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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36. 虎兕 “我没打算失去。”
    被祝缨回了一句之后, 冼敬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祝缨的神情太过平静,全不似在说一件在石破天惊的大事。

    这让他有了“他开玩笑的”想法。

    骂一个男人娘们儿兮兮的, 会让他生气, 但是如果自嘲、自怜、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间打趣玩闹, 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别说以女子自喻, 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诗文也没少写。祝缨这个人, 行事常出人意表,拿这个事儿当个引子,又要劝谏什么也说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着祝缨,生出点警惕之心,也不生气祝缨说“比你清醒”了, 他倒要看看, 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大臣们心里也有点慌, 他们从来没遇到一个丞相当朝拿出奏本来说, 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个女的。不知道怎么应对。

    那可是丞相

    不到礼乐崩坏的时候,正经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 动他, 是会引起朝局震荡的。

    在朝上说这个话, 这是开玩笑的吧还是要设个什么套、整什么人

    还是真的要发疯

    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怎么看, 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女气”, 个头高挑,除了白晳无须之外,祝缨的一举一动只有斯文没有扭捏。大臣们有时候还会跟上司、跟皇帝撒个娇, 祝缨连这个都没有。

    鲁尚书曾是祝缨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过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缨想干什么。他的想法与冼敬有了某种共鸣,略一犹豫,他问道“相公这么说,是有什么深意么”

    祝缨摇了摇头“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鲁尚书失声,陈萌找回了声音,却是对皇帝说的“陛下,事出突然,请先散朝吧。”

    总不能当朝拌这个嘴,皇帝点点头,陈萌赶紧又对群臣道“统统不许议论”他知道在这样的消息面前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而色厉内苒。但场还是要先清的,留这么些人干嘛当众给丞相验明正身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们都留了下来。

    所有人里,只有祝缨还原封不动地站着,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变。皇帝撑着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来,才想起来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点儿懵祝相公是女的那会不会被问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掺着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绕着祝缨转圈打量,祝缨也由他看。

    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真是女子”

    “是。”祝缨点点头。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缨,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的心虚玩笑来,然而他失败了。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没必要拿这个事开玩笑。”

    皇帝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疯了都比是个女人更让他能够接受一点“女人你怎么出仕的”

    祝缨好脾气地解释道“考上的,当年考的明法科,那时候陛下还没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么能够科考你怎么作弊入场的”

    祝缨眉毛微挑,口气里带了一点点的诧异“你是说,获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种作弊吗”

    冼敬气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男女有别,阴阳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试”

    “女人考试犯了哪条律法了”祝缨问。

    祝缨几乎从来不与人辩经,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个绝对的讼棍。冼敬及时止住了这个危险的辩论,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一个万全的、能够处置好眼前局面的办法。

    陈萌觑着皇帝的脸色,想要说什么,便见有通报“陛下,郑相公求见。”

    倒叙

    却说,赵苏等人看到了祝缨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怀疑这是一个玩笑。谁会相信这个呢

    可是祝缨平时虽然和气,也会说笑话,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们也不敢不理会。

    苏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钟楼鼓楼都搬了进去用力地敲击,一声声,钟鼓齐鸣,震荡心灵。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缨之前的许多行为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愿意支持她阿妈做头人,为什么愿意让女孩子上学、做官。

    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轮到愿不愿意。

    也只有女子,会那么对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释“洁身自好”。出入宫禁多了,见识的肮脏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还做梦娶媳妇儿呢。

    苏喆心头慌乱,人也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往匣中一看,见里面还有几张纸,抖着手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嘱咐不要贸然进宫,留在外面,相机而动,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过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同是受到打击最大的一个,声音变了调子“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怎么是女人她是戏弄我们,还是有什么别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会是骗咱们的,对不对”

    苏喆用力地说“就是你看到的你现在再惊讶也没用照着做既然写在奏本上,八成已经在朝上奏明了这是一件大事,后果难料,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呢在这儿等我的信儿,还是先离开这儿避一避”她想起来了祝缨之前的安排,就要去执行。

    赵苏道“且慢”

    苏喆道“舅舅,我知道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对咱们的好是真的阿翁纵使有所隐瞒,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们离开危险。”

    顾同道“这那志向呢他、她当年,志向现在就都不要了那么多的南人,也唯她马道是瞻,她这置大家于何地”

    苏喆认真地说“你纵然想质问,也要她平安之后我只问你,你信不信她”

