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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离京(双更)
    “唔”

    难以言喻的低吟不受控制溢出,渐渐涨满暖暧厢房。

    鼻梁撞到了一起,牙齿磕碰到数回,顾钦辞的吻技实在青涩得过分。

    不算太美好的体验,宁扶疏被他揉碾得喘不过气,想反客为主教教他,可对方压根不给她机会。顾钦辞盈盈笑意之外,有一股强硬的狠劲儿。似想要确认怀中人的归属,他的唇舌一如他指下琴音,不知疲倦地搅弄风云。

    他眼眶逐渐染上猩红,像失去神志般,扯碎宁扶疏最后残余的清醒,势要拉着她堕落沉沦。

    锦绣衣袍信手丢出,覆盖在断了弦的桐木古琴上,颤出“铮”的一声嗡鸣,余韵绵绵。

    又很快被宁扶疏软成春水的闷哼淹没。

    可她的鼻音同样被另一道敲门声覆盖“叩叩叩,主上,清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影卫通报清晰传进两人耳廓。

    宁扶疏攥着顾钦辞衣襟的手蓦地一顿。

    不约而同掀眸,她纤长眼睫刷到了顾钦辞下敛的鸦青睫毛,在对方混沌迷离的眼底看见了相同一抹清冽徐徐荡开涟漪。

    她比顾钦辞更冷静三分,而顾钦辞对北境战况的关注,则远远超出她三十分。

    清州,值得八百里加急的。要么是临危受命的徐向帛首战溃败,要么是生死未卜的顾钧鸿惨遭噩耗。

    顾钦辞眼中笑意一点点凝固。

    宁扶疏见状,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进来。”

    黑衣影卫推门而入,兴许是对长公主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又或者是自恃下属卑微身份,目光平平掠过衣衫半袒的两位主子,面无表情呈上军报。

    宁扶疏下意识接过,撕开封口,倏尔顿了顿,望向怀抱住她的人“你先看吧。”

    顾钦辞伸出来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害怕什么。即便他竭力隐藏,可仍旧被宁扶疏察觉,他动作缓慢,视线不敢坦荡地落在纸上。

    拆信的动作再慢,终有尽头。

    宁扶疏看不清倒映在他漆黑眸底的墨色字迹究竟写了什么,只瞧见顾钦辞瞳孔骤缩,好似不可置信,又将信笺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

    良晌,如暴怒野兽倒立着毛发的人恍惚在一瞬间失去浑身力气,眼底神采涣散。

    夜风一吹,军报就掉到了地上。

    宁扶疏狐疑低头

    白纸黑字,执笔写信的人许是着急,那字甚为潦草,写得斗大。

    顾帅阵亡,尸骨已运往军中。

    宁扶疏心下一沉,从他腿上站起身整好衣物,瞥去眼神让影卫退下。

    门扉合得严实,将浮华喧嚣阻隔在两端。

    她弯腰将信报拾起,有些不确定顾钦辞此时情绪。宁扶疏素来不太会说安慰话,嘴唇动了好几遍,照样编织不出抚人愁情的句子,索性缄默,静静端详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

    倒是顾钦辞率先开口,没有抬眼“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宁扶疏这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灼烈,当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说些什么了。

    只她料想强大自尊如顾钦辞,早已见惯弟兄生死,必然不会相信诸如“逝去的亲人其实化作了苍穹一颗灿烂明星守护着你”,这类哄小孩儿的话语。

    将将从情`欲中抽离出来的脑袋一时间有些卡壳,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要继续吗”

    话音脱口而出惹得人当即愣怔,想敲自己一个脑瓜崩。

    此情此景,这话多少有些胡闹了。

    却见顾钦辞掀眸望来“殿下兴致不减”

    他随性一笑“那便继续吧。”

    说着,竟当真朝宁扶疏走去,似乎真有此愿,动真格儿的。

    宁扶疏“”

    短短两步距离,男人锦绣靴头就碰到她的云履。可晚风吹得浓云卷聚,遮住半轮秋月,早已没了水到渠成的旖旎气氛。

    那纸写着顾钧鸿噩耗的信笺还在她手里,宁扶疏终究在他近身之前,出声提醒“侯爷莫不是忘了”

