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安静了下来, 祝缨开始缓声安排顾同等人“你们要各择一地,沉下心去,与人打交道。凡事用心, 无论物产、人文, 都要心中有数。从来没有白费的功夫。否则,就算有机会给你,你也抓不住。”
顾同等人唯唯而已。
祝缨看着他们,也有一些感慨,一直以来,身边的人多是照着自己安排的路来走的。虽然自己也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但是只要选择了跟着自己,路就已经定了, 也不用怎么操心, 埋头做事就行了。女孩子们如此, 顾同等人亦如此。
最好的榜样就是祁泰,跟着自己一路晋升, 安心到死。
这本也没有大错,且格外契合自己当时的需要, 也是怪不得他们。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动什么脑子。
如今, 对“人”也需要有所调整了,尤其是梧州, 她需要肯动脑子的人。赵苏算一个,苏鸣鸾算一个, 苏喆只能算半个,祝青君才有了点模样。其他人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想从中选择一个“继承人”并非易事。
祝缨开始考虑,要多多放手, 让她们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可以独当一面。
她叹息一声,对顾同道“离家这许多年,先好好陪陪你们的父母,再去好好练一练本领。敛翼待时,敛翼待时,说了多少遍不听。他们安静的倒还没伤着,你们也该好好收收性子了。”
“是。”
“起来吧,坐下说话。”
几人爬了起来,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听祝缨问他们有没有拜见过江政,顾同道“拜见过了,说了些不轻不重的场面话。家里说,这位使君很是厉害。”
祝缨道“你们想他怎么轻重他当然是厉害的,他这个刺史是凭本事做上来的,不要想在他面前使心机,他能看得出来。你们恐怕是应付不了他的,少与他见面,叫他拿捏住了,你们脱不了身。”
“是。”
祝缨道“你们且回去吧,捎个信回家,我要见一见你们的父兄。就在这里坐等。”
顾同等人不敢耽搁,忙告辞回家去捎信。赵娘子又来,道“天也不早了,今天何必着急走正好为阿妹接风,吃了席,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祝缨看看天色道“也好。”
祝青叶请祝缨更衣,顾同等人辞出,祝青叶嘀咕道“您受了伤,他们也一声不问,什么东西”
祝缨道“是怕尴尬。”
“那就是还不够亲。”
赵苏在宴前又找到了祝缨,在卧房门外听到祝青叶的话,隔着门赞同道“青叶明白。”
祝缨道“他们心里有疙瘩,读的圣贤书,对老师是亲的,对女人就要疏远一点,显得他持正。”
“我就不这样。”
“你与他们不同,”祝缨说,换好了衣服拉开了门,“你今天可有些外露了。”
赵苏道“我与他们不同,这些日子,再看到他们,忽然觉得以前的功夫白费了,您的心思也浪费了许多。现在竟还要管他们”
“这里是福禄县,又不能扔了。江政又在逼迫我,怎么能把士绅们往他怀里推至于顾同,如果我好好的,顾同等人真是太省心了。但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他们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干不好竟不意外。
你与他们不同,你从小备受考验,有自己的心。所以我西进的时候,才能放心让你看家。
不说梧州,放眼朝廷,你也是能干的。可惜,能干的人还是太少了。年轻一辈还没长成,可用之人太少,向外求贤也有些麻烦。”
如果都是顾同那样的人,朝廷一个“招安”,就完了。这也是祝缨没有着急发第二次“求贤令”的原因。
赵苏道“我正想说这个,梧州缺人,可是凡读书明理,少有不读经史、心向朝廷的。若都是这样的人,怕是给自己找麻烦。竟是两难。”
难的是不用这些已经读书识字有经验的人,再从哪里找人用
梧州的“獠人”中也有聪明人,还不少,赵苏本人倒不太歧视他们,但是客观的事实是,这些人不识字。一个人,再聪明,不识字到能够有逻辑地从事管理工作,至少得经过十年的文字训练。其中还要包括算术、统筹等等。
但是,他们现在就要拿来能用的。
