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归年跨过门槛儿
但也仅仅只是跨过门槛儿而已,没有再向前,而是挥手招呼来两名侍卫,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
然后,兀自转身回府。
顾钦辞眸光顿时沉了几分。
这厮,竟不是出来追他的
音落,一抹灿若烟霞的绮丽倏忽映入眼帘,伴随着步摇流苏窸窣颤响。
宁扶疏仍是早晨那套宫装,只是发髻梳得更端庄了,发饰缀得更奢贵。顾钦辞低垂的眼睫复又掀起,傲气地微微仰了仰头,右手揣进袖中准备取出锦盒。
既然长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找他,那他就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好了。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烈,宁扶疏不由自主转头。视线望向石狮,眉间明显掠过欣喜,当即扭头小跑过来。
顾钦辞眼底倒映着她臂间披帛绸缎被风拂起,刻意静候着,直至宁扶疏至跟前,听她嗓音促出沙哑“你没走就好,有一事想问侯爷”
“如今清州边防有谁能堪重任,挑起主帅大旗”
顾钦辞猝然愣怔“什么”
宁扶疏以为自己说的太急导致他没听清,于是稍稍放缓语速重复了一遍。
顾钦辞不假思索“自然是兄长。”
“你兄长出事儿了。”宁扶疏来不及详细描述事态因果,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说道,“顾将军现今下落不明,否则本宫也不会问你这个问题。”
闻言,顾钦辞总算从不明所以的迷茫中反应回神,宁扶疏并非来追他的。
但什么叫兄长出事了,下落不明
当今大楚的北境防线共有三处险要关隘
正北邯州,接壤朔罗,两国常年纷争摩擦不断,由武康侯顾延镇守,四周屯兵共十五万。
西北泽州,原是顾钦辞的地盘儿,接壤乌雎国。对方同大楚一样,幅员辽阔,但自顾钦辞坐镇泽州,几番将对方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之后鲜少有侵略进攻之举,如今屯兵十万是作震慑之用,以备不时之需。
除却这两地,剩下的,便是北境偏东的清州,归他的兄长顾钧鸿管。临海之地,时有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月蠡国海盗偷渡远洋,抢夺沿岸百姓家中的财物银两。
这些月蠡小贼兵力不强,我方随意派出两千兵马就能打得对面一万人马横尸遍野。无奈小毛贼如同跳蚤般隔三差五跳到你头上搔一搔痒,烦人得很。
顾钧鸿早年打朔罗时受过一次重伤,之后始终没能彻底痊愈,身子骨比寻常骁勇善战的武将稍稍弱了些,但胜在功于谋略,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区区月蠡盗贼根本不需要顾钧鸿亲自上阵迎敌,能出什么意外又为何会下落不明
可即便如此,顾钦辞仍旧不死心地问了句“月蠡国出兵进犯了”
宁扶疏摇头“不曾。”
意料之中的结果,顾钦辞望着她,霎时想起半盏茶之前,宁扶疏和自己对视时一簇转瞬即逝的激动划过眉宇。
她在激动什么
顾钧鸿出事,有何值得她激动的
顾钦辞面色霎时阴沉得可怕,嗓间压出一声犹如蜷伏狮虎苏醒的轻吼,咬紧牙根呵笑“殿下果真好手段。”
宁扶疏似乎听见骨节咔咔捏碎的声音自他袂袖中传来,来不及狐疑。顾钦辞一字一顿续道“您有什么难安心都冲臣来,大不了臣不要那劳子和离书了。您又何必”
他气得说不上话,深吸了两口凉湿空气才找回些许理智,字字诛心地质问“何必将兄长拖进金陵城这摊污浊烂泥里来非要将顾家的命根子拽在手里才甘心吗”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宁扶疏。
她蹙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同两人和离又有什么关系
但见顾钦辞下垂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玄色锦衣被他握拳攥出褶皱,那捏得青筋暴起的拳头似蕴藏着无穷力量,蓄势待发,一拳下去能将凶猛威严的公狮石像砸得粉粹。
能使他怒发冲冠的事,无非那一件。再结合顾钦辞冷冽吐出薄唇的话,宁扶疏猜到个大概。
她也有火气,窜上丹田。
骤然被人劈头盖脸一顿诋毁,换谁都做不到保持和颜悦色。但军机要务当前,她拎得清大局为重,需抓紧时间速速进宫,没空陪这人胡闹。
“本宫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齿”宁扶疏直接扯出揣在广袖内的军报,重重甩到顾钦辞脸上,“你自己看”
音落,转头登上侍卫备好的厌翟车。
连轿凳都没用,差点踩到裙摆摔跤。
车轱辘滚动扬起一阵尘土,和军报一齐糊了顾钦辞满脸。他控制在爆发边缘的滔滔火气无端荡散一半,抬手抓下信笺,粗略浏览而过。
胸腔剧烈的起伏慢慢平复。
信上所书