    顾同眼睛通红“你们竟没有一丝的愤怒吗我要不信,当年何至于逃家投效可现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么样”

    赵苏心中也有一丝疑问,但他仍然说“那你要她怎么样”

    “我”

    赵苏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动起来,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无论有什么,总要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才能请教。二十年的教导提携之恩,该给她一个回答的机会,更该给自己一个弄明白的机会。”

    顾同冷静了下来,道“好听你的。府里的随从们知道了吗让他们也准备起来吧。不错,该问一问,该问一问。”

    苏喆道“都别念叨了快点儿”

    赵苏道“你们带人出城,城外有准备好的院子,有几处。这府里不要留人,什么金银细软都不用了,外面备有金钱。晴天呢前后门各留一人,留意万一有人到府里来。知会项渔他们一声,让他们别乱掺和。我想,义父应该会有别的手段应付此事。”

    顾同问道“你呢”

    赵苏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郑相公府上。义父出仕是他的手笔,他别想置身事外。”

    一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背地里对郑熹早有微词,现在又觉得,祝缨之前一直不与郑熹疏远,是真有先见之明。

    苏喆道“那我让人捎个信儿给蓝德。”

    “他他能做什么皇后在这件事上也是无能为力的。”

    苏喆道“阿翁手里,有一份沈瑛、严归签字画押的字据。对她会有用的。只要阿翁无事,她就能得到。”

    赵苏道“那赶紧吧。哎,再给沈瑛传个信儿,告诉他,只要义父,呃,没事,他就能拿回字据。”

    苏喆道“我会把舅母和弟弟们接走。”

    赵苏点了点头。

    于是,各人分头行动,苏喆与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还处在很奇妙的情绪里,道“义父,不,现在要怎么称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苏喆脸上又是担心又是想笑“不管怎么样,做好咱们的事儿。对了,你上京来,身上带印了吗”

    “什么印”

    “看来是没给你,我上京的时候,阿妈给了好些空白的加盖了印的纸。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么”

    她也有点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后,她们除了自己的随从,又带了一些祝府的随从出来,路丹青有些担心“他们”

    祝银道“我们只认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让我不用做奴隶的是她、让我吃饱穿暖的是她,让我识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苏喆道“好走”

    赵苏也在此时抵达了郑府。

    郑府的人认识他,笑着将他迎了进去,很快,他就见到了郑熹。郑熹悠然自在地钓着鱼,池塘已经化冰了,现在钓鱼极容易。不多会儿就是一尾,都放到一个小桶里,等桶里挤了,再把整桶的鱼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郑熹将竿子交给小厮,起身问道“这是有什么事”

    赵苏道“有一件事,这里不方便说。”

    郑熹与他到了书房,赵苏请郑熹坐稳了,才将奏本拿给他看。郑熹愀然变色“什么”

    他的脑子里几个“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线,又嗡嗡地转成了一个圈。

    赵苏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该玩得这么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让我不要上朝,去府里看这个。看完我就到这里来了。相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只有她安然无恙,咱们才能继续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个时辰。请速决断。”

    “她还有什么安排”

    赵苏摇了摇头。

    郑熹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了一眼赵苏,赵苏不等郑熹说话就抢先道“相公放心,我这就回府,让府里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郑熹看着这只小报丧鸟,又是一阵的糟心,他摆了摆手“这会儿流留言恐怕已经从宫时往外传了,你速回去,让你们府里的人都不要往外乱说。”

    “是。”赵苏一个长揖,步子轻轻地离开了,临行还不忘揣走了奏本。

    郑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换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层麻衣。

    岳妙君一边看着侍女帮郑熹穿衣服、重新梳头、佩饰,一边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郑熹招招手,岳妙君走了过来,郑熹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岳妙君面色大变。

    郑熹道“还得我去收拾残局你也梳妆下,去公主府,请公主去求见太后。”

    岳妙君怔怔地站着,郑熹道“怎么了”

    岳妙君忽然对他行了个大礼,郑熹衣服也顾不得的换了,扶起妻子的双臂“夫人,这是为何”

    岳妙君道“这件事可好可坏,也有受制于人的做法,也有反制的办法,请相公一定要选聪明的办法。”

    “怎么说”

    岳妙君道“请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与她已勾连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视眈眈,当然不能让人拿她做文章”

