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宁扶疏听府上侍卫回禀,熙平侯府似乎确实遭过雷劈。
甚至每间屋子的顶部都有将近五成的瓦片,呈焦黑碎裂状,稀稀落落掉了满庭院。那情形,估摸着得赶工修葺大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初。
宁扶疏无端脑补出,侯府如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的荒败模样。
但这雷公的威力,是不是有点忒大了
分明金陵城内,其他府宅都完好无损,怎么偏就熙平府遭了殃。
难道在挨劈这类事情上,顾钦辞的“发誓灵验”体质有独特加成
无论怎么说,侯府暂时住不了人是不争事实。她告诉侍卫,慢慢修缮便是,无需着急。
至于顾钦辞,就让他住在东偏院吧。
毕竟总不能真由皇家驸马流落街头,更何况现在还多出一个顾钧鸿,行踪需要瞒着宫里那位。长公主府影卫众多,不容易叫探子打听了消息去,也好。
如若放在往常,兴许宁扶疏会颇有闲心地细究,侯府遭受重创属实匪夷所思。但今日,她虽觉得离奇,却也轻飘飘接受了顾钦辞可能就是倒霉的说法。
无他,只因宁扶疏而今正想着另一桩更重要的事。
想将赵参堂打得措手不及,不一定要从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本人入手。
子不教,父之过,这是昨晚顾钦辞给她出的主意。
赵府那位嫡小公子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纨绔草包,行事全凭一腔自以为是,昔日领着几个护卫就敢冲进侯府门楣挑衅顾钦辞,结果被雪獒吓得屁滚尿流,还收获了京兆尹衙门一日游。
如果赵麟丰酿下滔天大错,赵参堂必须背。
而诱一个胸无点墨,又目空一切的蠢货犯错,那可就太容易了。
午后是宁扶疏一贯腾出来批阅折子、面见门客的时辰。至落霞云散,用罢清淡而不失精致的三两口晚膳,再服过驱寒滋补的汤药,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出利用赵麟丰的计划。
当即召来影卫。
正欲交代,黄归年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响起,打断她还未出嗓的话音。
管家叩响门扉,说道“殿下,京兆尹大人求见,邀您与他进宫一趟。”
“这么晚进宫”宁扶疏皱眉看了眼天色,“他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黄归年道,“但见京兆尹身后还跟着两名仵作,寻思着,许是城内出了人命案子。”
如今这位京兆尹,是担得起正大光明匾额的高堂父母官。素来秉公执法,清明断案。能得他入了夜亲自上门相请,只怕这桩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需要圣人拟旨裁决。
宁扶疏只得命影卫先行退下,甚至制止了琅云与琳絮想给她仔细梳妆的意图。
她简单穿戴好保暖大氅,握着暖手炉,出门上了京兆尹早准备好的宽敞马车。
确如黄归年的猜测,是桩命案。
且死者与凶手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两家门第皆比他个正四品京兆尹高上太多。
一边儿,去凶手府邸拿人,对方拒不开门,他无法硬闯。另一边儿,被害者家眷往公堂上一站,恰恰好是他的顶头上级,于情于理都得敬着。
太尉府的嫡小公子失手杀了丞相府嫡小公子,这案子要办,还得请圣上旨意。
京兆尹拖着年迈身躯,步履匆匆。宁扶疏脚踩月色星光,与他甫一走到殿前,就听见内里传来宁常雁愠怒的吼声“宋卿可真会给朕出难题呐”
“是,依照大楚律例,斗殴杀人者当处绞刑。可宋卿是不是忘了,楚律中还有一条,严禁在朝官员及世家子弟出入赌坊,严禁赌博财物。你儿子,公然违背律例,在赌坊里欠了赵麟丰钱,你觉得宋府就能占理”
“宋府理亏,但赵府,无理。”宋丞相一字一顿,铿锵刚正,“不孝犬子输给赵府的银子,老臣替他还,但赵麟丰因追债打死吾儿不容狡辩。欠债该还钱,杀人自该偿命,臣不替犬子辩解,但也请陛下判处赵麟丰。”