祝缨道“还要以梧州人为主。我进京的时候,十二、三岁,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不过弱冠。年轻一辈虽然年纪小,永远不让她们禁风雨,就永远长不大。梧州的现状,咱们没资格溺爱孩子,孩子也没资格现在享受。摔打摔打吧,总不能让孩子们到了顾同的年纪再跌跟头。
至于求贤,也不取消,选人的时候心里有数就得。眼下看来,竟是永远融不进朝廷礼法的人更可靠。”
赵苏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阿霁还小,不然,也该出来走一走。”
赵苏微笑道“也不算太小了,能做些小事了。我只担心您西进太快,他赶不上这一次的好事儿。”
祝缨道“这有什么赶得上赶不上的与西番接壤,又是什么轻松的事了么你想让他吃苦头,有的是机会。”
赵苏大喜,又提起了接下来的布局安排,秋冬是否要休兵停战“可是,如此一来,战事就会延长,消耗也会变大。江政,咱们暂时可以不理会,时日长了,又恐为他所察觉。如此说来,确实要稳住福禄士绅。”
祝缨道“不停轮防。照这么下去,到明年春天,又可设一州,你、阿炼你们各领一州刺史。到明年末,就要直面普生了,我料西番恐怕会有说法,出手相助也未可知。到时候就要调动朝廷牵制西番了,那会儿我再见江政、邵书新也来得及。你们获得新身份,就在那时了。”
赵苏笑道“到那时,就可为您请册节度了”
祝缨道“回去之后,咱们都要辛苦些,要快把人口迁徙做好。正好秋冬,掏几个老鼠洞,也好安置他们。”她说的老鼠洞,就是两族头人的积蓄,秋收之后,头人们的储仓也丰盈了一些,总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再打,让头人们挥霍一个秋冬。
赵苏道“是。今年不缴赋税,手头也能宽裕一些。姥,那小妹她们”
祝缨道“还照原先的安排来。她们母女,一个西进,另一个就不能离开了,有她在,你在外五县也有个照应。”
“是。”
祝缨在赵苏家住了三日,顾同等人带回了顾翁等人,赵家庄园再次热闹了起来
顾翁等人一打照面先问候祝缨的身体,接着小心地探问祝缨脸上的伤。
祝缨道“进山之后迷上打猎了,山中野兽也多,路上刮伤了。”
顾翁等人一面劝她要爱惜身体“大伙儿都靠着您。”一面又说自己的子侄都是靠着祝缨,再次道谢。
祝缨道“做长辈的都是这样,又不想他吃苦,恨不能什么都给他们安排好了。又怕他现在不吃些苦头,日后要吃别人的苦。这不,吃上了。”
顾翁等人都表示了赞同,顾同等人也脸红不已。
祝缨又对顾翁等人一番安抚,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顾同等人“行万里路”,到外面会馆做点事、再理解些人情世故“等我的消息。”
顾翁等人忙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他们先把本事练好,我自有安排。但是他们,得先沉一沉。”
顾翁等人忙拜谢“都听大人的。”
祝缨在山外转了一圈儿,安抚了山外的士绅,又将在五县走了一圈。阿苏县一切如旧,塔朗县郎锟铻却带一点愁色他舅舅也病了,岳父家里也有些小矛盾,母亲、妻子都为娘家发愁。
郎锟铻又托祝缨路过两家的时候帮忙“看一看”,他隐约知道祝缨西进的事儿,不过儿子阿扑又送到了祝缨面前,倒不担心自己被彻底隔绝在外。
郎睿则十分不舍,拉着祝缨的衣角“姥我在家里也无聊,您看看,没什么大事嘛让我跟您去吧。”
祝缨道“谁告诉你家里没大事的眼里要有活。留在家里,听你阿爸的。”
郎睿嘟嘟囔囔的,道“要是到明年还没别的事儿,您可得答应我了。小妹她们都在您那儿了,不能独我一个撇在这里。”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好。”
郎睿才重新高兴起来。
祝缨一路前行,山雀岳父家兄弟之间门果然不甚和睦。头人家“分家”与山下的不太一样,不流行“平分”,但是会给一些财产。清官难断家务事,祝缨也不打算断利益之争,没得断。
在这里,她还是维持着旧传统,并且再次保证已经向朝廷申请敕封了,只不过“道路断绝”连邸报都断了,所以还没有回信。一有回信就亲自来见证。
将山雀家的兄弟暂时压了下去。
路果、喜金两家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这二人也都有年纪了,近来生病,寨子里人心有些浮动。祝缨露面,少不得为他们稍作震慑。
