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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抄家
    旧时王谢堂前燕,今有赵府门前狮,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尉府如今朱甍绿瓦蒙尘。

    朝歌长公主仪驾走过街巷,她身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迅速将偌大府邸四下围住,又动作利落地在几处偏门张贴封条,连墙角狗洞也不放过,密不透风。

    沿街走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停留,有知情者忍不住举手挥拳喊一声“抄得漂亮”,又将太尉所犯罪行告于旁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围观百姓中广泛传开。

    有受过赵参堂手底走狗迫害者,信手掏出竹篮中刚买的鸡蛋大门砸去。身边人立即有样学样,或丢生鸭蛋臭皮蛋的,或折下几片菜叶子的,还有两手空空者则捡起地上石头,铆足了劲儿整把整把扔得毫不心痛。

    宁扶疏淡然默许百姓宣泄愤怒,没有制止。

    赵参堂恶行累累、品行不端,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是他罪有应得。

    某一瞬间,连宁扶疏也想加入这些百姓,替顾钦辞为清州三万将士出一口气。她仰起头,目光在黑漆金字写着太尉府三个大字的沉木匾额停留片刻,末了,向身后的杨子规瞥去一眼。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指使手下金吾卫将那块门匾砸了。

    上等木头断裂成两半,坠落地面溅起扑扑灰尘扬了半丈高。

    待漂浮半空的尘埃颗粒散开,宁扶疏凤头云履踏在匾额金漆题字上,恍若无物踩着走进赵府。

    院中,象征着吉祥富贵的参天梧桐枯败,黄叶堆积满庭无人清扫,奴仆与赵参堂的妾室跪了一地。

    几个衣着光鲜,头戴珠钗的应是时下正受宠的小妾或通房丫头,绢帕掩面,泪眼朦胧,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

    走过几人身旁时,宁扶疏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叹息,不由转过头,正巧见某名金吾卫垂眼望着跪在他脚边的小丫头,冷硬的男人面庞染上一抹恻隐轸恤,握刀之手不自觉松了松。

    “怎么,觉得心疼了”宁扶疏问。

    金吾卫侍卫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长公主点到名,连忙回神。他知道圣旨定下的裁决不可能更改,应该摇头否认,可耳边呜咽声属实太过悲怆,听得人心尖隐隐作痛,壮着胆子道

    “回殿下的话,属下确实心疼。”他假装没看到杨大将军瞪他的眼神,“虽然赵参堂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可他的妻儿无辜。全部贬为庶人的话,恐怕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幼小稚子,难有活路。”

    宁扶疏眼皮微抬“所以你是在为朝廷重犯的九族家人求情”

    侍卫顿时低头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宁扶疏掸了掸袂袖,许是想到赵参堂时日无多的缘故,心情颇好,没计较侍卫这些几乎称得上质疑圣意的话。

    甚至难得有耐心地顺口解释一二“律例王法之所以令人心生畏惧,是因其逢罪必行。若今日有人可怜就能酌情减刑,那是不是明日有人可悲,也能减免呢”

    “这世上谁没点苦衷,久而久之,一国律例还如何震慑心存恶念之人”

    她说着,周遭哭声逐渐小了。

    大抵是这些人意识到自己无论哭得多凄惨,长公主殿下都不可能宽宥怜悯她们,遂不再做无用功。而那位替众人求情的金吾卫则羞愧得涨红了脸,对着宁扶疏磕了一个响头。

    “属下明白了,多谢殿下教诲。”

    突然,空旷院内响起一阵清脆鼓掌声。

    只见赵参堂身穿绛紫色太尉朝服,袍前走兽绣纹威猛气魄。头顶斑白长发梳理整齐,冠以朱纱帽。人从正堂一步步走出来,双手抬在胸前啪啪拍着。

    “好啊,说得好”他笑道,“不愧是宁家的女儿,足够无情。”

    宁扶疏转身,髻间步摇晃出悦耳窸窣,朱唇嘴角微微勾扬,不达眼底的笑意晕开明艳高贵“舅父谬赞。可本宫再无情,也比不上舅父视人命如草芥。”