三言两语,足够叫宁扶疏听明白双方态度。
宋丞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咽不下这口气,纵然自家儿子触犯律法出入赌坊,这罪他认了。但赵麟丰一样赌博财物,相同的罪,赵府也不能逃。且赵麟丰拿刀杀了他家儿子,还有一项斗殴杀人罪名,更得背上。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条条框框都照着律例来,赵府贵为太尉也没有从轻发落的道理。
而赵参堂仅有赵麟丰这一个嫡出儿子,打小就宝贝得紧。小草包这些年在金陵城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犯得事儿多了去了,结果全都被太尉的权势压下,不了了之。这回亦然,京兆尹上门拿人,赵府那门关得严严实实。
宁扶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赵参堂的野心已经算计到宁氏皇位上来了,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登基后,把位置传给赵麟丰这个蠢货
他也不怕亡国。
没过一会儿,通传的小太监请他们入殿。
宋丞在御前跪着,他是年过半百的三朝老臣。这般姿态,明显意味着皇帝不肯依律处置赵麟丰,他就不起来。
宁常雁拿他没办法,分别询问起长公主和京兆尹的意思。
京兆尹的想法自没得说,他是局外人,谁都不偏袒,秉公办案才对得起头顶乌纱帽。
宁扶疏出门前,原本便是要诱导赵麟丰捅娄子的。这下倒好,用不着她出手,草包自己就闯了祸。正是她趁机丢出赵府种种罪名,扳倒赵参堂的导火索,怎么可能放过现成的好机会。
如此一来,当朝长公主、当朝丞相、金陵京兆尹巧妙绑在了一条绳上。
倾几近满朝之力,把矛头指向太尉府。
回府途中,宁扶疏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忽而神思一滞。
赵参堂最近,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先是因“污蔑”长公主,被卸去军政大权、禁足府邸;紧接着庞耿落入长公主手中,招供太尉罪恶昭彰。
还有赵麟丰,她昨晚刚决定拿这个纨绔开刀,不到十二个时辰,她没来得及出手,赵麟丰就被下了诏狱。
似乎有些过分巧合了。
叫她怀疑背后有双手在默默推动着这一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直到遥遥望见寝殿鹅卵石阶前,有一抹墨蓝闲立。夜色下,绣制山峦暗纹的袖袍被风鼓起。
宁扶疏行至他身侧“你怎么来了”
自从细作身份被揭穿,宋谪业经她横眉冷目罚了两次,一连半月安安分分待在后院,两人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青年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转头,这回很懂规矩地先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臣侍最近闲来无事,照着古书食谱学做了这份鸡丝薏米粥。”他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殿下赏脸尝尝。”
宁扶疏视线淡淡落在他脸上,眯眼打量着那低顺眉眼,末了道“进来吧。”
木制食盒搁放桌案碰出细碎轻响,宋谪业揭开白瓷汤盅盖。纯白粟米煮得软烂,他执汤匙慢悠悠搅动,鸡丝鲜香顿时飘散半空,继而盛出热气腾腾的一小碗。
若是以往,宁扶疏必定先打太极般地笑夸两句宋郎有心。可而今,她对宋谪业知根知底,实在没必要浪费这等工夫,也不曾去端那粥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赵麟丰赌坊杀人案,是你动的手。”
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宋谪业身形一僵,眼睫微烁,像是诧异她居然知道猜到了。