    岳妙君却摇头“死人不会说话,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但那有什么用事情本来就摆在那里。二十年来,她从未负人。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样的出身,想过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样一个人,样样周全,忠孝贞义,再无瑕疵,竟像个假人一样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结交。她的见识、手段咱们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卖她更合适。”

    郑熹道“我理会得。”

    岳妙君诚恳地说“相公,她身为女子隐瞒了您,您要处份她,是个不错的理由。如此绝情终究不美,请您一定要帮她。就当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想这个人好好的,想您与她有始有终,是个善果。”

    郑熹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转回

    郑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见皇帝,而是死盯着祝缨“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女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祝缨说。

    郑熹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什么”

    祝缨好心地解释了“溺婴。”

    “哦。”陈萌与冼敬先想明白了。

    陈萌急切地说“你是从小被当成男孩儿养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家伙儿见识过被定罪谋逆的丞相,见识过被皇帝针对的丞相,知道那样要怎么应付。自陈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没遇到过。陈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缨会是个什么下场,但祝缨现在处在困境之中是事实。

    陈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来,全须全尾的,不能让她被扣个重罪的大帽子,至于以后怎么算账,那等这事儿过去了再说。

    冼敬的心情有些复杂,溺婴之残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冼敬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说“老师在世的时候,曾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忍心欺瞒了天下人这么久”

    “我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祝缨问,“答应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吗”

    郑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才能不闹笑话”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个笑话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急什么,我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变,只是告诉你们我是女人,你们就当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动刀了,还人变傻了”

    陈萌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祝缨笑笑“已经答应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来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决所有的隐患。既然陛下以国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诚以待。我答应王相公的,就会做到,答应陛下的,也是一样。只要陛下点头,我接了的活,会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还想接着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缨心中叹息,倒了也不失望,仍然从容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方引入种麦,可增产量,百姓不至饿馁太甚。户部是个要紧的地方,姚辰英能干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内不会对朝廷有大威胁。西陲地方上,也有扎实的年轻人。旧年丞相们为国储材,能干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杨静功成身退,国子监也有样子了,不会断了人才的来路。”

    郑熹气道“你为什么不瞒下去”

    祝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然后呢无论你们对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样买卖公平,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我做到了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郑熹阴恻恻地说“那你隐瞒身世的事,又要当如何回报”

    冼敬神奇地发现,祝缨没再反驳郑熹这句话,而说“您要怎么处置我呢”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祝缨该先下大理寺狱。”

    皇帝已经被气懵了,道“准了”

    祝缨听了,也不等人来押送,自己离开大殿,去大理寺狱里报到去了,留下皇帝说“无礼荒唐她这是不装了吗”

    郑熹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罢黜、可以降职、可以流放,但都要给朝廷留一丝颜面的。”

    陈萌道“要怎么办她确实曾有功于国她不是你府里的门客,也不是只能攀附裙带的纨绔。朝廷,也要顾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显戮,也不能姑息呀”

    陈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陛下”

    郑熹道“最好悄悄地办。此事,臣亦有失察之过,幸而她这些年为官倒也勤谨。鲁王之乱,也曾有功劳,请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圣德。臣去与她谈谈,最好是让她做个隐逸。”

    皇帝道“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就这样纵容了”

    郑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当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这个事”

    陈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讲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未免过于心黑手狠了。”

    “她乱了伦常。”

    陈萌冷冷地道“你只管这样说,看走在大街上会不会有人冲你背上吐唾沫”

    郑熹道“莫要争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们该担心,朝廷上会不会出乱子咱们该弹压住下面的人,让他们不要想着混水摸鱼。”

    陈萌率先离去,他想去找一下亲家,商量一下对策。

    郑熹则去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的氛围很怪。几乎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围在了外面,又有裴谈在一间牢房的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见到他来,才匆匆让开。

    郑熹道“让我们说几句话。”

    裴谈低低地叫了一声“相公。”

    郑熹摆了摆手,裴谈沉默地走了。

    郑熹走进囚室,见祝缨正盘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祝缨见他来了,倒也礼貌,从床上下来了。床板吱呀作响,听得郑熹直皱眉。

    “你不能是女子。”郑熹说。

    “我就是。”

    “你闭嘴你曾大病一场,已然丧命,游于九泉之下,令堂笃信佛法,心诚感动了上天,菩萨显灵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违天道,观世音也是男转女,你就转了女身”郑熹说。

    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会编呢有谁会信呐”