    “至亲辞世当守孝丁忧,不可饮酒作乐,不得婚嫁圆房,不预庆吉之典。”

    顾钦辞脚步顿住“从前怎没觉得殿下这般守规矩。”

    “我是在为自己守规矩吗”宁扶疏软了语气,叹声。

    垂眼瞥见他鞋面上一点绯色斑驳,她抽出袖中绢帕蘸上茶水,继而拉过青年那双骨节覆茧的手,擦去他指尖凝固血迹“顾大将军是侯爷的兄长,我总得顾虑着你一些。”

    捏着他粗粝指腹的手很柔软,动作耐心细致。顾钦辞看她一眼,自己留在她唇上的殷红也已经凝固。

    结成一朵炫目的牡丹花。

    是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待擦拭完,宁扶疏松开他的手。

    顾钦辞忽然五指收缩,将那细腕一把捏住。

    宁扶疏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下意识试图挣动,但顾钦辞这回的目标似乎并非她这个人。

    而是抽走了她指尖捻着的丝帕。

    并掸开找到一处干净没使用过的地方,按上宁扶疏两瓣诱人朱唇,用力摩擦。

    直将唇上的血揩到帕子上,他一向寡淡的神情好似倏尔添了两分浓墨重彩,心情大好地绢帕丢开。

    宁扶疏抬指碰了碰唇瓣,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泛着火辣辣的疼。

    忍不住在心底吐槽擦血便擦血,这人就不知道稍微温柔些么。

    她欲用眼神控诉顾钦辞,却在抬头时目光不经意瞥过那张沾满点点血色且皱巴巴的帕子,正不偏不倚被扔在床榻正中间。她视线凝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东西看着怎那般像

    落红。

    宁扶疏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愣,兴致不减的究竟是谁

    他的颦笑神采都与风月无关,却比个中高手更风流。曾以为他不通风情,如今才觉,实乃大错特错。

    可亲人死讯当前,他竟当真无动于衷

    “不过是死而已。”顾钦辞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恍若无事地将调情举止揭过。漫不经心往椅子上一坐,后背靠着桌沿,大喇喇翘起二郎腿“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罢了。”

    宁扶疏干巴巴应了句“顾大将军是为大楚捐躯,重于泰山。”

    她话音刚落,顾钦辞又道“我在生气。”

    “他居然比我先死他怎么敢比我先死要我给他收敛尸骨、为他吊唁招魂”

    一连三句质问,咬牙切齿,字字狠厉。

    “顾应璞他怎就这么能耐呢”

    应璞是顾钧鸿的表字,取君子如璞玉之意。

    宁扶疏“”

    怎么好像和她以为的伤心欲绝,不太一样。

    “殿下知不知道,兄长的腿,是如何断的”顾钦辞突然抛来一个问题。

    宁扶疏道“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

    顾钧鸿作为武康侯嫡长子,是毋庸置疑的爵位继承人,顾老侯爷对他的栽培和用心绝对不会比待顾钦辞的少。他也曾鲜衣怒马,智勇双全,十三四岁便提着长`枪背着大弓随父上阵杀敌,十五岁便领着麾下士兵攻破朔罗城池,收归大楚版图。

    那时,军中人私底都称他一声顾小侯爷,知道武康侯势必会将侯爵传给他,只等顾钧鸿弱冠成年便封为世子。

    然,天妒英才。

    变故发生在顾钧鸿及冠前几个月,战中失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腿中箭无数,又被敌军投石砸中,髌骨碎裂,筋脉断裂,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也是从那时起,顾钧鸿才开始功于谋略诡计,靠用兵如神取胜。

    武康侯世子之位,这才掉到了顾钦辞头顶。

    这是楚史上的说法。

    可而今,宁扶疏望着顾钦辞眸底愠意逐渐褪去,被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落寞而取代,听他说道“是刀剑无眼没错,但他本可以不用遭受漫天流矢和落石。”