停顿半晌后,小声道“臣侍说过,从此不再记得旧主,一心一意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付赵参堂,臣就帮您朝着他的软肋狠狠捅一刀,绝不会脏了您的手。”
宁扶疏坐在梳妆台前拆解繁复的发髻,看琉璃铜镜中倒映着青年狭长眼角,怎么瞧都缺几分正气“继续。”
“有件事儿,可能京兆尹府暂时没查到。但臣侍在太尉手底办事多年,却略知一二。”宋谪业道,“赵麟丰时常去开庄豪赌的那家地下赌坊,并不是什么黑心商人开的,那背后”
他刻意压低声音“是赵参堂本人。”
“这些年,他利用地下赌坊赚的赃银少说几千万两。而且因为追讨债务,打死过不少没能力还钱的平民百姓,甚至有直接抢了对方家中清白女儿,卖入妓馆用以抵债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重罪。”
宁扶疏手上动作始终慢条斯理的“所以你设计赵麟丰在赌坊内杀人,是为了让京兆尹查封赌坊的同时,挖出赵参堂这些年做的恶事”
“殿下不想给赵参堂活路,臣侍便断了他所有后路。”宋谪业端的是恭恭敬敬,仿佛唯长公主玉令是从。
宁扶疏倏尔朗笑明媚,指间悠悠转着一支玫瑰簪子“本宫是不是该夸你忠心”
她前一秒还微微上扬出旖旎的语调,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冰点“宋谪业,你是本宫见过第一个,把为自己谋私利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的。”
“殿下”青年骤然抬眸。
却见长公主甩手将那支玫瑰簪子朝他扔来。
他没躲过,脑袋愣生生被砸中,痛得头皮发麻。两绺长发松散垂落额前,狼狈遮住半边眼睛,立马屈膝跪地。
“臣侍不知哪里做错了,殿下息怒。”
“不知”宁扶疏盯着他的头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宣判,“你会不知吗宋谪业,那赌坊中人来人往,欠赵麟丰银子的不胜枚举。抛开普通百姓不谈,其中世家纨绔绝不会只有宋小公子一人。”
“你告诉本宫,为何死的人偏偏是他”
披着墨蓝锦袍的人皱起眉头,齿咬下唇。
“怎么不说话了”宁扶疏抽出发间最后一支点翠蝴蝶钗,如瀑墨发悉数散了下来。
“要不要本宫替你回答呀”她用钗头抵着宋谪业下颔,迫使他抬头看自己,“因为他和你一样,都姓宋。”
“宋家的儿郎少一个,宋丞就能多记起你一点。今日到本宫面前邀功,希望本宫赏你重用你;明日回丞相府露脸,希望你爹看你栽培你。你妄图一箭双雕,图的从来都是权势官职。”
宋谪业望着她眸中轻蔑讥讽。
他很不喜欢这种眼神,和金陵权贵瞧不起庶出一模一样的眼神。
一直以来积压的隐忍顷刻间爆发“追名逐利,有错吗阴谋手段,有错吗”
“我以为,自己与殿下是一样的人。”青年忍着金制钗头扎在皮肤的尖锐刺痛,“天下世道奉行男尊女卑、嫡庶有别,可我们偏不认命,偏要颠覆世俗,开辟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道。”
他在暗指长公主垂帘监国,不肯还政君王。
宁扶疏第一次在宋谪业眼底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彻底撕破虚假的伪装,纠缠着浓烈偏执。
一时竟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公;
庶子生来卑贱无法承爵,亦是不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出生论地位,本就是不公的。
不肯撤帘还政是朝歌长公主的选择,可若将权势富贵和安享清福摆在宁扶疏面前,她同样会毅然决然选前者。从没否认过,她爱财慕权,她也追名逐利。
而且她同样承认,近些时日为了扳倒赵参堂,自己的手段和磊落干净沾不上边儿。
宋谪业质问她的两点,看似都没错。
“不,本宫和你不一样。”宁扶疏仍旧冷静,“就算追名逐利,可本宫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将阴谋手段用在原本无辜的手足亲人身上。”
宋谪业察觉到压在下巴的珠钗力道逐渐变轻,越发大胆“殿下是不会吗还是不需要”
“若您是男子,你会甘心只摄政而不称帝吗”