一番连轴转下来,重新回到山城时,天气颇凉,人们都换上了夹衣。张仙姑看祝缨回来,嗔道“这下可算能在家好好准备过年了吧”
祝缨一面说“离过年还几个月呢,在家发霉。”一面命从学校里叫出十个学生,跟她去当童工,并且点名了江珍、江宝等人。
张仙姑眼巴巴地道“她们才多大你又要去打仗啊带她们”
祝缨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与不舍,忙说“在县里转转。跟西边儿打仗虽然赢了,也死了些人,得给人家个说法儿。我回来了,不能不去看看。”
“不走啊那行”张仙姑很快改了口。
祝缨道“我明儿就在城里转转,咱们一块儿”
张仙姑道“行”
次日,一群年轻的学生被召到了府内,一个个挺着胸脯,很骄傲地红着脸,等着吩咐。二江看着女儿,眼睛里都是笑。两人悄悄商议,一会儿偷偷跟在后面,看看女儿做得如何。
祝缨手上有名单,与张仙姑两个也不坐轿,张仙姑骑一头驴,祝缨牵着驴,一行人挨家挨户地走访。到了第一家阵亡土兵的家里,里面一个戴孝的寡妇就说“老夫人,您怎么又来啦家里还过得下去哩。”
原来,这山城里的寡妇、孤儿家,张仙姑早转过好几回了。
祝缨将张仙姑从驴上抱下来“我阿妈带我来看你来了呢。”
寡妇一抹泪,将她让进屋里“您可算回来了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呢。”
祝缨坐在门槛上与她聊天,除了“日子过得下去”之外,又问她家接下来的生计之类,最后说“你们受苦了,我不能让你们光过苦日子。你家人口既多,田又少,我与你再分些田地,怎么样只是地方有些远,你家可能要分家。如果不想分开,就要往西迁,连同现在的田产,我都折数给你。”
寡妇道“那”
“不急,你们自己选。过些日子,我让她们把名单记下来,我亲自护送大家往西边去。”说着,指了指江珍等人。
寡妇道“哎”
江珍手忙脚乱,从腰间门的文具袋里摸出纸笔,草草书写。不远处的墙角,小江扒着墙角偷看,她的头上冒出了江舟的脑袋“两个丫头都不错哩。”
小江道“小声点儿跟着大人当差,当然是不错啦。”
“那是,让人放心。”
二江“放心”没一个月,便接到了一个“不放心”的消息祝缨要把这一群学生带走
祝缨她又要西行了
彼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西边胜仗,多了一个州的领土,也都知道西行是有“仕途”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祝炼明显是继赵苏之后另一个“刺史”,祝青君领这许多兵一直在前线,怕不也是个“将军”了
包括府中,也有些人私下商议,要不要给赵苏送礼物又或者向花姐讨情,想通过他们的关系,能够往西面去。
但是江珍、江宝年纪并不大,小江内心十分犹豫。
她看女儿们兴奋异常,又不忍心阻拦,但委实担心。忍不住去找花姐,询问孩子远行要注意什么事儿。
花姐也在为祝缨准备出行的行李,看着小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你是多么有主意的一个人。”
“当年青君十几岁就远赴京城,我没有太多的感慨,果然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才更挂心。人的心呐,就是偏。你当时,怎么忍心的”
花姐道“旁的我也不好说,当年我只是想,一个女孩子,十二、三岁就能说婆家了。到十四、五岁就能过门儿了。我总要比她早死,也不能留她一辈子不是她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得靠她自己。哪怕终要成婚,她自己个儿也得能立起来,以后日子才能好。
她是多走些路、多做些事,以后说话顶用、当家做主更辛苦呢还是到一个生人家里,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丈夫,事事听人吩咐更难受我更舍不得她哪样如今看青君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开心,还是看她只能刷锅抹桌开心”
小江站了起来“我再去给她们多买两双鞋带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