    难道顾钧鸿的腿疾另有隐情

    顾钦辞看出她的怀疑,垂了眼,似下定决心将尘封的经年往事开启“其实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我虽自小在边关长大,可幼年时,父亲并不允我出入军营。他请了邯州最负盛名的老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作画抚琴,诵背那些之乎者也。至于武功,是他亲自指导我的不假,但就那几下招式,说花拳绣腿都抬举。”

    宁扶疏静静听着,这些都是正史中没有的。如此说来,倒也难怪顾钦辞的琴技比朝暮阁头牌更胜一筹。

    “少年儿郎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是少数,更何况我的父母及兄长是武将,进出侯府的所有人也是武将,叛逆那股子劲儿一上来,他越不准我做什么,我越是非要做。有回趁着父亲挂帅出征,我威逼利诱府里家将,混进军营,夺过哨兵兵手里的缨枪就四处找人单挑。”他话音微顿,过了一会儿才续道。

    “但后来我才明白,那天的所向披靡,是他们碍于我的身份,亦或是单纯不想欺负小孩儿,故意让我。”

    “那年我十三岁,满脑子想的都是,兄长年近十五攻破朔罗城池,我不比别人差,我也可以。某天夜间朔罗袭营,我假传父亲的军令,领了五千骑兵擅自出击应敌。”

    宁扶疏隐约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反观顾钦辞却愈说愈平静,仿佛临驾喜怒哀乐之上,在讲旁人的故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就是中了敌方的诱兵之计,五千骑兵全部被俘。降者,给朔罗当冲锋陷阵的打头兵,肉垫子;不降,悉数斩下头颅装成一麻袋,送回军营内羞辱楚军。”

    “至于我,被他们悬挂倒吊在城墙上,威胁父亲拿邯州十座城池换我性命。”

    宁扶疏纵使已经有了猜测,但骤然听到比她想象中更惨痛屈辱的亲身经历,还是不禁心底咯噔一声“想来以武康侯的心性,不会答应。”

    “自然。”顾钦辞道,“父亲命身边副将拉弓起箭,射死我这个不孝子。那根箭,我至今记得离心脏只差三指距,堪堪钉在我的肩胛骨下,然后副将又取出第二支箭羽搭上弓弦”

    “那是兄长第一次违抗父亲命令,也是唯一次违抗如铁军令。”顾钦辞闭了闭眼,毫无波澜的嗓音终于荡出一丝很微弱的哽涩,“他付出了五万兵马和自己一双腿的代价,杀光了朔罗军中所有欺辱过我的人。”

    楼外忽而起了秋风,吹得窗棂震颤作响,萧萧瑟瑟,刮出钻骨凉意。

    七年前这桩往事,是顾延镇守边陲三十余年以来,遇到最惨烈,也是最荒唐的一场仗。他没有上报朝廷,而是选择将其尘封于北境雾缭缭的黄沙之中,直到今日被顾钦辞重新翻开堆积厚重灰尘的扉页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同宁扶疏讲。

    在他溜进军营四处找人干架后,这件事立马进了凯旋回营的顾延耳朵里。

    寒冬腊月,北地风雪是砭骨侵肌的冷。可比那无边白茫更寒冷的,是顾延的脸色“跪下。”

    少年顾钦辞直挺挺站在营帐前,他性子执拗,认为自己没错,坚决不肯跪。

    而武康侯顾延执掌边军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治下严明的雷霆手段。他二话不说抄起军棍,对着顾钦辞打直的腿弯重重打了下去。

    少年当即皱眉,身体扛不住痛,被打得膝盖砸进雪地里,干雪溅了有半人高。

    可是他不认罚,手掌撑地就要站起来。

    顾延怒意更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等他站直,实木做的军棍又狠狠打在了他腿上。

    父子两人僵持较量着,顾钦辞每动一下,顾延就毫不留情地打一下。直到后来,顾钦辞皮开肉绽,再没力气爬起来,腿根处潺潺流出来的血被北风一吹,立马粘在衣服料子上。

    顾延浑厚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知错吗”

    顾钦辞疼得几乎跪不住,纵使两股战战发颤,仍旧倔得梗直脖子,声音虚弱气势却不弱,嘴硬道“不知。”

    顾延被他气得肺腑胀痛“那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告诫过你什么”