    语罢,她手臂优雅一抬,示意前来抄家的金吾卫该动起来了。

    东院西房,南门北屋,霎时响起木柜抽拉翻倒,宝器收装大匣的嘈杂声。

    宁扶疏环顾四周,最后饶有兴致看向赵参堂“舅父这宅子阔气,一时半会儿也抄不完,不如咱先喝杯茶”

    “殿下请。”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都这种时候了,还能气定神闲侧身让道,迎着长公主坐在正堂上首主位。

    宁扶疏自然不客气,跟随她同来的琅云手端漆盘,姗姗上前将两个倒扣的杯盏摆正,分别斟茶。先奉给自家殿下,而后端起另一杯走到赵参堂面前。

    “大人怎么不接”琅云见赵参堂许久未伸手,主动询问。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赵参堂如今被判了五马分尸之重刑,可宁常雁的圣旨中并没有提到褫夺他太尉官衔。只要赵参堂一日没死,就一日是大楚朝的太尉。琅云一介奴婢,这般质问,是为逾矩。

    但赵参堂瞥了眼递至眼前的茶盏。

    料为下成青瓷,四壁布满错杂裂痕,与长公主手侧剔透无暇的白玉茶盏对比鲜明。且盏中茶水满至杯沿,稍拿不稳便会将茶水晃出。

    常言酒满敬人茶满欺人,长公主摆明了是在羞辱他。一个小小婢女都敢出言不逊,自然也是得了长公主授意。

    赵参堂盯着宁扶疏眼底戏谑,接过杯盏。蓦地,又是一愣。

    这瓷盏触着没有温度,茶水是凉的。

    “早听说舅父精于茶道,对好茶颇有见解。”宁扶疏笑音再度传来,“这是本宫亲手调制的茶,舅父尝尝”

    赵参堂压住僵硬嘴角,半晌没动静。

    “知道舅父性情谨慎,但您放心,本宫和舅父是表亲舅甥,不会下毒杀您的。”宁扶疏看着他,唇边笑意自进门起就不曾褪去。

    犹如芬芳玫瑰,看似娇艳妩媚,实则每一片花瓣儿都带着尖锐倒刺。

    何其讽刺,这一口一个舅父,一口一个您,听着恭敬至极,可所作所为何尝有半点儿拿他当成长辈的样子。

    杀人诛心,宁扶疏委实把这招玩了个透彻。

    然而事到如今,将死之人已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赵参堂也懒得跟她计较这点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面子得失。一个利落仰头,把盏中茶水倒入嘴中,咽了下去。

    水温虽凉,入口却甘甜,味道不算太差。

    但这只是表象,当茶水滚过舌根,堪比黄连的苦涩快速蔓延开来,还夹杂着些许胜似蛇胆的腥臭。游经喉管,气过肺腑,最终搅弄着肠胃。腥苦味儿良久不散,令人作呕。

    赵参堂面上神情八风不动,好不容易忍过那股子恶心劲儿,到底是耐力告罄,狐狸露出尾巴与尖牙,撕破常年身居高位端出来的伪装,抓起桌上茶盏朝宁扶疏砸过去。

    孰料,就在他提气使力的瞬间,忽然胃部一阵抽搐,痉挛着泛起细密疼痛,如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脏。

    手臂霎时虚脱失力,高高举起的瓷盏直直坠落地面,裂成一地碎片。

    “本宫只是说不会下毒杀您,可没保证不会下毒做些其他什么。”顶着赵参堂恨不能杀了她的凶狠眸光,宁扶疏纤柔双指捻起自己手旁的白玉杯,皓腕倾斜,混了毒的茶水悉数倒在地上。

    能够始终保持气定神闲的只有她朝歌长公主,居高临下睨着腹痛难忍的紫衣太尉。

    “这毒没有名字,自然也不会有解药。”

    “不过舅父也无需太过担忧,这点小毒要不了人的性命,也不会一直发作。只有在你进食喝水时,毒性才会苏醒作祟,等食物消化完了,它们就会重新蛰伏沉睡。”

    “但都说民以食为天,这不吃五谷肉麋的感觉想来也不太好受。饥饿难忍与腹痛难忍,舅父酌情自选便是。”

    赵参堂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突然喉头一甜,竟是被她气得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抬至半空想指眼前人的手指剧烈发抖,沙哑含着淤血的声音更是颤得不像话。

    “长公主你忘了自己母族姓什么吗”