多年来一直在邯州与父亲交锋的朔罗国突然派兵东进,在清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奇袭摸掉了一座边境城池。
清州主力兵将都驻在临海抵御月蠡海盗,相反内陆则兵力稍薄,此番顾钧鸿当机立断,与数名大将领三万兵马支援正在被朔罗兵进犯的城池。
孰料,天有不测,路遇埋伏。将军战死,主帅顾钧鸿生死不明。
信笺右下角盖有清州军印,殷红灼眼。
顾钦辞抬头望向前方华丽车驾越驶越远,渺小只剩一点棕色,转瞬就要消失在视野。他想也没想,拔腿追去。
刚跑两步,却又觉得自己太慢了。马车是往宫门方向走的,从乌衣巷到皇宫总共没多远路程,等他赶上,仪驾只怕已经过了宫门。
恰巧公主府侍卫牵着一匹马走出偏门,顾钦辞眸光霎亮,丢了俩金锭子,愣是蛮横将马占为己用,夹紧马腹飞奔追驰。
喧嚣熙攘云烟过,皆不入目,不入耳。他不敢回想自己刚才对宁扶疏吼了些什么。
功高震主是小皇帝梗在心口的一根刺,兔死狗烹是顾钦辞亲身经历的一道坎。他实在没法控制住自己不顾虑,不多留份心眼揣摩,长公主口中的兄长出事儿,是不是朝廷对外编织听似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不是宁扶疏口口声声答应放他回泽州,实则却在背地里恻恻留了一手,明谋暗算伎俩,将扣押金陵城的“顾家人质”由他变成兄长。
以一换一。
终究是对顾家兵权在握不放心。
可他现在揣测错了。
他又像一年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给长公主定罪,懊恼仄眉。
平稳前行的厌翟车蓦地震颤了一下,骏马受惊长啸,驾车侍卫赶忙拉扯马缰绳。宁扶疏身体因惯性骤然前倾,手掌支撑着檀木小案才勉强没摔倒,再抬眸,眸底映入一片阴影。
“你又来做什么。”宁扶疏拂动衣袖,端坐回原处,微沉嘴角道出的声调淡淡,“劫持皇家车马是重罪。”
“殿下”顾钦辞张了张嘴,喉头倏尔有些哽涩。半晌,他启唇“臣,误会殿下了。”
低低嗓音被踏踏马蹄声盖住。
宁扶疏与他面对面,得幸听见了。但她眉目漠然,无动于衷,假装没听见。
方才坐进马车里,她就冷静下来了,微抿一口茶薄怒平息。顾钦辞误解她,也算情有可原,毕竟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之间这桩姻亲,便是咬在顾钦辞心脏的蛇。
她不该生气的,因为没必要。她的目标很明确,降低顾钦辞怒气值,保住性命,就足够了。
既然这人怒气值没增,那她可以甩军报让他长长眼睛和脑子,但自己的身体,气坏划不来。
只是宁扶疏原本私以为,昨日栖霞山一行,他们共患难过,顾钦辞待她属实不错。除了嘴巴欠些,大体算得上一个郎君给足娘子的关怀照顾,反而不太像君臣。
以为他们的关系没过往那么生硬了,最基本的信任总该搭起来一些。
而今瞧来罢了,没有期望才最舒心,省得酸胀情绪翻涌上胸腔。
顾钦辞许久没听到回音,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他确定宁扶疏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她是在他话音落下瞬间,阖上的眼眸。
只能理解成她待他眼不见为净。
刹那间,因无人开口,车厢内变得安静。厌翟车比寻常马车速度稍快,等过了宫门,宁扶疏觐见皇帝,顾钦辞就没理由再跟着,他必须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宁扶疏兀自闭目养神,思索等会儿到了御前,需要讲哪些话,先在心底打打腹稿。
奈何顾钦辞的存在感太强,纵使一言不发也叫人无法忽视逡巡在头顶那束目光,如夜间觅食的野狼瞳色幽幽。
有好几次,宁扶疏集中了注意力又在无形间分散,生出想直接将人丢下马车的冲动,正欲开嗓吩咐外头侍卫。突然,似有一道轻如蚊喃的细微嗓音钻入耳朵。
她猛地睁开眼睛
顾钦辞垂眸哀哀“臣错了。”
“什么”宁扶疏满腔烦心顿时化作诧异。
顾钦辞敛睫,却是怎么都不肯重复第二遍。
宁扶疏没听见想听的,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把人扔下去比较清净。她屈指,打算轻敲车壁唤人。
顾钦辞视线瞥过,狠一咬牙“殿下昨日不也对臣说了句抱歉吗咱们算扯平了的,殿下别恼了。”
宁扶疏“”
扯平他当这事儿是连连看呢,你连一声“抱歉”,我再连一声“抱歉”,就能互相对消
宁扶疏无语得忍不住想翻白眼,古今活了两世,还从没见到过这般没诚意的道歉。原本已然按捺平歇的脾气,都被他再度勾了起来。
“滚下去。”她冷声。
顾钦辞朝前走了半步,抗命不退反进。他忽而抓住宁扶疏抵在车壁的那只手,掰开她五指。
一时间,掌心似有细微电流猛然窜过,酥酥麻麻的痒意流淌进血液。
宁扶疏下意识缩手,却换来顾钦辞握她更紧。眼前人高大身躯为了将就低矮马车弯下脊梁骨,低下脑袋,用指腹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字。
对不起。
原谅臣。
