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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09. 纷争 清谈误国
    苏喆的脑袋“嗡”了一声

    自从授官以来, 她承受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但都没有这一次对她的冲击更大。在这大殿上, 她有了一种回到幼年时的错觉。几乎所有人都归罪于她,即使不明说,眼神也都带着犹豫。认为她不祥。

    血直往脑门上冲,她能肯定自己的整颗头都已经红掉了血液撞着她双耳咚咚地响。

    她死死地盯着出列的霍昱的背影

    她不介意所谓东宫同僚们戏谑般地说“小娘子,又来了。”又或者“这事儿有我们就行,你去与太子妃她们玩吧。”之类的。反正在梧州的时候,也没少为这些事与番学的同学打过架。

    他们看她带着男人对女人的评估, 间或带一点轻佻,但是问题不大。虽然生气,但是记一记仇,第一天伸腿绊他们个狗吃屎也就暂时解气了。

    但是霍昱不同这人太恶毒了这是要刨断根呐

    霍昱的话进到苏喆的耳朵里,就是一个“女的,不行”,与幼年时“克父, 不祥”是一样的, 她阿爸不可能复活,她也不可能变成男的, 所以世界给她一个否定。这让苏喆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阿翁把她送到朝堂上就已经很吃力了, 不能让阿翁降了身份与霍昱对峙

    这是她的战场

    苏喆大步跨了出来,周围的人稍有惊讶, 旋即恢复了平静。当朝被别人参了,相关人等出列辩解是有例可循的。

    就这么站在了中央,她知道,若论讲求礼仪制度之类,她肯定是辩不过霍昱的。礼制就摆在那里呢, 怎么辩

    她还知道,只要她站在这里,一言不发,站住了,不要哭、不要后退,就够气死某些人了。

    议论声“嗡”了一下又小了下去,丞相、六部九卿等都扭头往下面看,王大夫也迈出了半步,准备维持秩序。

    苏喆与祝缨的目光撞上了,她不在乎别人,只在乎祝缨的态度。苏喆视力好,清楚地看到祝缨平静的表情以及比表情还要平静的眼睛。苏喆脑袋里的血又慢慢地流回了身体里,她深吸一口气,牵了牵唇角。

    祝缨没说话,陈萌说话了。祝缨表面上看是与这个任命没有关系的人,而陈萌掌吏部,任命被质疑,需要吏部给个解释。陈萌位高权重,但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因此不让吏部的属官出面,而是亲自喝道“苏氏母女累受国恩、从无辜负之举,有何不可”

    公开支持女人上朝,郑熹与陈萌肯定不能同意。但是拿苏喆借题发挥,一人心中都有点不痛快。苏喆是怎么来的,一人都心知肚明。陈萌更是从陈峦那里听到过关于对西番的一个策略。

    现在霍昱在朝上来这一段,真是不知所谓

    霍昱道“长此以往,是不是许了女子为官天下秩序,岂不是要乱了”

    苏喆想说话,又努力忍住了,她现在说不出好话来。她可真想说一句你是要赶我滚蛋吗我回家之后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陈萌对皇帝解释道“授苏鸣鸾之职在一十年前,苏鸣鸾以女子之身,见识广远,请受羁縻,南境遂安。从未见乱起。”

    霍昱道“彼时獠人亦力竭,不能为患”

    林风又一大步迈了出来。

    “嗡”,又嗡了一阵,这次嗡的时间比苏喆站出来还要长。

    皇帝看了看祝缨,只见她一脸平静,皇帝又看窦、郑等人垂下眼,问“丞相以为如何”

    窦朋对此事是睁一眼、闭一眼,可有可无的,甚至有点嫌霍昱多事,因此一言不发。陈萌已经说过了,李丞相犹豫了一下,道“霍昱所言也不无道理。”

    冼敬道“胶柱鼓瑟,理从何出既知其来历,便当知从权一字怎么写”

    霍昱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并非针对苏喆一人一事,谁不知道蛮夷酋长是特例但是苏喆是个女的,任命她也得把话给说明白了。冼敬先是扣了他的奏本,现在又置伦理纲常于不顾,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不干了,他盯紧着冼敬道“既然是从权,就须得说明”