    郑熹咬牙切齿“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观里居住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挑衅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绝不会刻薄的。”

    “你最好是。”

    郑熹出了大理寺狱,冷冷道“拿副镣铐来。”

    武相和崔佳成的脸色顿时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突然之间显得更深了。武相低下头,低声道“相公,女监里”

    “我说了。”郑熹说。

    最后从男监里拿了一副来,郑熹看着给祝缨上了镣,自将钥匙收了“从现在起,她,比照当年龚逆,你们都不许单独见她只许在外面守着,饮食送进去也不许搭话,一个字也不许交谈。谁也不许议论她。还不当值去”

    “是。”

    众人作鸟兽散,官员固不敢再来,狱卒们也面面相觑。男监才要说话,武相大声道“都议论什么没听到相公的吩咐吗”

    周娓与付娘子提着两个食盒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祝缨抬起手来拿筷子,铁链叮当作响,付娘子一声抽泣。周娓道“你既见不得,你到门口等着,我伺候大人用饭,收碗碟,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付小娘子低头走到了门边站着,周娓小声说“大人,您先吃。我、我,会救您出去的。钥匙在郑相公那里,我能带锯进来。我再带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开了,周娓目瞪口呆。看着祝缨从钉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剥下一窄条竹片插进钥匙孔,三两下捅开了镣铐。

    一个四十三岁,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奋斗来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么

    越狱。

    祝缨接着吃饭,边吃边说“你也来点儿”

    周娓震惊了,半晌才说“那、那您”

    祝缨吃完了饭,把小竹片从钥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镣铐扔到床上。揉着手腕,对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裙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一套书吏衣服。

    周娓道“这个是吴娘子家的衣裳,她家里,您知道的,都是干这个的,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里备用的。浆洗得干净,也没上身过几回。”

    祝缨抖开了衣裳,周娓帮她换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两道细纹,眼睛仍然发亮,小声说“大人,您带我走吧,总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让我陪您出京城。”

    祝缨看一眼镣铐,道“现在还不行,过一阵儿,你就知道到哪儿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递过来一块腰牌“这个您拿着。”

    祝缨一看,是小陶的腰牌,问道“我拿走了,他怎么办”

    周娓小声说“先前丢过一次,补了一个,后来找见了,这个也没还回去,也没人找他要,就留下来了。从西门出,那里是新人,不认识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声,周娓住了口。

    又过一阵,武相过来了,说“崔娘子绊住了那边的人。”主着,又将一包钱交给了祝缨。

    祝缨道“钱我有,这个你们自己收着。我留下的衣服你们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头一礼。

    是夜,女监里一片红光,大家敲锣打鼓准备救火,当值的武相道“坏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众人冲了过去,武相取钥匙开了房门,里面哪里有火只有一根蜡烛点着。床上一副镣铐,祝缨已经不见了。

    祝缨一路从囚室往外走,女卒们有补衣服的,有从外面收被子回来的,个个如同鬼打墙,好像看不到她一样。

    祝缨出了西门,微微驼背,抬手揉着后颈,验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宫就加快了脚步,转过街口,就见胡师姐与祝晴天坐在车辕上。

    两人已顾不上惊讶,祝缨跳进了车里,祝晴天道“大、大人,那个,衣服在那个包里。”

    祝缨打开包袱,是一套准备好的道袍。很快地换好了衣服,祝缨问道“他们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们与他们会合去。”

    “是。”

    赵苏准备的地方颇为隐蔽,离京三十里,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处还算宽敞的小宅院,此时里面满满的都是人。

    苏喆看到祝缨从车上下来,跑过来,张了张口,犹豫了一阵,说出一个字“姥。”又觉得将她叫老了。

    祝缨笑笑“走吧,进去说话。”

    屋里满满当当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他们。

    顾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赵苏、苏喆询问了祝缨情况,祝缨告诉他们“郑、陈有意为我开脱。”

    赵苏道“郑相公也怕您手里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没有好处的。可是,您为什么”

    祝缨道“溺婴。”

    两个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释,听的人都听懂了。苏喆心道太公果然

    顾同原本一腔的怨气就要喷发出去,听到这两个字,活把怨气咽了回去,将自己噎了个半死他深呼吸了几口气,道“也罢,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没有遗憾了。”

    祝缨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苏喆悄悄地拉拉祝缨的衣角,她也看出来了,顾同是有怨的。他们虽因祝缨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为她而受到牵连,以后仕途不顺,更有可能被问责问罪。顾同没有闹起来,已算不错了。