    “不准进军营,不准碰兵器。”顾钦辞道。

    “你今日犯忌,那二十棍是罚。”顾延斥道,“现在可知错了”

    “不知”顾钦辞记得顾延对他的要求,但这和不觉得自己错了不冲突。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住顾延“孩儿不明白,为何兄长可以学着驰骋疆场,学着统帅三军,而我却不可以”

    “我和兄长都是您的孩子,怎还分三六九等不成父亲这颗心,偏得未免也太厉害了”

    “还是说,其实我压根就不是嫡出,不是母亲所生,是你在外面瞎搞弄出来的野种”

    顾钦辞这张嘴从小就语出惊人得厉害,平素里沉默寡言,一开口便是杀人诛心,损人不利己。

    谁不知道武康侯与夫人情投意合,家中既无妾室也无通房,严令禁止军中俘虏女子为军妓,更是从不走进风月处。却一朝被自己的亲生孩子当着下属将士的面这样诋毁,换谁都不可能不震怒。

    他丢了军棍,抽出缠绕腰间的长鞭。

    “啪”的一声,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后背顿时沁开一道伤口,血珠滴在雪地里凝结成赤色冰晶。

    顾钦辞闷哼后,勾起半边唇角,痞里痞气地挑眉低笑“侯爷恼羞成怒了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呀”

    这下连父亲都不喊了。

    “本侯怎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不知轻重”顾延紧握着长鞭的手按耐不住发抖,面色铁青,“与其由着你使性子把大家都害死,倒不如本侯今日就打死你”

    肃穆军营中一时间只余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响彻云霄。武康侯似真的动了杀心,每一下都往死里打,顾钦辞衣衫破碎,鞭痕混杂血迹交错烙在背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到后来,连素来听命于武康侯的副将都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命手下士兵去将顾夫人和顾小侯爷请来。

    顾钦辞腿边的白雪被他跪化,融成雪水,又淌入鲜血。

    他活生生被打成了一个血人

    少年郎逐渐支撑不住,眼皮子越来越重。

    在昏倒晕厥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兄长朝他飞奔跑来,将他接进怀里。顾钦辞用尽微薄力气扯了扯嘴角,唇形说的是我没错。

    再次醒来,已是年节过后。

    他动了动僵硬麻木的四肢,手肘撑着床板试图坐起来。

    “醒了”最熟悉的冷峻声线入耳。

    顾钦辞一愣“父亲”

    武康侯放下手里兵书,目光移到他身上,冷哼一声“还知道叫父亲。”

    顾钦辞靠坐床头,唇线紧绷“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待我与兄长截然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习武领兵”

    “真的想知道”武康侯望着他反问。

    顾钦辞强行拖着未痊愈的病体,跪在了床榻上,垂首表明真心求个甚解的态度。

    武康侯突然叹了一口气,再开口,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添了两分无奈“鸿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身为父亲,我何尝不想一碗水端平,任由你们选择自己的人生。”

    “可本侯,不单单是一个父亲,更是北境三十万兵马统帅。除了对你们两个尽心,更得对所有背井离乡、忠君报国的将士们尽责。”他道,“如今边境战局逐渐平稳,不免就显得顾家手里的兵权,太大了。大到让金陵城内的贵人害怕,夙夜难眠。”

    “辞儿,你跟着先生读了那么多书,应当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树大招风,咱们顾家,不能再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纵使从你第一次施展拳脚,我便知道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比鸿儿更具天赋,可为父不能拿三十万顾家军的声名做赌注,明白了吗”

    少年顾钦辞下挂的眼睫扑朔颤动着,他好像是明白了,可又不甘心。

    默了一会儿,诚实道“我需要想想。”

    武康侯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情,本也没指望他当即接受,淡淡“嗯”了一声,随他去推敲各种利弊。

    可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没琢磨出个名堂,朔罗人先来了。

    诚如武康侯所说,顾钦辞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听见激昂号角声,发自身体本能地热血沸腾,深深压抑在骨髓里的不甘心占据上风,作出决定不过一瞬间的事儿。