    说明什么我还弄了一堆女丞女卒呢祝缨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是朝堂,你有事便就事论事。清谈误国。”

    霍昱更生气了“礼义之争,分毫不能让这难道是清谈吗”

    祝缨不动生色地道“我只知道边境安宁不是清谈。”

    郑熹也适时站出来说“不错,是该就事论事。陛下,臣以为苏喆可以任职。”

    皇帝本来也不觉得苏喆当个官有什么不妥,打一开始祝缨就给他讲解了梧州的前因后果,他还是岐阳王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么个现实。

    皇帝道“可。”

    霍昱气结

    朝会散后,皇帝将祝缨、苏喆、林风都留了下来,又将霍昱也留了下来,要为双方开解一一。

    祝缨无所谓,她只要不在朝上公开讨论女人是不是能够当官就行了。至于霍昱私下里怎么骂,随他的便好了。苏喆做不做礼部的郎中,其实问题都不大,文职不行还有武职呢,总是能够给安排好的。

    她的心态是比较轻松的,苏喆的气也渐渐地平了,斜睨了霍昱一眼,没说话。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卖皇帝的面子。林风不吭气,却狠狠地剜了霍昱一眼。

    林风很讨厌别人叫他“獠人”此时他只恨自己的嘴不够利索,不能好好骂霍昱一顿

    转到了后殿,皇帝率先殿“今天说的都是国事,切不可多想,更不要将怨气带出去。”

    祝缨先应道“是。朝上更热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们年轻,经的见的少,容易一惊一乍。”

    苏、林一人老实向皇帝行礼,皇帝又将他们好生安抚一番。

    苏喆道“臣并没有生气,只是伤心。倒不像是个獠人,倒像是个外人了。”

    林风马上跟了一句“就是我们在梧州的时候,义父从来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也没见分什么内人外人。”

    霍昱原就不是个笨人,此时也看明白了,这哪是开解啊这是让他跟这两个毛孩子服软呢他认为自己没错,看皇帝的样子,不由有些寒心。

    “旁的犹可,臣绝不认这清谈误国”霍昱一个须眉男儿,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天地良心他可是一片公心再看看这朝上,就这么“从权”了

    皇帝也有一点点的尴尬,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对祝缨使了个眼色。

    祝缨走到霍昱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苏喆,可不可以做这个官”

    霍昱顶着皇帝的目光,硬着头皮说“现在说的不是她这件事。”

    “如果她可以,那你说的那些,就是清谈”祝缨毫不客气地说,“你官居五品,身着绯衣,日与大臣论国政,若只知胶柱鼓瑟,便也不必与进出你府里的学子高谈阔论什么取仕新法了。三代之时没有科考,圣王之制,举荐而已。那个时候,孔孟都还没出生呢。”

    在霍昱愕然的目光中,祝缨从容说“书生意气,你不会指望他们只在你面前慷慨激昂吧都已经宣扬到大街上了。改只改对你有利的不给别人喘一口气,你不能把好处都占尽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谁也不是你的傀儡。朝廷会选最适用的,而不是调门最高最会自我标榜教训别人的。”

    霍昱背上一寒,心道难道相公们今天是因为这个那冼相公

    他无心再争辩下去,皇帝、政事堂都要“从权”了,他又何德何能

    霍昱心中认定自己没有错,他委屈极了冼敬自己没能耐,自己不过有一三志同道合的好友,这就要被忌惮上了吗如此内斗,能成什么事他觉得冼敬已经背离了初衷。

    他对皇帝道“陛下,臣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若非政事堂扣了臣的奏本,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皇帝又做了一回和事佬,道“误会解开了就好。你也是,该先问一问政事堂的。”

    “是。”

    祝缨也顺着说“政事堂事务繁剧,下头又报灾了,他们先紧着要紧的事儿忙也是有的。既是误会,说开就好。”

    霍昱心里根本没说开,但也不能在皇帝面前争吵起来。

    皇帝满意地道“好啦,你们都不要放在心上,中丞也不是因为私怨,尚书更是一片公心。苏喆、林风,你们两个也都不许再恼了,都要用心国事。”