他写得很快,字迹龙飞凤舞,羞于启齿的话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仍有几分难为情,好在宁扶疏能够辨认。
她神情稍缓,顾钦辞再接再厉
没有下回了。
殿下别动气。
生气会变丑。
“噗嗤”宁扶疏突然哑然失笑,随着他指尖擦过皮肤,那丁点怒意竟在不知不觉中神奇地烟消云散。
顾钦辞摸不准她的态度,还要继续写。
宁扶疏打断他“别贫,东西拿来。”
顾钦辞鸦青色长睫扑朔出丝缕疑惑。
“军报。”宁扶疏提醒,“本宫一会儿要呈给陛下。”
顾钦辞眸光微动,明白过来这便是不生气不计较了的意思,当即掏出怀里信笺。
只见薄薄一张纸在方才被他不受控的恁大手劲儿揉捏得皱巴,好似耄耋老人额上遍布皱纹,还有少许几个字迹被他的手汗晕糊,那股愧疚情绪免不得腾升蔓延。
宁扶疏倒是全然不在意信纸新旧,从他手里将东西抽过,收入袖中。
衣袂内,被顾钦辞反复摩挲过的手指不自觉轻拢,似想握住依稀温度。宁扶疏身子往侧边坐了坐,在旁边给顾钦辞腾出位置,谈起正事。
清州战败,主帅顾钧鸿生死未卜。
“其实,有时候生死不明未尝不是好消息。”她转瞬变得沉着,“本宫明里暗里都会加派人手寻找顾大将军的下落,一旦有任何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送到侯爷府上。”
顾钦辞坐下后,望向旁边女子的瞳眸漆黑中隐隐烁出微光,如澄亮凝寒的秋水经落叶拂起波旋儿,坚硬如铁的封闭心墙被叩出小块柔软。
他低声“多谢殿下。”
宁扶疏挑眉,刚刚的道歉和她昨日的扯平了,现在的道谢是不是也和她昨天那声谢
“这回不是扯平。”顾钦辞莫名地,倏尔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忙不迭解释。是他真心谢过长公主肯在乎顾钧鸿的安危,他道“殿下如果不信,臣写给你。”
说着,又要去抓宁扶疏的手腕。
宁扶疏当然相信他,可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说,任由顾钦辞牵过她手。
覆满薄茧的粗粝手指在光洁如玉的柔软掌心划出温热,酥得人骨髓与背脊都发麻。
尚且没能聚精会神分辨顾钦辞写了什么字,就听见他问“殿下现在可以信了”
宁扶疏赶紧不动声色回神,收回手“嗯”了一声。
她生怕流露自己的失态,端出公事公办的模样询问清州主帅人选“本宫知晓清州处处关隘险要,是顾大将军和我大楚千千万好男儿挥洒热血坚守住的土地,容不得再丢一分一厘。”
“现今形势有变,另择主帅是无奈之举,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必须慎重选出一位能堪大任的。如此,远在金陵的本宫和陛下才好放心。”
“而北境的诸位将军,本宫虽有耳闻与接触,但终归不如侯爷朝夕相处来的了解,是以”
话言至一半,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
顾钦辞今日出门没带入宫令牌,除非有长公主亲口玉令,否则他是进不去巍峨宫门的。
而宁扶疏并无开口打算。
理由无他,宁扶疏不希望顾钦辞在明面儿上掺和进这件事中。这若经旁人的嘴巴添油加醋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难免叫她那位疑心深重的弟弟以为长公主极力举荐的人选,囊括着顾钦辞的私心,容易适得其反。
二人视线在狭窄马车内聚焦良久,末了,顾钦辞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穆城副将,徐向帛。
音落,男人瞬间越出厌翟车后窗,徒留一阵玄色衣袍带起的清风。
“穆城副将,徐向帛”宁扶疏唇齿轻动,重复念过这几个字。
她绞尽脑汁,似乎确实在某份北境传回金陵城的奏折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但那封折子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宁扶疏却记不清了。
可见是不太重要的上报,而这个徐向帛应当也是位名不见经传的籍籍无名之辈。
且穆城属于清州下辖数十座城池中,驻兵分列排行末尾的几城之一。
还是个听命于人的副将。
临危受命,能扛起清州帅旗么
宁扶疏抿抿唇,生出些许犹豫。
犹似神龙血盆大口的漆红宫门缓缓关上,顾钦辞站在街角,遥望载着宁扶疏的马车驶向金銮殿。他抬手按住左胸口,揪皱那处衣裳。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在宁扶疏问他人选时,仿佛要撞出胸膛。
她过问他的意见。
说明他的意见对她很重要。
换而言之他对她很重要。
作者有话说
宁扶疏就算缩句,难道不该是意见对她很重要
九漏鱼顾狗
感谢在2022060917:00:0020220610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困啊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