    他执拗而自私地想,既然自己比兄长更有天赋,那么是不是只要他做得比兄长更好,父亲就会承认他,让他取代兄长领兵打仗。

    可事实何其讽刺,年少轻狂的他一门心思越过顾钧鸿。到头来,却唯有顾钧鸿豁出半身康健救他于水火。

    世子之位如馅饼儿掉到他头上,顾钦辞不得不拿起刀剑,不得不所向披靡,成了北境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将军。可惜有些道理,他终究明白得太晚。

    比如若非他当年鬼迷心窍,擅自莽撞领兵,那五千名将士便不会丧命,兄长便不需要来救他,更不会断腿与轮椅为伴,兴许此番遇敌埋伏便有机会逃出生天。再比如若非他承了兄长的世子之位,在北境杀出一片天,皇帝也不会这么快对顾家动刀,下旨赐婚。

    一切的一切,错在他,孽在他,恶贯满盈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却为何总是顾钧鸿代他受了所有苦。

    “你,还好吗”宁扶疏难得轻柔的声音打断他沉溺于痛苦回忆的思绪。

    顾钦辞抬头奇怪瞥她一眼“殿下哪里瞧见臣不好”

    “”宁扶疏有种把铜镜搬到他面前的冲动,让他自己看看脸上挂着那个笑,比哭还难看。

    但她好在分得清场合,知晓顾钦辞多半是想起了昔年旧事,难以平复心绪。这种时候,那些虚无缥缈空安慰人的话远不如真正能解他思兄愁情的事,来得合适。

    今晚她第二次开口道“侯爷,趁此机会,回北境吧。”

    “应该赶得上见顾大将军最后一面。”

    顾钦辞眼底血丝褪尽,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准备如何送臣走”

    “依旧是金蝉脱壳。”宁扶疏道,“这朝暮阁内有陛下的眼线,你我闹到明面上的争吵都会传到宫里。本宫便趁机扬言将你禁足在府内,再过两旬,放出熙平侯不甘受辱,节食自戕的死讯,从此金陵再无驸马爷。”

    “在天子眼皮子下面弄虚作假。”顾钦辞挑眉,“殿下就没想过,万一计划败露,您该怎么办”

    “这便是本宫考虑的事情了,不劳侯爷费心。”其实连宁扶疏自己都没思量过。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不计后果也非要做的事。她仅仅发自本心地想放顾钦辞回北境,哪怕处在朝歌长公主的身份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算宁常雁察觉真相后雷霆震怒,与她生出姐弟嫌隙,也不后悔。

    这是情面上,还有事实上。长公主权倾朝野的势力不是说说而已,只要她握得紧,手中少有实权的宁常雁再想把顾钦辞捉回来,也难以真正下令执行。

    可她的未尽之言顾钦辞听不见,她说出来的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又是另一种味道。

    她是长公主,他是熙平侯。

    她的事与他不相干,她与他不相干。

    如同一瓢寒凉夜雨,浇灭顾钦辞初晓情愫的满腔热烈。

    一个时辰前,他将将认清自己对宁扶疏的感情。一个时辰后的现在,却又生生掐灭那点喜欢,扼杀在摇篮里。

    道理都明白,只奈何

    不太甘心。

    “刚才有句话,臣只说了一半。”顾钦辞缓缓启唇,“臣还好,但倘若死的人是臣而不是兄长,那便更好。”

    宁扶疏听得出来,这是在回答她那句“还好吗”

    顾钦辞目光沉浮不定,定定盯着她瞧“如果,殿下今日收到的,是臣的死讯,会如何做想”

    “自会惋惜。”宁扶疏不假思索,“大楚少了一名武能马上定乾坤的神帅良将,北境百姓少了一位信仰的保护神。”史书少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字,她在心中默默补充。

    “还有呢”顾钦辞追问。

    宁扶疏想了想“会替武康侯和你的母亲悲恸。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痛彻心扉之事莫过于此。”

    顾钦辞微微眯眼“还有呢”

    还有宁扶疏略微思索之后,缓慢摇了摇头,应当没有了。

    顾钦辞半张脸隐在烛火阴影中,晦暗瞧不清神色,只听他忽而嗤笑一声,似咬着后槽牙挤出的声音“为大楚着想,为百姓着想,为父亲母亲着想。”

    “呵,殿下的胸襟还真是宽广。”

