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
木鱼声伴着诵经声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到了巫仁的耳中, 她在这个尼庵里已经住了两天了。除了尼姑们起床比她还早,吃的只有素食,没别的毛病。
这是梧州在册的尼庵, 正经的佛门, 她住得还算安心。
照了照镜子,检查了一下发式, 里面映出一个蓝布包头的年轻姑娘的样子来。巫仁现在住的是尼庵出租的房子里比较简陋的那一种, 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配个衣柜,她带的行李也简单, 几件衣服,一梳一镜,预付了尼庵食宿费之后还剩的一点钱。
屋子里悄无声息, 让这里显得愈发的空旷。巫仁照完镜子, 又往床上一躺, 继续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尼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过来敲门“檀越,在么该用晚饭了。”
敲了数声, 声音渐大,巫仁扶着脑袋坐了起来。天色已昏,她慢腾腾地拉开房门。小尼姑看到她出现,如释重负地说“要我把饭拿过来吗”
“哦, 多谢。”
小尼姑拿篮子装了饭送过来时, 看到巫仁坐在桌前,小尼姑将篮子放到桌上, 摸了油灯点上了,说“您吃完了把碗筷放到门外就成。”又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郎中, 尼庵不远处就有一个郎中,偶尔也过来帮信众瞧个病,医术还是可以的。
巫仁听到“医”字就皱眉,说“不用了,我睡迷了,醒醒盹就好。”
小尼姑也不久留,跑去做晚课了。
巫仁慢吞吞地吃着饭,一份菜粥,一个咸蛋,再加一碟米糕。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巫仁将碗筷收好,都放到篮子里搁到门前,然后将门一关。回房又睡了过去。
她几乎睡了两天两夜,天刚亮就再也睡不着了,伴着尼庵里的诵经声爬了起来。自己打了水洗漱完,又去吃了早饭,回房点一点剩的钱,寻思接下来怎么过
如果不是神棍骗子吃了官司,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亲娘也被骗钱了。三舅母饱受各路骗子青睐,家里吃饭的时候聊起都要说一句“糊涂”,哪知自己的亲娘也上了这个当还是说为了她。
为了她巫仁用力攥紧一把钱,心说有用了么
哗啦啦将钱又放回钱袋里,她暂时不想回家。
巫仁突然觉得这屋子又小又黑闷得烦人,她走了出去,反手将门一扣,在不大的尼庵里走着散心。大殿的早课散了,菩萨面前只有一个小尼姑看香烛,认出了她就拿起木鱼又“笃笃”地敲起来给她伴奏。
巫仁仰面看着菩萨,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安稳度日,行不行
菩萨垂目,安静如常。
我真是傻了,菩萨什么时候回过人话
巫仁退出大殿,很快走到了一株大树下面。树上系满了红布条。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故事,在这树上系一根红布,舍下香油钱,心愿就能实现。钱给得多,布条就大,许的愿就更灵。树枝上很快就一绺一条的都是红布条了。
巫仁仰着脸,在树荫下挪动脚步转着小圈,想着这里面有多少似自己这般的烦心人。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挂着的红布落到了她的额头上,红底上带了些黑色痕迹。偶尔有几个识字的人又在红布上写了些悄悄话,盼着菩萨能第一个看到她的心愿,早早地实现。
巫仁抬起手,将这个不速之客拿开,忽然,她的手停住了字迹略熟,是她亲娘王氏的手笔
王氏识一些字,但是写得不好,每个字都像支起拳架子一样,字形十分的霸道。这条红布也是诸多祈愿里大的那一款。
难道娘还来过这里除了骗子,她还进正经尼庵了她到底给这些人送了多少钱了
巫仁有点生气,将红布扯住,见上面写满了心愿,也不知道菩萨有没有耐性看完。第一要家业兴旺,第二求巫义早日开枝散业,第三求巫仁能够有个好归宿,第四求家人康健。
