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叶抻着脖子看那张信纸, 这是早期祝县府中随从的一个恶习没大没小随从与主官之间更像是家人。祝缨想看内容,也要随从们老实递上来才行。随从们,尤其是住在祝家的女孩子们, 时常会看到一些消息。
终于, 在胡师姐目光的“放行”之下,祝青叶看到了信函。
可惜这信上写的内容太多,赵苏的楷书极好,字写得很密,祝青叶只看清了零星的几个字,无法很快猜出全貌,更无法推理出接下来的行为。
祝缨则是将公文看得清楚,她微微皱眉。
这又干系到“兴兵”的安排了, 凡“兴兵”都与“征发劳役”是一个逻辑, 当其兴时, 朝廷都要考虑到“农时”。只要脑子里还装一点“百姓”,都要想法设法地避开“春耕、秋收”, 以免对生计造成影响。至于战争拖得太久,经年累月、啥啥都耽误的了, 那也就只能认了。但是凡兴兵之初, 都是不愿意耽误事情的。
谁家都是这样。梧州西进,自春耕未完始, 历经数月,虽然有不小的进展, 但是该考虑秋收的安排了。祝缨之前那个“迁徙”的安排,也要与农时相配合。因此希望祝缨考虑一下回来一趟,做一个全局的调整安排。
接着,赵苏的信里写了顾同等人的现状官职是没了, 还顶着罢官的处分,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同时,赵苏也在信里不客气地写了自己的看法咱们梧州又不是没有人了,您有那个力气,扶植一下忠于自己人,可比栽培顾同等人好太多了
赵苏的信写得很长,中心思想祝缨是看明白了咱们这梧州,不太好让他们来插手吧
祝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胡师姐近来神经绷得很紧,忙问“大人,怎么了”
祝缨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祝缨一句话说完,胡师姐突然没了声音,祝缨扭头看向她,问道“你觉得不合适”
胡师姐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道“那这里,怎么办呢都指望您呢。”说完,又看向了祝缨。
一眼,看得祝缨毛骨悚然
都指望她
要是她死了呢那接下来呢是不是就
她可不愿意让梧州的这些人,变得像信中写的顾同等人那样,自己一离开,这些人就失了依据,将事业、人生弄得一团糟。顾同等人家中是士绅,回来依旧是“南士”,女孩子们,将来如何
祝缨抖了抖身体,口上却对胡师姐柔声道“没事的,我都安排好了。”
胡师姐变得安心,祝缨的心思转了好几转,然而等到她下令的时候又是一派的“稳如泰山”了。
赵苏的建议有理,是该安排下一程的事了。同时,“南士”求见,是必要见的。
祝缨道“出来许久,也是时候回家看一看了。”
她等到祝青君等人又有捷报传出之时,掐准了秋收的点儿,下令祝青君等人“暂时收缩,以待丰收”,然后便匆匆赶回了山城。
祝缨回到山城,城内的街道两侧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也有胆子大的人问道“姥,我男人几时回来”
这个时间祝缨是无法保证的,她问了妇人丈夫的名字、服役的时间,给一个“过了年他们就轮回来了”的大致说法而已。
山城里,居民似乎已经适应了紧张的生活,脸上的怨气少了许多,焦虑的表情仍然有一些,却也在“多分田地”的安排下减轻了。高兴的情绪占了上风。
祝缨人未回府,已收获了许多的问侯,人们说一句“天幸姥平安健康”,下一句就要嘀咕“接下来怎么办”
祝缨道“会让大家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的。”
街上的人听着,出于对祝缨过往的信任,都含笑目送她回府,跟在后面的赵苏听了,暗中摇头。
到得府里,以赵苏为首的官员来拜见。祝缨看众人神情,便知情况尚可,简要听了汇报。秩序还在,但是数年来的积蓄也在不断的消耗中。与山外的贸易仍然在继续,只不如以往方便了。府库虽然还没见底,却也是进的没有出的多。
赵苏道“今年秋收又至,可缓解一二。但经不住长年累月。”
项乐、项安则比较乐观,认为“原也做的支持年的打算,以目前的情形,支撑五年问题不大。”
巫仁则另有看法“不足五年,确实年,仗越打越大,消耗得也快哩。”
他们的意见,祝缨都听了,却更在乎“学生们都怎么样了学校不能停。”又派林风等人去甘县替了苏喆等人回来,下令准备,她要出山一趟,等她回来,再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众人看到她回来便觉安心,并无异议。
最后才回到家里。张仙姑没有迎出来,直到她拜见,张仙姑将头往一旁一别,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祝缨笑吟吟地道“我不回来,谁来气您呢”
将张仙姑气了个半死,大喊“别叫她跑了拿过来非打一顿不可”心中气极,但见祝缨脸颊上的伤口,张仙姑也只有将担心放在心底,并不闹到女儿面上,强迫她有什么保证。
祝缨也笑着与她闹,张仙姑年老,玩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祝缨只消让老太太累了歇了,便有充足的时间与山内山外筹划事业,抽空往福禄县再去一趟了。
祝缨要出行,最紧张的除了张仙姑就数赵苏了祝缨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家祖传的庄园。因为这里更接近山中,且是赵家的地方,比之吉远府的其他地方更能保证祝缨的安全。
赵苏家在福禄县,父母又都住在福禄县,山下有什么小道消息,传递的是他,被隐瞒的是他,同县内隐约听到风声,凑过来央求借宿的还是他。赵苏在京城做官时,家里在县里好像与士绅融为一体了,如今又有了隔阂。然而父母还在福禄县,祖坟也在,又不得不为顾翁等人操心。
重回梧州之后,赵苏与福禄士绅们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相敬如宾”。
