。本该是欢声笑语的,现在人人脸上都点勉强。无论主仆,是骂的居多。杨坊主的母亲与娘子两个人坐在正房里已经骂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构陷他人不得好死”
杨府的仆人们也骂“杀千刀的,害我们新年也过不好。”
新年是仆人们一个得赏的好时节,现在这样子,谁还敢讨赏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后面报信的,其他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脚下,退出、掩门,动作一气呵成。再跑到后面告诉女主人如此这般。
张坊主见杨坊主连仆人也斥退了,问道“老弟这是做甚”
杨坊主道“正有一事要与老兄商议。”
“请讲。”
“由这个案子想着的,这样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预备以后雇女工不但要保人,还须父兄画押。”
“妙啊”
杨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确实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过,妇人多了,是非就多”
张坊主笑道“你现在也可放出风去,就说不招了,以后还能再压一压工钱。”
“那样未免太咳咳。这事儿只咱们两家可不成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不讲究起来,还是咱们吃亏呀我想,约上他们几家,趁没开工订个攻守同盟,也如甘蔗进价一般”
“妙啊”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当下约定分头联系熟人,再开一个小会,将用工的条件也设一设。别什么乱人都收如果一人发现某工人有问题,像王氏这样的,家里一个乱七八糟的丈夫,得赶紧通知同行,全行都别招这样的人进来。
杨坊主道“这可是糖坊入口的东西,有一个有怨气的,后果不堪设想。”
张坊主道“老弟说的有理。”
杨坊主又有主意“如今还只有咱们这几家,眼见得各地客商都来进货,量上不去,还得扩建。我担心大人要放开了让人建糖坊,就怕后来者不守规矩,无论新加入进来,都得遵守咱们的公约”
“那是”张坊主之前谈事都漫不经心,唯这句话答得真情实感。
两人议完,天都黑了,杨坊主留张坊主吃饭,张坊主道“一天没着家了,家里人还等着呢。”
于是告辞。
祝缨还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约还没定下来,杨坊主这儿已琢磨与同行订他们的公约了,进展比她的还快。
她遣散了众人之后又往停尸间去了看了一回,女尸蒙着白布,躺在一张台子上,小江亲自揭开了布,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这女人长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稍显单薄。
祝缨用一柄尺子挑动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这也是一双干活的手。
她叹了口气,道“盖上吧。”
小江将布盖了上去,低声道“总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尸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缨道“几天的事儿,案子一结就”
花姐见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祝缨道“她现在还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会收葬她吗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没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甭想了,走,接着过年吧。”
三人到了张仙姑那里,后衙里也在议论刚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们也狠狠地议论一回。祝缨进了张仙姑的房门“咦”了一声。
孟氏、王氏等人还没有走。
她们两个见祝缨等人回来了,忙站了起来。孟氏道“博士,我们是、是、是问一声,病人看着挺多的,要不明天我们还过来打下手怎么能让您什么粗活都干呢我们也当练手了。”
花姐道“你们还是要过年的。”
孟氏道“我一个寡妇,让儿子媳妇他们去走亲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贴一贴。王氏也被她拉着了同进退。
祝缨对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两人欢欢喜喜,告辞而去,杜大姐跟着送了一程。
张仙姑问祝缨“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问道“您没打听出来呀小吴、丁贵他们没讲”
衙门前面审案子,后面是常会打听的。张仙姑和祝大闲极无聊都挺喜欢听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来的。就比如眼前的这一件,谁能想到呢
张仙姑道“他们讲不明白。你说,这男人是个什么脑子好好一个娘子,给他生了儿子,还会挣钱,他就这么闹着荆家的说,这是人穷脑子不好,我寻思着,我们穷人也不这样啊是吧”
张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挣钱,老婆能挣了,你就老实蹲着呗。祝家以前穷得叮当响,张仙姑也当神婆挣钱,她与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时常分开行动,她也挣钱,祝大也没有这样啊
祝大还能往家里拿点钱呢,不像这个,就指着老婆的钱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养。
连祝大都诧异了“这哪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自认确实没能让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闺女坑蒙拐骗捞点儿钱,他也不全都拿走,闺女上交了,他还要再扣几个子儿给闺女零花呢。
蒋寡妇道“越无能越这样,就怕老婆跑了。”
张仙姑问祝缨“他不会也不用偿命吧”
祝缨笑道“现在不能说。”
张仙姑道“哎我就想起来曹昌他姐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那这个”
祝缨但笑不语。
张仙姑催问,祝缨只是不说。张仙姑道“行,我不问,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缨踱出了张仙姑处,又回到了书房,祝炼跟着进来,忙着点灯、铺纸,祝缨道“你同杜大姐她们玩去吧。过年这几天不上课,你也甭绷得那么紧。”
祝炼道“我长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缨要写字,又帮着磨墨。
祝缨道“也罢。”
她静坐想了一阵儿,提笔写了四个字“析产别居”。
案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衙役带回来怎样的消息,都不影响她现在写的这个。