巫仁的目光凝在最后一条上信女求来世不投女胎,不受穿耳之痛、生育之苦。
落款王芙蕖
蕖字笔繁,写得比其他两个字更大一点。
顷刻之间,巫仁喉头发硬,整个心腹像凝固成了一团面团,她的嘴里发酸,眼睛鼻子一阵难过,脑子嗡嗡的。她慢慢地松开了手,红布又沉沉地挂在树枝上,树枝微微地摇晃。
巫仁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望,巨树红布整个儿将她笼罩了。挑了几个带黑斑的红布条理了看一看,也有写的,也有画的。求子、求姻缘、求父母康健,求
你们都如愿了吗
巫仁拨腿就跑,几步蹿出了这一片红绿鲜艳的阴影。迎面遇到两个争吵的尼姑,一个说“你记错了。”另一个说“并没有。”两人看到她就住了嘴,念一声佛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
她再往前走,又遇到了给她送饭的小尼姑,小尼姑脸上有点沮丧,巫仁多看了她一眼,小尼姑就说“檀越。”
“怎么了”
小尼姑道“师傅骂我来,说我字写错了。”
巫仁问道“什么字”
小尼姑看她的样子十分简朴,不像是个识字的人,勉强地说“一篇账。”
巫仁既没心情多理会,小尼姑也不指望巫仁,两人很快又分开。巫仁午饭也不想吃了,回房又觉得逼仄,坐立难安,出来又遇到了小尼姑。穷极无聊,她到了小尼姑那里,帮小尼姑看一看是什么字错了。
小尼姑也死马当活马医,小声说“别叫师傅知道。”将一本账拿给她看,这是一本不知道陈了多少年的旧账,上头写的是一些善信施舍的东西,小尼姑拿这个做抄写练习。师傅非说她抄错了让改。巫仁看了一眼,道“这是一个字的两种写法。都没错。”
小尼姑放心了,有点高兴才绽出一点笑容要说话,又听隔壁两个尼姑继续口角,屋子的墙壁薄,隐隐透过来一句“对不上账”。
小尼姑悄悄指一指门,巫仁踮着脚尖从门里溜了出去。从小尼姑所在绕着墙往前一溜就是大殿左侧的夹道,她顺着夹道往前走,打算到尼庵外面散一散心再回来。还没走到前殿,大殿里的木鱼又响了起来,巫仁回头一看,菩萨的头被遮住了,门框只框出了菩萨的大半个躯体,菩萨像前的供桌和功德箱正在门框的正中央。
不能应验的心愿岂不也是对不上的账有人与菩萨算过账么
捏住耳垂,巫仁的脑子里晃过了一条红布。
她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山门就觉得累,往石阶上一坐。太阳不错,石阶被照得暖暖的。几日来的种种,沸水一样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开了锅。
一个黑影罩在了她的面前,巫仁抬起眼睛,脸色不好地看着这个人。皮肤微黑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稍有点眼熟。原来是她啊
江舟看着这个清秀的姑娘,姑娘现给她演了个从不高兴到微笑的变脸,吃了一惊“这位娘子,你”
巫仁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嗯,我坐着歇歇脚,庵里今天没什么香客,你要上香就赶紧去,尼师正闲。”
“娘子原来是从庵里出来的可知庵里有没有孤身的女子在这里”
巫仁歪头看着她,眨了眨眼,江舟自动说“哦我是衙门的,找个人。”说着亮了腰牌。
巫仁仔细看了这片不大的牌子,问“什么人”
江舟将手搭起来比了一下“一个年轻的小娘子,二十上下,白净,这么高,说长得挺好看的。哦,姓巫。”
巫仁微一惊,江舟问道“娘子知道哎,你”二十上下,白净,这么高,也有点俊,就是不知道姓什么。不会吧
巫仁道“我去拿包袱。”
江舟接了这差使有两天了,一直在到处跑。她急得不行,就怕个孤身姑娘出了意外,现在好容易看到了,就紧跟着巫仁身后说“你就是巫大娘还好你住庵里。”
巫仁到了房里,拿了东西,对尼师道“我有事先回去一趟,屋子劳烦给我留到房钱算完。”
尼师宣了一声佛号。
江舟边走边看巫仁,这小娘子看着斯斯文文的,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小脾气也真可以。不过她不评价,将人一交她这趟差使就算完成了。
她紧紧盯着巫仁,也不劝说,只说“天气热了,别在太阳底下坐着,会中暑。”
巫仁看她一眼,问道“娘子也懂医”