一行人到得山下赵家,顾同等人已在赵家庄园外面的路上等候。一见祝缨到来,一齐拥上前去拜见。祝缨垂眼看着他们,只见他们先拜倒,再仰面,脸上都带着泪痕“老师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老师我们日夜忧惧,就恐为奸人所害”
赵苏一向不大瞧得上这些“南士”故而作轻蔑状“当初选择与奸人共事的时候,也该想到有今天。”
这态度绝称不上好,顾同的脸涨得通红,他心中原就有愧,又想一开始便扑到祝缨脚下,哪知赵苏一直拦在身前,让他无法展现自己的心意。此时见赵苏又来捣乱,心中的不满与委屈也是可想而知了。
欲待反唇相讥,祝缨已经下了马,道“进去再说。”她已经看到了赵苏的父母在旁边,过去与“阿姐”、“姐夫”问了好,请他们“领他们去洗个脸,给我们安排个说话的地方吧。”
顾同等人灰头土脸的外在是装的,但憔悴的神色怕也是真的。
赵娘子道“阿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住原来的屋子,行不”
“行。”
当下安排,顾同等人去收拾,祝缨与赵娘子说一些赵霁扛着一把长刀想西征的趣事,赵娘子笑道“这就对了比他阿爸有志气”又说赵苏小时候闷闷的,不可爱。赵苏听了把头别到一边。
祝缨的客房宽敞舒适,顾同等人梳洗过后便又过来求见。赵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给祝缨递过一碗茶,道“你们聊,我看看饭去。”
赵娘子一走,顾同等人又诉冤屈,先说“并非我们故意给老师惹祸,实在是过得暗无天日”
赵苏道“你们只须做好本职,又何惧之有姥给了你们保命的手段,你们偏要惹事生非怪谁”
祝缨到甘县的这段时间,山城的事务都压到赵苏的身上,权利是真大、压力更大这其中最大的麻烦是江政封山,江政,正是顾同等人惹来的。
顾同不理他,只看向祝缨,祝缨问道“受委屈了”
顾同当地一跪,放声大哭。赵苏嘴抽搐,两天了,他们住在自己家里与平日无二,姥下山来,他们竟然说哭就哭
赵苏不乐,道“你有事便说,这般哭,不如回家哭个痛快再回来。”
话这颇为尖刻,但是同学都不哭了。顾同察觉出了赵苏对自己等人颇为不满,然而已无退路,先不管赵苏,只对祝缨说“老师,不是我们不争气,是这朝廷实在令人寒心呐”
祝缨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哦”
顾同等人诉说“他们欺人太甚老师给我们自保的手段,我们没能用好,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我们只是愚蠢,他们却是恶毒”
顾同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了倒霉的遭遇“单只当我们是死人也就罢了,日常也少不得借着节五礼勒索我们,但凡少一点儿又或者不如意,便要敲打我们。自您南下,我们可就是谁都能踩两脚的了。”
祝缨听了,一阵无语。赵苏没好气地道“官场自来如此谁是谁爹谁又是谁的爷你没个靠山,还想一帆风顺不成难不成就为了这样一件事,你就挑衅吏部去了”
赵苏最后两句全是出于嘲弄,不想一看顾同的表情,他坐不住了“你们不会真的因为这个事情犯傻去了吧”
顾同脸上一红,膝行向前,对祝缨道“老师,他们欺人太甚啊事情都是我们做的,一旦有了功劳,他们便要来分一杯羹”
赵苏发出了嘲弄的声音,顾同的脸更红了“是,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连请功的文书都要我们来写我一时没忍住”
顾同也是倒霉,自打出仕就没受过气,上头有祝缨这样的老师,老师升一级他就能跟着升一级,老师有差事比如出巡北地,他也能跟着攒资历,只要干了实事,就不愁被埋没。然而,一旦他的老师祝缨南下,以上就统统不成立了。事是他做的,功劳得跟别人分,这个也就罢了,讨厌的是,什么都没干就因为出身、站队而蹭了他的功劳的人,连封文书都写不好,请功的文书还得他抽空帮着写
自己手上还有差使没做完,上司还要他为别人写分自己功劳的文书,顾同能乐意才怪于是也就有了接下来的纠葛。
顾同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师,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同世界,可是他们、可是他们呜呜”
赵苏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免有些腻歪,道“如今是朝廷不能容你,你来哭,又有什么意思”说话的时候,却又分一分眼神瞥向祝缨。
祝缨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顾同也不爬起来,依旧跪着,道“老师,您要是不再警醒,只怕他们下一个就是要对付您了呀江政南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就放到这烟瘴之地来了他就是剑指老师您的呀如今西番北地都在休养生息,朝廷却如此对待士人,只怕天下没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您不能袖手旁观呀”
他们还心系天下了赵苏撇撇嘴,正要说话,祝缨已先开口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们呐,以前出一分力结一分果,却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那么多公道可言的。要是还这么天真,即使让你们官复原职,也是被人算计的料。下场不会比现在更好。
从今天起,你们各领一路会馆,不许穿锦衣,只准着布衫,从头开始,将当地的民情一一查访清楚,报来给我。
有多久没有沉下心来做事了且把耍心眼儿的事放下。我自有安排。”
此言一出,赵苏心头一松,祝缨没有让这些人到梧州来任职,而是给远远打发了,梧州就不是别人能够染指的地方顾同等就是“外人”
赵苏含笑道“姥的安排,从来没有白费的,不妨从头开始,必有福报。”心中颇为得意。
祝缨看了他一眼,赵苏将头低下,心道可是,梧州依旧缺人才呀接下来要怎么办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