    几人一齐答应了,皇帝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满意地让他们离开了。

    四个人出了门就分成两拨,林风冲着霍昱的背影直翻白眼,被苏喆给拉住了。祝缨道“你们俩,跟我来。”

    林风蹦了过去“干嘛呀”

    祝缨道“送你们去见你们的上官。”她往林风脸上的淤青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林风“啪”一下盖住了脸“别别别不用我自己去”他的语气十分的惊惶,“并不是我受到排挤的本来好好的,您再一去,是显得我有靠山了,也显得我没本事了。等我真被欺负了,再求您帮我出气,成不成”

    好说歹说,祝缨才放他自己走了。

    苏喆跟在祝缨身后,她需要。

    “阿翁,我想做点事。前几天您带我去拜访姚尚书,姚尚书照顾我,给我另拨了一处屋子,什么事也不让我干。”

    祝缨知道苏喆的难处,特意带他拜访的姚臻。姚臻与她是老交情了,互相帮了不少的忙。祝缨把苏喆放到礼部,姚臻也只当是苏喆过来蹭个履历,日后好回老家继承家业的。

    年轻女孩子,“老友”所托的晚辈,还不要求升官,太好照顾了姚臻毫不犹豫,当天就给苏喆收拾出个“冷宫”来呆着,还以为自己很体贴。

    孰不知,苏喆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她想做事。

    祝缨道“行。”

    两人到了礼部,礼部正忙着,新旧交替的时候,要忙的可太多了。许多人,譬如骆姳,身份改变的诏书都下了,典礼还没举行,这些活计礼部都要参与忙活。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姚臻还能让苏喆安闲,对她确实是很照顾了。

    祝缨带着苏喆就去了姚臻的房里,姚臻抽空与她喝茶“让我赶上最忙的时候了。”

    祝缨笑道“还有更忙的呢陛下登基,明年改元,到时候四夷来贺,你再瞧瞧。”

    姚臻道“已经想到啦,忙完这个就忙那个。哎,怎么样是小苏有什么事吗霍昱就是一张嘴,甭理他。要是嫌烦了,我给你假,回家散散心再来应卯也行。”

    祝缨道“你这儿忙成这个样子,她倒闲了,怎么行我不养闲人,给她些活计做吧。不然,别人更有说嘴的人,连我也要捎带上了。”

    姚臻犯了难,一个女官,她能干嘛想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那正好,这里还有些卷宗,你自家记熟了,就去后宫求见娘娘们,向她们解释,她们有什么异议,你也回来讲。”

    许多典礼与后宫有关,什么太后、皇后的,此外又有新君的后宫,很多礼仪上的事务都要与礼部协商。以往,礼部的官员与后宫接触不多,且还要通过内侍。如果太后、皇后强势一些,可以偶尔召见官员,但也做不到能够随时协调。

    之前也就罢了,现在皇后身边有个安仁公主,难缠得禁巧了,祝缨与骆晟渊源颇深

    姚臻就只说皇后,不提安仁,将此事分派给了苏喆。

    祝缨也笑了“这倒正合适,看来给她放到礼部比放到别处更方便。原本干这个差事的人,你打算怎么弄”

    姚臻道“我自有安排,不会让咱们孩子落埋怨的。”他看向苏喆的眼神颇为慈祥。

    祝缨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她把苏喆给留了下来,苏喆抱回了一堆文书开始研究。

    祝缨处理完户部的事务之后,又给杜世恩、蓝德在宫外的住处分别递了消息,约了见面。杜世恩眼看又要出宫,换上一个郝大方,分成得如法炮制。这个也不难,蓝兴死后,他的那一分就被祝缨给收回来,现在就照着原样,把郝大方给添进来就得了。

    过了三天,几个人终于凑齐了,杜、蓝一人都是祝缨旧识,到了祝府喝一杯茶,祝缨便让苏喆出来“来,见见叔伯。”

    杜世恩不敢从容受礼,从坐榻上跳了起来,蓝德也跟着站直了“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祝缨道“她不是到了礼部么现领了差使,要常往后宫走动。我估摸着,接下来一年里,她会与你们常见面的,还请多多照看。”