“一点儿。”江舟拇指食指比了个手势,两指之间只有半寸,以示自己懂得就是一点点。
巫仁唇角微微翘了一点,江舟伸出手来“天不早了,包袱给我,我给你背着。”
包袱我都拿了到手,你总不能再跑了吧
巫仁走了一阵儿就不大跟得上江舟的步子了,江舟只得放慢了步子,说“我扶你”
巫仁摇了摇头,她能走,只是走得不快,也不用人扶。两人从尼庵一路走到了番学,没进刺史府。番学还没散学,江舟对门上说“劳烦同朱博士说一声,江舟同巫家大娘来见她。”
守门人道“稍等。您二位到里面来坐。”
不多会儿,花姐和孟、王二人都赶到了门上,王芙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薅起女儿上下左右地打量。江舟见状,将包袱往长凳上一放,对花姐说“在城北那个尼庵里找到的巫大娘,她在那儿付了房钱,清修了几天。”
花姐道“有劳。”
王芙蕖脸色铁青,听说是城北那个尼庵又剜了女儿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孟氏低声道“你这孩子要吃斋也跟家里说一声。”又向花姐道谢。
花姐道“人回来就好。大娘看着是精神了一些。”
巫仁微微低头。
花姐又问王芙蕖“明天要不要请一天假娘儿俩在家好好聚一聚都莫急。”
王芙蕖勉强笑笑,说“那我就先请一天假。”
孟氏又说一会儿同路走,她雇了车,顺路将母女俩捎回去。王芙蕖推辞了,孟氏道“跟我客气什么难道你要走回家”王芙蕖才同意了。
巫仁等她们将话都说完了,突然问花姐“博士,还收学生吗”
这句话从孟、王老姐妹俩耳边滑过,没入两人的脑子。
花姐说“大娘的意思是”
王芙蕖才拽住了巫仁的胳膊“你干嘛”
“要是还收我就来学。娘能学,我也能学。”花姐这里还要收学医的女学生的事情城里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符合条件的人并不多,还有几个人本来动念了,一听是在番学里的,又动摇了。
巫仁在尼庵外面晒了半天太阳,就晒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花姐有点意外,她是更想巫信一点儿。那小姑娘年纪小,能从头开始学。巫仁看着文静,又识字,本来是很好的,但是年纪稍长,正在婚姻的节骨眼儿上,花姐也理解巫家父母的想法,就不去打扰。
巫仁自已提出来了,花姐道“从头学可是要花功夫的。”
巫仁道“您要先考考我也成。”
花姐道“那你们先回家报个平安,真要愿意,明天一同来。”
王芙蕖道“是。”巫仁跟着母亲对花姐施了一礼,孟氏赶紧去雇了辆车,将母女俩捎回巫家。
巫家人见到母女俩回来了,巫义道“饭快好了,吃饭吧。”
王芙蕖将家里的帮工支开,又让小女儿巫信去房里拿个顶针来。就剩四口人之后,王芙蕖说“她跑姑子庙去了你要当姑子啊你爹娘丢了你的脸了么你一声不吭就去姑子庙”
巫仁她爹巫大也说“你怎么这么胡来”
巫义道“你们别埋怨阿姐,大家心里都不好。那,阴差阳错,谁也不想的。”
“不用她想,爹娘会办好的,她等着当新娘子就成了。”王芙蕖说。
“那是我想当就当得了的么爹还想当大财主呢,不也没当成顺有顺的过法,不顺有不顺的过法。我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不结婚了又怎样。你们没得费那个钱”
“结不了婚没个家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看菩萨收钱不办事,是有心赖掉我这笔买卖了。再整天神神叨叨的,日子都没法过了,我怕活不到老的那一天了。”巫仁说,将王芙蕖气得翻白眼。
巫大对妻子道“这是闺女,你来管。”
巫仁道“我想好了,去番学学医。”
“以后当郎中啊能糊得上口吗我跟你孟姨,我们是有家有业了。朱博士本来就是官家人,你呢学出来当帮闲你怎么这么有主意呢谁教的你你哪个朋友邻街的赵丫头吗我非得去她家问问她”
巫义听母亲越说越不客气,忙说“阿姐要学就去,番学还收人么有件事做,比闷在家里强。技多不压身。”
巫仁看了他一眼,巫义道“没事儿。你就在家住着”
王芙蕖道“你是这样说,以后你娶了媳妇,就不是这样了我和你爹百年之后”
巫仁道“考个女官呗。听说各地都有女差,正经的官。我看梧州衙门也有,前阵子还招人考试,他们总会有缺人的时候,我先学着。趁识字的人少,我能混个差当。”