“养不起家”并不是法定的离婚条件,即使“和离”,其形式也还是男子写个放妻书。他要就是不写,绝大部分妇人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双方尽量隔绝开来。即,哪怕“婚”离不了,“人”也离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说一句“随便离婚”,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讨论,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来。这就得说到“秩序”了,这件事是没办法按归“情理”来讲的,它就是要维护一个“秩序”。
祝缨于是扣着“秩序”这个意思,却又始终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这样写朝廷是会考虑的。总之,你要维护一个家庭的样子,那我也就给你一个样子。但是写的时候不能写我这是糊弄、是挖墙脚,还要写为了和睦。
她不得不给“析产别居”加上一些前因后果,以及限定的条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没用,他就是养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里,那就饿死了。这种时候,老婆是会跑路的,无论是死是跑,都不是个好事。不如让两人各谋生路,像王氏这样的,还能养儿子,让她独自抚养孩子,减去丈夫的压力,夫家还有个后,这总行吧儿子总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让老婆养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么了么所谓男有分女有归,男人没用,女人糊弄个“人妻”的名分,得设法给人点活路。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即,两人都反目成仇了,再过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问为什么不离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离婚了吗
“析产”也有条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妆,就让她带着嫁妆自己生活。如果没嫁妆,她自己能养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产业,妻子没有,也适合分一些给她生活。
写完自己也乐了。这个案子让她不得不回忆想当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当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云鹤依法而断,并没有判凶手偿命,但是作为一个后续,他上表奏请给律法打了个补丁。必须事先告过儿媳妇忤逆,再杀掉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
如今自己做的这个事,竟与当年有几分相似。
当年心里不满王云鹤的判决,如今自己就做着与王云鹤相似的事情。
祝炼听到老师发出一声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没看明白,心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天衙役还没有赶回来,郭县令也没有像答应杨坊主的那样跑到刺史府里来催促。
祝缨若无其事,继续过她的年,还让小吴带着一份礼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么说么”
小吴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亲自见校尉的,不意有案子发生,不得不坐镇刺史府。其实,原本也该他来拜见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阶可比祝缨低的。
祝缨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赶回来,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报是“火烧了三处院子,又燎了五个院子。一村都在哭。”
这是常见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点亲。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来则说“除夕夜,两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说女的不守妇道,女的就说是自己养家,后来动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滚。后来,男的叫上了几个兄弟,好像是五个,小人们只拿到了四个。”
祝缨命将这四人带上,人人脸上都带点伤,也有旧的,是跑人家闹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时候顺手揍的。
祝缨讯问之后,得知他们当时也没想过后果,看火势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来,他们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后一个人去哪儿了。
祝缨命将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来。过年时节,应该不会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门开印,走失的那一个犯人还是没有捉到。
祝缨也不等他了,先来断案。
李某杀妻无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纵火,又“纠结匪类”,这罪过就大了。两条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纵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杀伤论,于是判了个死刑。
其余五人是从犯,倒不至于死,但是烧毁了这么多的房舍、物品,其价值早超过了规定。按规定,纵火造成了财物损失,超过五疋流两千里,十疋,绞刑。王家村没那么富裕,但是烧毁了三家,又损伤了五家,这数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个发文书追捕,抓到的四个,两个年长的绞刑,两个年轻一些的,流放两千里。
又着落纵火者的家里,赔偿王家村死者的烧埋钱。
案子利落地断完了,李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判死,当时哭得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大人,我没想烧死他啊没想啊”
祝缨没理他,将结案与之前写的奏本,一起打了个包,快马往京城发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