似乎瞧准了宁扶疏手里这支小女儿家的饰物杀不了他,也无所谓受点皮肉伤。他单脚踩到了地上,膝盖缓缓打直站起来,仿佛要逼宁扶疏承认“若您是男子,您不会对陛下动杀心吗”
“本宫不会。”宁扶疏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宋谪业却不再跪着,高大身躯笼罩下令人不适的阴影,遮挡住半片烛光。
“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斩钉截铁地反驳,不过是因为您缺少一些感同身受。况且您不会,不代表旁人也和您一样心善重情,比方说陛下”
“他能否容得下您一直大权在握焉知哪一天他不会手起刀落,斩断您的左膀右臂”
这句话好像某道闸门开关,宁扶疏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中隐有系统启动的滋滋电流声,试图拉扯她的神经。
她不想让宋谪业看到她的异样,可痛感越来越剧烈,渐渐超出宁扶疏能咬牙扛住的阈值,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不见自己是否面色苍白,耳畔也充斥满聒噪嗡嗡声,反倒是系统机械的提示音混杂在疼痛里,格外清晰。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宁扶疏接收到的服务条约只有两条,第一条是系统不限制她所有行为举止的权限,第二条是原主后来补充的,不能怀疑宁常雁。
当思绪停顿在第二条时,犹如高强度的电流轰然贯穿脑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
宁扶疏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把关于宁常雁的一切念头抛开,深吸一口气稍稍缓解剧痛,照着系统的意思,说了句“你休想挑拨本宫与陛下的关系,阿雁他不会的。”
果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痛意登时减轻了大半。
眸光睨过宋谪业,竟在她望向自己的神情中品出一丝复杂而难言的讥诮。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着这八苦人间。
宁扶疏自顾不暇,冷声下令“滚出去。”
露出真实面目的宋谪业揖了揖身,动作极其敷衍。总归事情他已经做了,他在宋家那个名义上的弟弟也死了。
以长公主面首的身份入仕,哪比得上借丞相老爹的权势,更有面子。
走到珠帘前,他又忽然顿步回首“殿下,这天底终究是自私之人更多。名利皆为我,苍生却与我无关,逐利而往才是”
“都让你滚出去了,听不懂吗”低沉嗓音凉凉响起,浑厚磁性蓦地盖过宋谪业的声线。
是从殿门方向传出来的,夹杂丝缕晚风呼啸,惊得殿内人不禁朝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屋内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玄色,正慵懒靠在门上,双臂环胸,歪了头侧目,满是不耐烦。
宋谪业话音猝然哽住,咽了咽口水,这回掀开珠帘的动作明显干脆利落许多。
顾钦辞双腿分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瞥了眼桌案“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宋谪业立刻端起桌上那份没动过的鸡丝薏米粥,连带着开门、迈门槛、关门的步骤一气呵成,过分麻利。
宁扶疏听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由得狐疑“他怎么那么怕你”
“不知道。”曾经在云华轩泼人酒水,又拿筷子捅穿饭桌的熙平侯无辜耸了耸肩,一本正经道,“可能是妾室屈于正房之威。”
宁扶疏忍俊不禁“那么敢问正房夫人,深夜来本宫寝殿,所为何事”
顾钦辞瞧见她额前挂着两滴细小汗珠,没有回答,上前两步“殿下不舒服吗”
说来奇怪,方才疼得天昏地暗也能硬生生咬牙忍住,没在宋谪业面前漏一丝狼狈。而今痛意消减大半,反而娇气了起来。