    “是舅父忘了”宁扶疏嚯地站起来,袖袍重重甩下,“这天下姓宁,不姓赵”

    “哈哈哈哈”赵参堂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格外放肆桀骜,最后汇成一点不屑嘲弄,“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天底奉行的道理,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我棋差一招,输给了你,所以这天下才姓宁。”

    “可我不服”他两排牙齿因笑咧出,粘满殷红血迹,执拗终成了可怖与丑陋,“如果你没有先帝的情报网相助,长公主,你我之间还不知道谁输谁赢。”

    “什么情报网”宁扶疏倏尔一愣,几乎下意识脱口问出。

    “事到如今,就不必装了吧。”赵参堂蔑道,“先帝曾建网罗天下各州郡县的情报暗桩,能收集他想知道的一切信息。若非得此助力,就凭御史台和京兆尹那群疯狗,能抓住我几条把柄。”

    宁扶疏心生疑窦,她当真不知晓这所谓情报暗桩。

    但再深的困惑不会在赵参堂面前表现出来,依旧是那副高不可犯的模样。

    堂外,金吾卫已经抄完整座赵府,金银财物装了整整数十箱,侯在院中待命。

    宁扶疏对顾钦辞所言绝不会让赵参堂好过的承诺,随着那碗凉透苦茶入腹而做到。她迎霞辉而立,阳光照不进厅堂,单手撑在桌面摇摇欲坠的赵参堂头顶与脚底皆是阴影。

    像是最后的判词“多行不义必自毙。舅父,你罪行昭著,却还怪旁人本事太过,真真是死有余辜。”

    “来人,给赵大人上镣铐,押送大理寺大牢。”

    冰凉木枷卡住脖颈与双腕,沉沉重量压下来,锁住了赵参堂所有野心与筹谋。

    他跌坐在地,双脚又立即被扣上铁锈斑驳的镣铐。累赘铁链曳地,每行一步都将拖出沉闷声响,提醒他曾经犯下过无数罪孽与恶行,如警钟长鸣。

    赵参堂狭长眼睛被一缕光线灼得刺痛,抬眼却见是宁扶疏华裳上的金丝牡丹折射着如火晚霞,映得她整个人光芒万丈,拥怀日月。心底忽而冒出一句可惜了。

    可惜他这个外甥女为女儿身,否则,取宁常雁而代之的人,照样轮不到他。

    迈过赵府门槛之时,赵参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疮痍落在歪倒地面的那只青瓷茶盏,仿佛顿时恍然明白。

    喝完长公主的这盏茶,自此西风残照,人走茶凉,一场荣华转头空。

    与此同时的金碧宫城内,夕霞流辉,彩云溢光,缭绕龙涎香烟袅袅浮向帝王衮龙袍绣。

    宁常雁松开指尖,将大内暗卫呈来的长公主与赵参堂谈话密信丢进铜炉。点点火星溅在信纸表面,立马灼出焦黑碳色,下陷镂出不规整的空洞。火舌随即从那处钻出,迅速舔舐过整张纸,转瞬间只余灰烬,不留痕迹。

    他手伸至铜炉上方烘烤,似是自言自语“皇姐说得不错,这天下姓宁。”

    “可朕与皇姐同姓”他尾音拖长微顿,突然道,“黄世恭,你说说看,这天下究竟姓的是宁常雁之宁,还是宁扶疏之宁”

    蓦地被点到名的御前太监总管一愣,自然听得出来这问题好比皇帝询问侍人自己是否该早立储君。答对了,便犹如小插曲无事发生;可万一答错了,触着主子逆鳞,雷霆震怒岂是他们这些奴才能受住的。

    黄世恭前段时日刚吃过一顿板子,至今仍心有余悸。谨慎琢磨着陛下对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敬重,姐弟二人自小便无龃龉,又想起两位主子幼年时舍命相救的往事,迟疑片刻

    他道“陛下和长公主一母同胞,龙章凤姿。这姓随祖宗相同,哪里用分得这样清。”

    “是吗”宁常雁脸上神色不见有改变,又点了另外一个太监,“方缘贵,你来说。”

    这方缘贵揣着可掬笑容弓着腰“陛下是天子,这天下自然随您姓。”

    作者有话说

    唔,难道只有我觉得疏疏搞事业的时候特别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