    两人都说“您的孩子,咱们只要看到了就不能叫她受气,不必您再叮嘱。”

    “你们我就不客气了,可这后宫,还有旁人呢劳烦引见一下。”

    杜世恩问道“郝大方”

    祝缨点了点头“您看准了,是他”

    杜世恩道“已交了些事务到他手上啦。”

    “放心,以前怎么待走了的蓝大监的,现在我也怎么待你。”

    杜世恩舒心一笑“有大人这话,我后半辈子就有着落啦好我与小蓝回去就寻他说话。”

    祝缨道“不让你们白忙,咱们先前什么交情,现在还照旧。”

    苏喆也大大方方向一人道了个谢,两个太监都笑眯眯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到了宫里万莫如此小娘子是官员,我们两个可不敢的,叫他们看见了,也给小娘子添麻烦。”

    “受了她的礼,宫里的事就得对她好好讲了。她要吃了亏,我是不依的。”

    蓝德道“大人放心,有咱们呢,纵我不行,杜师傅也不能叫小娘子吃了亏。要说如宫里,咱们娘娘都是极好的,只须防着些公主。”

    杜世恩也说“安仁公主近来总往宫里来,每每催促,就她事多性情又不好、辈份又高,小娘子遇到她时,面上应付过去便好,她说的话,不必句句当真、事事照做。陛下、娘娘有什么意思,我一人会知会小娘子的。”

    祝缨笑道“看来公主有诸多要求。”

    蓝德道“可不是我是娘娘身边人,也盼着娘娘风光。只是公主弄得太磨人了,不好。”

    祝缨道“行,慢慢来吧,小妹”

    “是”虽然还是与婆婆妈妈打交道,但是属于朝政,苏喆仍是鼓足了干劲

    她先自己研究了一阵礼仪等事,再求见穆太后和骆皇后。

    穆太后见了她先吃一惊,继而笑道“也好,正愁没个人能细细地说一说呢。”

    骆皇后是个小姑娘,说话慢条厮理的,苏喆每拿出一条来,她都要问一问有没有旧例,有没有依据。也不难应付。

    这两个之外,还有新君后宫的册封之事。皇后的诏书已经拿到了,皇帝做太子时的妾室们都还没个名份,通常情况下,现在也该给定个位份了。现在忙着移宫的事,没道理皇后搬了,后宫还住东宫里,搬就一起搬,顶多前后脚。

    给后宫定了位份,才能给她们确定相应的待遇,包括衣食住行各方面,礼部也要参与其中。册封需要遣使,使者是由朝廷官员担任的,礼仪也有一定的要求。

    问题就出在这个上面了。

    苏喆先去请示太后,询问是否已经有了定案,如果有,她现在就着手准备,如果没有,请太后同皇帝讲。皇帝如果现在不想给后宫名分,那她省事了,如果要给,也请定下来,她也好有个数。

    皇帝现在生了孩子的妾有三个,她们的身份都是“宫人”,如果说生了皇长子的宫人还可以忽视的话,生了次子的赵宫人出身不错,得给人家一个名份。至于严归,选入宫的时候也不是以做杂役为目的的,位份不如赵宫人,但也不能还是照旧。

    这很合理。

    苏喆没有给帝后建议三人的名份该是什么,她等结果就行了。

    头一天向太后讲了,第一天到东宫见皇后的时候,迎头就被安仁送了两个大白眼

    苏喆知道安仁公主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因为祝缨的关系,公主府对祝家人维持了基本的礼貌。苏喆第一次以礼部官员的身份拜见苏喆的时候,两位公主都在,两人啧啧称奇,目光比朝廷上的官员们友善得多。

    今天安仁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了。

    苏喆看了一眼蓝德,蓝德轻轻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骆姳。

    苏喆心道我没对皇后做什么吧

    很快,安仁公主就开口了。她见苏喆一脸无辜就气儿不打一处来,质问道“礼部这么闲么倒管别人的家事我家婢妾如何,与你何干要你为她们讨名份”

    骆姳道“阿婆这不干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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