“咦”巫大发出了一个音节,“对啊,女的也能当官当差了”
王芙蕖想了一下,这又比只嫁男人可靠衙门里有官员,叫这“气”一压,再转了命格呢她也说“对啊还有这条路呢”
官员是极不易做的,现在梧州拢共几个女官但是巫仁识字,选个女吏应该不难。万一,万一最后这八字真的不行,也有个糊口的差使,再有个兄弟巫义,也就不怕被欺负。
一家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巫仁就跟着母亲两个人一同去了番学。
花姐带着铃铛,四个人在门口遇着了。花姐道“商量好了”
王芙蕖道“哎,就叫她跟着凑合听听,您看看成不成要是不成,您再赶她走。”
花姐道“用心学没有不成的,请进吧。”
番学的学生参差不齐,铃铛年纪小官话经过几天也还是个半调子,认得一点字,又写得比较难看。孟、王年纪大了,学得慢。还有几个各族的姑娘,看着不笨,也遇到了铃铛一样的语言问题,都是一边学医一边学语言。
只第一天,学得最流利的就变成了巫仁。
花姐给了巫仁一本识字课本,她先接了,趁花姐出去的时候将课本翻了一翻,字她都认识,于是放开。拿出几张纸来,先抄王芙蕖的课业本子。医学类的她没学过,学习都是老师上头写,学生下面抄。往前无数年,学生都是这么学的。
抄了没几页,花姐身后跟了个女役扛着个木头人进来,木人身上都是点点线线。巫仁看了一眼木头果体,将王芙蕖的课业本子还给她,翻出一张大纸,开始照着木头画小人。
花姐开始讲经络、穴位之类,学生就是记、背。铃铛一面背着每一个词顺着学官话,一面瞥了一眼新来的“巫大娘”。巫仁的手很稳,很快勾完了一个人形,照着花姐说的“自脐而下三指”
画上点,标上“元关”。
花姐沿着经络讲穴位,一天只讲一条线。巫仁很快将图画完,顺手将画完的给了王芙蕖。王芙蕖的纸上才画了个嚣张的柴禾人,拿了女儿画的,小心地将自己的纸收了起来。巫仁又低头给自已画了一张,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将画好的第二张给了孟氏。
花姐眼看着她一气画了四张,连铃铛也给了一份,最后一份才留了下来自己用。走下来看她画的图,点线都准。花姐很是欣喜“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巫仁微微点了一下头。
花姐看她的书写流利,字体结构亦好,显然不止是“识字”,便说“以往上课的稿子我这里有,你可慢慢抄录,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过一阵儿咱们也要义诊,遇有妇科的病人就更是咱们的事了”
“好。”巫仁说。
花姐又去看铃铛等人,巫仁就坐在位子上抄笔记。一天下来,花姐问道“怎么样”
“还行。”巫仁说。
花姐道“明天还来吗”
“来。”
巫仁进了番学学医之后,花姐事事都觉得省心。
番学分发纸笔、检查笔记、考查功课等等,巫仁因为有一个亲娘一个孟姨,俩人都学得慢,巫仁就给她们安排。顺手将其他几个同学也给“调理”了一下,学生分几成几拔,谁的什么功课好、什么功课差,她都给记成了一张表,再没出过错。
孟氏自已就是能主持家业的寡妇,王芙蕖也是个利落人,却全不如巫仁有条理。
花姐近来在加紧整理自已的笔记,她起先想的是等自已老了,将经验结集传给学生,人生也算圆满。祝缨要印书,她不得不将手上现在有的给凑一凑。巫仁的到来让她从学校里解脱了出来,除了上个课,别的事几乎不费心,只管书稿。
巫仁还会算账,番学医学的账目给她算得清清楚楚,与仇文算账时一文钱也不差。
花姐乐得回家对祝缨说“拣到宝了”
祝缨心情也不错,道“看来咱们都很顺利。”已稍稍适应了山下的男女被她安顿了下来,女子先让胡师姐给带着,男子就交给侯五。前后院的就都有了正式的护卫的人手。她将后衙的花园也利用起来,在那里收拾出了几间房子,女子就住在那里,男子则跟同侯五住在前院。
花姐道“房子能住人了吗”
祝缨道“对。”
花姐道“哎哟,又要算账了。要是巫大娘能帮我就好啦。”
祝缨道“有些事也不能交给外人,赵苏要过来了。他家里的意思,年纪也不小了,给他娶个妻一同赴任去。咱们少不得也要备一份礼物。”
“说的哪家的姑娘”
“那边递过来的信是这么说,到底是谁还没讲。”
“那我先将礼物备下。”
“福禄县令也快到了。”
“哎哟”