她瘪瘪嘴道“头疼。”
“顾钦辞,你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吧。”
顾钦辞在她跟前蹲下,抬手揽过宁扶疏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殿下想听什么”
宁扶疏沉吟片刻,隔着衣料的声音有些低闷“我也不知道。”
顾钦辞想了想,缓缓开口“纵然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居多,可重情重义的人亦不在少数。臣与兄长能为彼此舍命,此生不会因争夺世子之位反目,想来殿下与陛下也是如此。”
宁扶疏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宋谪业和自己的那番话,他都听见了。
顾钦辞似乎察觉到宁扶疏愣了一瞬,问道“殿下不想听这个吗”
宁扶疏摇摇头。
谈不上想或不想。
她清楚顾钦辞对宁常雁向来没好脸色,这些话,是他故意说来安慰她的。
宁扶疏不评价对错。
只知道,这确实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因为萦绕着她神经深处的刺痛,在须臾之间,神乎其技地荡然退去。
宁扶疏轻声道“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顾钦辞道“宋氏能理直气壮地杀害族弟,不过是常有世人薄情寡义,总爱给自己犯下的过错寻找一些能够说服自己无罪的借口。”
宁扶疏倏尔抬起头,纤长眼睫轻颤。
她鲜少这样静静地盯着顾钦辞,更是少有的在他漆黑瞳孔中,掘出深沉的认真。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有些人看似殷勤热情,常阿谀奉承,其实骨子里住着损人利己的恶魔,每分每秒都想将挡他道路的无辜者推入地狱深渊,毫无忏悔之心。
而有些人虽然眉眼冷冽,常冷语相对,可胸怀乾坤天下,襟存点滴情意,如悬挂天际的太阳,四射光芒熠熠耀眼,烤得人深秋也觉暖融。
宁扶疏杏眸勾出明媚笑意“嗯,本宫知道。”
她的头彻底不痛了,说着,话锋一转“但侯爷身上为何有一股”她吸了吸鼻子,狐疑道“鱼腥味”
闻言,顾钦辞蓦地神色一僵,抬起袖子凑到鼻前。
果不其然,沾染着淡淡的腥臭味。
“侯爷”宁扶疏唤他。
“没什么。”顾钦辞二话不说把外袍脱了,“可能是袁伯收衣服的时候没注意,把压箱底的旧衫混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宁扶疏说,自己得知宋谪业大晚上跑去厨房折腾,要给长公主做什么鸡丝薏米粥,当下气不过。等人走了之后,不甘示弱也去了厨房,准备做份鱼蓉粟米羹。
嘁,鸡丝跟薏米混在一起,能好吃吗
鱼蓉和粟米混在一起,才有可能好吃
秋季最肥美的鲮鱼剔出雪白鱼肉,一片片透明无骨,与党参姜片一同下锅清煮,去腥又添味儿。再将半熟的鱼片切成碎末,加入一个蛋清共同碾磨成细腻如胶的鱼蓉。
金黄色粟米经清水淘洗两遍后倒入紫檀砂锅,小火文炖半个时辰,米粒吸水逐渐饱满,膨胀成圆滚滚一小颗,突然迸开裂缝,香味顿时溢了出来。再加进碾制好的鱼蓉,适量的盐巴与胡椒,搅和均匀后继续煲一刻钟。
便是食谱上广受称赞的鱼蓉粟米羹。
只奈何现实与书籍往往存在小出入,顾钦辞头一回亲自动手下厨,偶有偏差更是难免。
他,败在了第一步。
大楚百姓皆道云麾大将军仗剑贯长虹,挥刀斩斜阳,却不知,耍惯长弓大刀的他其实征服不了一把小小菜刀。耗费了整整一水缸的鲮鱼,也没能切出一片剔骨鱼肉。
顾钦辞见宁扶疏将信将疑,似乎想追问,连忙咳嗽了声转移话题。
“殿下对赵参堂开设地下赌坊,怎么看”
他每每谈及正事,眨眼便能端出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得不说生相冷俊的人在这方面就是有天然优势,说谎都不容易被揭穿。宁扶疏被他牵着走,随即把鱼腥味的事给忘了。
“宋谪业此人睚眦必报,赵参堂承诺过他的事没能办到,他就转头出卖赵参堂的把柄,这消息多半是真的。这样一来,赵参堂拗着不肯把赵麟丰交给京兆尹,与其说是对这个小儿子的溺爱,不如说是他担心自己的草包儿子骨头软,受不住刑罚恐吓,嘴巴没把住门将赌坊秘密抖落出去。”