    “我没打算失去。”祝缨说。

    顾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

    苏喆觉得,这位“姥”简直浑身发光她问道“您要怎么做呢”

    “不过是从头来过。四十三岁的祝缨,可比十三岁的祝缨懂得多,学会的本领也更多。我可没打算明天就死,日子,还长着呢。重新挣回来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们的。”

    顾同吃惊地问“什、什么”

    祝缨问道“我答允过你们的,什么时候食言过咱们先住下,你们几个,该请的假接着请,避嫌嘛小妹、丹青,你们就不要请假,报请归乡。这里一下子住这么多人,必会引人怀疑,分散来。半个月后,赵苏,为我上一个奏本。”

    赵苏问道“是什么”

    祝缨道“请敕县令。”

    “县令”

    “嗯,祝县。”祝缨说。

    苏喆眼睛一亮旋即说“您要回梧州”

    “当然。我只有离开京城,才能让朝廷有所忌惮,他们才不会轻易动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连西番。西番使者,可还没走呢霍昱,可还没能回京呢。当年我放了奴隶,丹青、林风、金羽,你们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与梧州相邻的头人们是不是也闹起来了咱们也得回去镇一镇场子。不能说服,唯有一战。就像对待索宁家。”

    苏喆道“为什么要做县令要做就做刺史县令份量太轻啦。”

    祝缨道“慢慢来。羁縻嘛。”

    赵苏与顾同也是精神一振

    顾同道“若是这样,您不离开京城也行。两位相公要保您,何不当面定下”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审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缨笑问,“天恩浩荡凭什么这就想定我的罪了”

    赵苏低头良久,轻声说“义呃义父,我想辞官,随您南归。”

    顾同道“你”

    赵苏点了点头,道“如今朝廷这个样子,再往上也是千难万难,不如归去。”

    祝缨轻声道“也好。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顾同内心挣扎,一时没有吱声。

    祝缨道“好了,大家开始分散吧。”

    顾同提醒道“要不,您现在就南下吧。”

    祝缨摇头道“现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寻我的,等他们搜索过了,咱们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地走。对了,让会馆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监。”

    “是。”

    郑熹自己编了胡话,却不相信祝缨“凭空消失”,他与陈萌都知道祝缨的底细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祝缨能逃脱。但是整个女监都一口咬定,镣铐是他让上的,钥匙也不在她们手里,如何能放得出来

    另一边,皇帝被三个女人连番劝慰,穆太后说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买马骨,这样的人能容,还有什么不能容”

    皇帝还没转过弯儿来,王叔亮又来汇报,西番使者要求,不见到祝缨就不肯答应已经谈得差不多的条件了。

    朝廷里人心浮动,也有冼党开始弹劾,要翻她旧账的。也有御史指责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连坐拷问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缨哪来的三族她家只有三口。且没一个在押的。

    也有人为她说话,认为她的事情过于灵异“子不语”,不如就当她已经死了,追究下去没意思。

    朝廷一边与西番使者磨牙,一面派人搜捕祝缨,毫不意外地无功还未返。

    半个月后,一本祝缨亲笔写的奏本被递到政事堂。

    陈萌焦急地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给皇帝的话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当年我在梧州干得还可以,回去之后他们也没抛弃我,有一些人愿意跟我一起居住,我们找了块地方开荒。我想,不归朝廷管终究不好,我愿意做一个县令,请您承认这个地方是朝廷的。给我一个羁縻的名份就行,我会守好边疆的,请您相信我也有这样的本事。毕竟边境开战我干过,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经是第三回了。

    陈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接着猛然想起来祝县一下子就设一个县没有早做准备,谁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可是,烟瘴之地,有人能经营也不错。

    他先与郑熹商议,郑熹怒道“二十年前她就念叨过这个还惦记着呢”

    陈萌道“也不失为你我外援。”

    郑熹看向他,陈萌的目光毫不避让,轻轻地点了点头。

    郑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这件事,你们一同陈情。”

    “好。”

    陈萌与王叔亮商议良久,由陈萌先找到皇帝。朝廷里留一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个羁縻县令,陈萌还是能让皇帝听进去一些话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时正为西番头疼,也言明当年确实有这样的谋划,只是祝缨在那里年载太长,被调了回来。

    “况且,她年过四旬了。”

    皇帝道“一个老妪,无儿无女,也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