“嗯,终于有人来了。”
两人闲说几句,花姐又问祝缨再要几本识字课本。
祝缨道“不是给你过了番学里一人一本,你又说巫大娘识字。”
“她是认得字的,前天路过育婴堂想给那里也捎几本。”
“那里啊有人教吗”
花姐道“张六就识字,叫他顺手教了吧。”
“行。不过要等几天新书印出来才行。书我给了项安她们几本,学徒识点儿字对她有好处。”
“那也还剩。拢共印了一百本,抛开番学、项安那儿、府里留的,你还应该有十本。”
祝缨道“送京城了。有好东西得随时显摆,不然离得远容易被忘了。”
花姐恍然“原来如此那我等新的了。”
祝缨对她做了个手势“你的新书,可快着些啊。”
“嗯。”花姐寻思了一下,可以请巫仁帮忙抄录整理。一本手稿总会有许多修改、更正的地方,涂改太多到最后就有些不清楚了。重新整理一遍,她再审一下稿,最后付印会比较好。
发现巫仁的好处之后,花姐也想与她商量一下问诊的安排。这两件事有时候需要让巫仁到家里来商议,这需要同府里说一声。
祝缨道“既是忙正事,你带她来就行。也跟娘说一声,娘也见过她的。”
“好。”
祝缨没有见巫仁,花姐的事情她知道即可,并不插手。新任的福禄县令尚培基正在驿站里住着,明天就要过来拜见她了。
尚培基有点小小地激动,一路颠簸,他总算到梧州了
看到那块写着“梧州”字样的界碑的时候,他差点想坐在界碑上不动了,这一路太不容易了
他是北方人,四月里到南方,将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出最清爽的夏衫穿在了身上仍是不住地出汗。更惨的是语言,语言不通为难着所有的南下官员。
还好,驿丞的官话说得还能听,尚培基与驿丞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之后,得到了休息的地方,驿丞则将消息传回了梧州城。
祝缨派人通知了莫县令与福禄县的童立等人。莫县令是福禄县之前的主事者,童立等人现在看守福禄县,尚培基如果要接手福禄县,得跟他们打交道。
尚培基没想到自已已经惊动了刺史,第二天赶到梧州城的时候还怕自已来得突然,未必能见到刺史本人。他先到刺史府投帖,做好了让他回去等候的准备,不想门上很热情地说“原来是尚大人请稍待,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尚培基很顺利地被带到了签押房,正式见到了“传说中的祝刺史”。
见面之前,尚培基对祝缨有着许多的臆测。这人太能搞事了,尚培基的心里,这得是一个气势逼人的上官。到了一见却是一个看着比自已还年轻的文弱年轻人,如果不是确认自己到的是真的刺史府,这人又没有须,他甚至怀疑是有人骗他。
祝缨道“尚县令”
尚培基行了个漂亮的礼,祝缨看他,三十上下,一张国字脸,一部漂亮的短须。这与履历合得上了。
尚培基不但是个“新任县令”还是个官场上的新人,他考的进士科,所以这年纪就比祝缨考明法科刚做官的时候大上许多翻了个番还要往上蹿,他今年三十一。在进士科绝不算老。
祝缨道“请坐。”
尚培基坐了下来,拱手道“下官初来乍到,有不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好说,好说。”
祝缨与他闲谈几句,询问一点路上辛苦之类,又问他“可带了家眷来”
“未曾,岳母疼爱女儿,不令远行,留在京城了。”
“哦。令岳是”祝缨从他的父祖三代的履历上也没看出有什么出彩的,都是“良民”,没有官职。
尚培基无奈地道“她家原在外任,才回的京城,说来大人或许不知。不过内子的堂伯是现任的工部侍郎。”
祝缨道“你这岳家可有些来历,你当努力。”工部的蔡侍郎也不是个凡人,他爹是皇帝在做太子时候的东宫属官。
“是。”
祝缨又说“请别驾他们过来。”丁贵去请人的时候,祝缨又告诉尚培基先认一认府里的人,以后有往来方便一些。
很快,章炯等人都来了。
尚培基在苏飞虎、林淼身上多看了两眼,又与章炯叙话。两人都是进士出身,能聊得更多,先叙各是哪一年的,又谈到一些主考官之类。祝缨很有耐心地听着,章炯率先结束了与尚培基的对话。
祝缨道“以后相处下来就知道为人了。来,认一认,这是莫县令,福禄县之前是他代掌。”
尚培基又与莫县令见礼,莫县令道“尚令赶上好时候啦刺史大人亲手将福禄县打造成如今的繁华模样,我接手的时候就没再费力去想平逋租之类,如今福禄县府库充盈,你是好运气呀”