“殿下有何打算”顾钦辞提醒她,“等着京兆尹抽丝剥茧地查,速度就慢了。”
宁扶疏理了理曳地的朱砂裙裾,把问题抛了回去“本宫瞧起来,像是有耐心之人么”
顾钦辞面上顿时露出一抹心领神会。
她见不得赵府蹦跶,多耽搁一点时间,就是多给赵参堂一点处理线索销毁罪证的机会。她想一板子直接把人打进诏狱里,跪在尘泥中再也爬不起来。
来不及等着赵麟丰那个蠢货泄密,不如直接以长公主或熙平侯的名义,给京兆尹透个底。
必查他个措手不及,天翻地覆。
顾钦辞也是这个想法,自知晓清州败役三万将士阵亡是赵参堂的手笔,甚至害得顾钧鸿腿疾恶化,险些命丧黄泉,还有那老狐狸屡次三番针对宁扶疏出狠手,每一条拎出来都足够他将赵参堂杀个千遍万遍。
宁扶疏没耐心,顾钦辞更没有这东西。
他匆匆出了长公主府,飞檐走壁穿梭过两条巷子,翻墙跃进京兆尹府。躲避府邸护卫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轻而易举摸到尚且烛火通明的书房。
寒凉晚风袭来,屋内白烛曳动暗了暗。
埋头处理公务的京兆尹下意识抬头,只见狭窄书房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板着脸,裹挟满身寒气,把年近半百的小老头儿差点被吓个半死。
而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这位爷就已经以私设赌坊聚资敛财,以及拐卖百姓良民的罪名参了赵参堂一本。
且偏生语速极快,若非京兆尹为官多年各种大风大浪大世面都见过,只怕现在已经开始稀里糊涂转圈了。
顾钦辞最后补了一句“赶在寅时城门大开之前去彻查,断了他妄图转移证据的后路。”
说完,转身就走。
“侯,侯爷等一等”京兆尹喘口气的工夫,人已经没影儿了。
顾钦辞闻声顿住步伐,站在轩窗下回头望“大人有什么问题”
京兆尹实话实说“衙门差役大多都在赵府门口候着,给那头施压逼他交出赵麟丰。这大半夜的,陛下那边多半已经歇息了,下官一时半会儿恐怕抽调不出足够的人手。”
顾钦辞听明白了,缺人,想向他讨。
这好办。
他道“我让杨子规把左金吾卫调给你。”
今晚本该轮休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躺在杨府床榻上连打两个喷嚏。
自从,夜幕沉沉的金陵城又多了一个可怜人。
顾钦辞就像鞭策陀螺连轴转的长鞭,成日画着太尉党好日子到头的催命符。
在霜降的最后一日,京兆尹连同御史台往御前呈了一沓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奏折,把赵参堂当做一颗洋葱从外到里剥得透透彻彻,大小罪责皆陈列在册。
意图谋逆、亵渎皇权、卖官鬻爵、贪污敛财、故意杀人、买卖良民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先太尉党臣见情势不妙,便有人看准时机呈上了两封赵参堂与朔罗可汗互通有无的信件。气得宁常雁震怒拍案,当即吼着要株杀赵参堂九族。
喊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和长公主唤赵参堂一声舅父,也在其九族之内。怒火更盛,拂袖把茶盏挥到了地上。
最终下的圣旨是责令御史台收押太尉赵参堂,择日五马分尸。除皇室一脉的赵氏九族亲眷及家中奴仆,知情者游街斩首示众,不知情者贬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由朝歌长公主协领金吾卫抄家。
宁扶疏接到旨意时,正在府中逗鸟儿。
前几日齐渡出任务回京,给她寻来两只珍奇名贵的蓝牡丹鹦鹉。
小家伙钴蓝羽毛披身,越往尾部色泽愈深,极似紫蓝,越往头部则色愈浅,几近银白。浅灰黑色的脑袋上点缀几撮鹅黄绒毛,分别覆在额间与颈侧。一公一母,色彩缤纷甚是漂亮。
御前小黄门站在长公主身后宣陛下口谕,她边听,边朝着金丝楠木笼中的小家伙悠哉哉吹了两声口哨。