    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宁扶疏少有地听懂了顾钦辞的弦外之音,她嘴角扯动微搐,一时竟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嘲讽。

    见眉眼精致的人抬眸望来,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散漫浅笑,直直盯着她“那么,疏疏你呢”

    “我死了,你会哭么”

    宁扶疏蓦然一愣,疏疏

    无比亲昵的字眼,轻飘飘滚过他唇舌被吐出。逾越了彼此间君臣有别的身份,跨过了各自身后立场背道而驰的鸿沟,好像她们真的是一对举案齐眉的伉俪夫妻。

    夫君死了,为人家室,会哭吗

    至少会痛。

    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守灵吊唁,为他戒麋食素,为他暂搁夜夜笙箫。

    可如若熙平侯死了,朝歌长公主却不该哭,甚至不该有丁点动了真心实意的哀凄。

    宁扶疏今夜原就打算秘密暗送他离开金陵,放他回到辽旷北境,此刻多谈一丝情意都是浪费时间。而今后大抵无缘再相见的两个人,谈情意也没有意义。

    “不会。”她面不改色,平静淡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音落瞬间,阴鸷霎时浮上顾钦辞眼瞳,充斥不甘的胸膛似被汹涌潮汐狠狠拍打,一下又一下,凉透浑身血液。

    他早该猜到的。

    长公主多情却也无情,能与任意俊俏郎君同床共枕,也能事后翻脸不认人说弃就弃,说罚就罚。长公主府后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受她宠幸却又遭她冷落的例子。

    方才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连空气都弥散暧昧花香,实则不过是她恰巧缺一个泄`欲的郎君罢了。

    至于对方是谁,无关紧要。

    她始终是朝歌长公主,始终是皇权。

    而天子疑心深重,皇权与兵权便注定对立,博弈了几朝几代无止无休,他和长公主之间也注定站在对立两端。

    顾钧鸿尸骨未寒,他是疯了,才会沉溺于宁扶疏的一晌贪欢,饮鸩止渴。

    顾钦辞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袍,便又是外人面前冷肃不苟言笑的熙平侯。青玉酒壶倒出晶莹玉酿,他素是狠得下心之人,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就将破土冒出芽尖的儿女情长斩断。

    难得有一次揖身弯腰的弧度不敷衍,说的却是“殿下,此去一别,愿此生不复相见。”

    宁扶疏抬袖回敬“以茶代酒,愿老死不相往来。”

    凉酒入喉,顾钦辞将袖中存放多日的雕花木锦盒取出,放在桌角“承殿下照料,您送臣回北境,相反臣却没什么能送给您的。这些草药,每逢阴雨天擦抹在骨关节,能让殿下好受些。”

    命途多舛的药总算在临别之际送了出去。

    宁扶疏收进手里,还能依稀感触到他炙热的掌温“谢谢。”

    她捡起丢在琴面上的外袍递给他,光滑锦缎从指尖溜走,不由拢了拢指。胸口莫名酸胀得厉害,这晌反倒不如适才冷静了。

    “刚刚没做完的事,你真的不要继续”她听见自己干涩嗓音泄出齿关。

    顾钦辞目色倏然一暗,深深落在她朱唇湿润丰盈。上前一步,俯身低头。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睛。

    顾钦辞望向床榻帕子“落红”,在呼吸相融的距离停了下来,把手里袍子披在她轻衫单薄的肩头,遮掩风光。

    罢了,食髓只会知味。

    他心知肚明,驻守边陲的将领无诏不回京。

    若有相见日。

    杯酒释兵权。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吃颗定心丸,肯定不会虐,顾狗的自我攻略有目共睹。两章之内不回来,他就不姓狗。

    狗子是离不开主人的,闻着味儿就会回家。

    唔,看了评论大家都期待负距离交流,但他们俩的感情目前还没到这一步,其实从最开始设计剧情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核心,疏疏和顾顾之间的矛盾不在于谁喜欢谁,而是皇权和兵权的对立。或者说,是小皇帝和顾顾之间没法磨合的立场对立,如果是偏心小皇帝的原身公主,这个局就永远不可能破。只有穿越来的疏疏,才能把死局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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