尚培基也听说了会接前任的烂摊子,但是想祝缨往朝廷报的都是喜讯,当不至于差太多,于是也含笑听了。
祝缨又留他用饭,第二天,派了个王司功将尚培基送出城去。
尚培基带着几个仆人,在官道上行得并不快。他看了看沿途的庄稼,觉得自已判断得不错,梧州的情况不至于太差。
他想做主官,这样免于掣肘,岳父家找来找去能安置他的也就是这里了。远,但是祝缨收拾过了。蔡侍郎有一个理论祝缨这小子出身寒微,大家都说他能干,能干不能干的姑且不论,这一路高升的运气是真不错跟他沾边的人几乎都升了
让侄女婿过来再蹭一波,妥。
尚培基南下之前得到了一些叮嘱,见祝缨的时候也比较礼貌,看祝缨也是个正经人。梧州,偏僻之地都有点繁华的样子了,街上百姓虽不像京城富足,但都透着一股生机。
尚培基还算满意。
他一路到了福禄县,童立等人也恭敬地迎他进城,请他进衙,给他交代一应事务。尚培基也粗粗地看看档案、再查查仓库,真如莫县令所言,府库充盈。
尚培基心道好如此正可大展拳脚了
他也拜会县中父老,再去县学,又召集县衙官吏人等问事,最后新看了市集的识字碑,顺口问了几个小贩识不识字之类。
福禄县的百姓对县令总有一点亲切的意思,给他唱了一段。
尚培基心道祝刺史倒没有谎报政绩,确实干了许多实事哩。
接着,他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福禄县的商贾之势太盛。做事都要讲个钱,讲个利,这让尚培基不是很喜欢。他先问“会馆”,县里的士绅们告诉他其中的利润,连同乡要借住也得付钱,随行捎带书信、货物也要付钱。还有勾兑钱币之类。
样样不离钱。
县里的女子也很猖狂,已经超出泼辣了贫苦人家妇女抛头露面也就罢了,什么样人家的妇女都能骂两句丈夫。有女差就罢了,这是为了男女大妨,但是男女差役一处吃饭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尚培基先下令,明申“大妨”,听说是祝缨在的时候就这规矩,他说“刺史大人初掌福禄时,一切草创,县衙物资不丰,不得不如此。如今府库充盈,不必勉强在一处。”
又出了个告示,申明了伦理纲常。再召来士绅,让他们要“淳厚”,给同乡人搭把手再收钱,这不就坏了风俗么
最后,他给祝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写知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但是现在事都办差不多了,您得收敛一点儿,正一正规矩,免得朝廷里有人拿这些事攻击您。
信送到南平县,没找着祝缨。此时已入五月,祝缨这儿吃完了粽子,带着全家进山避暑去了
尚培基等了几天没等到回信,又去打听了一下,发现刺史大人居然进山了
这怎么了得
尚培基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要去见他”
童立看着他这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劝道“大人,梧州是羁縻,刺史大人要时常巡视各族都在情理之中啊。且咱们又不熟山路,不如等大人回来,您再去州里见他老人家。”
尚培基焦虑地等了半个月,祝缨从山里回来了。山中别业情况不错,她将父母留在那里,项乐在那里陪同。
回到刺史府就撞到尚培基堵门。
祝缨客气地请他进府,尚培基脸色不太好,因为他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重用女官就算了,还聚集了许多女工。
祝缨问道“尚县令有事”
尚培基脸颊抽动了一下,道“不知大人收到了下官的信不曾”
祝缨道“尚县令关心我。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孔子还赞管仲呢。”又将之前自已关于危墙的解释说了一遍。
尚培基十分不赞同,他定了定神,道“原来大人是这样想的。是下官孟浪了。”
“何必过谦县令说的也都有道理。”
有道理你就是不听,是吧
尚培基客客气气地告辞,回到了福禄县开始奋笔疾书,给蔡侍郎写了一封长信。将祝缨种种情况都写了,再给祝缨一个评论好弄险,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