刚被会学舌的鹦鹉立马喜气地一跳,扬声叽喳“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小黄门见状,也随之应和着奉承了一句“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而后,又续道“陛下派来给您支使的左金吾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殿下您瞧”
宁扶疏将手里竹制的逗鸟杆递给琅云“本宫先行更衣梳妆,马上就去太尉”她顿了顿,忽而扬唇明媚一笑“啊不,如今只能称作赵府了。”
“殿下说的是。”小黄门哈着腰,“那奴才就先回宫复命了。”
宁扶疏点头请他自便,待一行人影消失视野中,她让琳絮将顾钦辞请来。赵参堂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伏法,这其中少不了熙平侯的功劳。
且对朝歌长公主而言,自己惩治赵参堂,不过是心存对宁氏江山与苍生百姓的责任,拔除朝中奸佞蛀虫。可对顾钦辞而言,却是三万手足兄弟冤魂游荡,死不瞑目的私仇得报。
顾钧鸿如今尚不宜露面,赵参堂最该对着跪下磕头认罪的人,是顾钦辞。
可不曾想,这人给她的答复却是“殿下和杨子规去便好,臣就不去了。”
“为何”宁扶疏不禁问。
“抄家搜府之后,赵参堂的罪名恐怕只增不减。”顾钦辞道,“再加上先前种种,臣怕自一看到他,等不及五马分尸的日子就先拔刀把人砍了。”
他单是说这话,额头与手背青筋便不自觉鼓起,可见憎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最后却又说服自己“人在做天在看,生前有律例国法判他死罪,死后自还有阎王判官打他入十八层地狱。”
“殿下自己去吧。”
宁扶疏抿唇叹出一口气,如此也不勉强他。只是在临离府前答应,就算赵参堂在牢狱中,自己也绝不会让他有一分一秒好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比直接死了痛苦。
双刀髻上的朝霞彩凤步摇映着晌午天光,流苏碎金,雍容华贵。国色牡丹经验绽放在蜀绣绯红宫裙,给生机渐淡的萧肃秋季平添一抹浓墨重彩的艳丽。顾钦辞望着那背影,笼中鹦鹉也望着它们的主人。
“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什么”顾钦辞愣怔,这才注意到这两只新来府上的小家伙。
也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单纯只会说这一句话,蓝羽鹦鹉张开喙,重复叫嚷“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顾钦辞早听说金陵城的世家贵人以逗鸟儿为乐子,其中犹属学舌鹦鹉最为有趣。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真会说人话的鸟儿,难免起了兴致。
他走到精致鸟笼边,挥手屏退伺候在侧的婢女,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
“来,跟着本侯说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小鹦鹉歪起脑袋,绿豆大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他,好似没听懂。
顾钦辞放缓语速,一字不落重新念了一遍。
小鹦鹉一点点模仿着他的嘴型学“长公主殿下英明神武”
效果甚微。
“不是这句,再来”顾钦辞起先教得极有耐心,“是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如此反复多次,日头西斜,又轮到小鹦鹉“长公主殿下和熙平侯英明神武”
“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这八个字有那么难吗”顾钦辞脸色黑如锅底,咬着牙,“再学不会,今晚就把你们俩炖了”
小鹦鹉霎时缩了缩脖子,躲到金丝笼的犄角旮旯里去了。
这个人好凶。
完全不像它们的主人殿下,英明神武
作者有话说
firstround顾狗vs鹦鹉,顾狗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