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长公主府邸偏门。
风穿窄巷,顾钦辞将轮椅搬上马车,和顾钧鸿相对而坐;“兄长决定留在金陵,不后悔了”
顾钧鸿遍布疤痕的手指扯过绒毯,掸开盖在大腿上。他低笑了声“我如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废,不能策马行军,不能提枪上阵。回去清州,也不过拖累他们罢了。”
顾钦辞闻言蓦地缄默,目光游移,怎么也不肯落在顾钧鸿那双不良于行的腿上。他太清楚了,即使掩盖在厚重绒毯和层叠衣摆之下,仍旧明显透着胜比常人的瘦削羸弱。
诚如顾钧鸿自己所言,是彻头彻尾的残废。
空有谋略智慧却无法行军打仗的人,在边关只能混个谋士职。做不了将军,更当不了主帅。顾钧鸿此前虽有腿疾,但经由军医精心调理,骑马和短时间的行走已经不成问题。
可此番峡谷遭遇伏击,巨石滚落,砸在他不堪一击的旧伤上。腿骨碎裂,筋脉寸断,这辈子注定站不起来了。
想昔日壮志凌云少年郎,看今朝身染沉疴空悲切,任谁都难以接受这般落差。顾钦辞双唇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横渠,别想那么多。”顾钧鸿见他神情忽然黯淡几分,便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之事,我从未怪过你。我甚至时常庆幸,赶在父亲下军令之前把你救了出来。”
“而今清州有徐向帛守着,我相信他能护好一方百姓。至于我回不回去,也就没那么要紧了。何况我决定留在金陵,确实还有些私事。”
“私事”顾钦辞反问,“兄长的心上人,在金陵”
“你”顾钧鸿向来云淡风轻的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你如何得知”
“很早之前就猜到了。”顾钦辞说,“咱们还在邯州那会儿,你就贴身揣着一枚护身符,每次上战场前都会掏出来看一看。那东西明显不像营中弟兄的手笔,倒是母亲给父亲求过一枚。”
“后来我到了上京城,跟长公主去过一趟玄清观,恰巧发现那观里的护身符和你随身带的差不太多,多少猜着一点。”谈及自家兄长的终生大事,顾钦辞忍不住打听,“是谁家的姑娘”
顾钧鸿眼神闪烁“你怎么跟爹娘一样。”
“这不是爹娘也为你操着心嘛。”顾钦辞从来不知道,原来外人眼里运筹帷幄、成熟稳重的顾大将军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他盯着顾钧鸿耳根一点淡红“顾应璞,你说你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咱爹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你连路都会走了。”
“”顾钧鸿凝眉瞪他,“没大没小。”
“你同我还藏着掖着你不肯说,那我就只能猜了。”顾钦辞琢磨道,“玄清观是皇家道观,能进去里头的求符的,要么是皇室宗亲贵女,要么是朝内高官之女。”
“你最后一次随父亲进京述职是十年前,当时你十五岁。能在那会儿跟你说得上话,至今又没嫁人的姑娘这年纪好像有点大啊”
他越说,顾钧鸿耳垂薄红越深,每一点都和记忆中十年未见的那人相符。
生怕当真被顾钦辞猜中,连忙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任她是高门贵女也好,大家闺秀也罢,我现在这副样子,就不必耽误人家了。”
“你有这操心我的工夫,不如想想看自己,怎么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
顾钦辞倏尔愣怔“这跟我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他嗓音不自觉就小了几分“我又不喜欢她。”
顾钧鸿轻声一笑“我还不曾说喜欢二字,你着急否认什么。”
“没事,以为你误会了。”顾钦辞别开脸,夺过他略带审视的目光。
“还说我藏着掖着,你不也一样”顾钧鸿看着他堪称欲盖弥彰的神情,这回用的是肯定语气,“横渠,你是我弟弟,我比谁都了解你的性子有多傲,做事向来不在意旁人感受。唯独长公主,是第一个例外。”
“你倾心于殿下。”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钦辞再想隐瞒也是徒劳“兄长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这与面子有何关系”顾钧鸿问。
“我是喜欢她不假,但她”顾钦辞撇了撇嘴,呵声,“好像只喜欢后院和朝暮阁里那些漂亮的小白脸。”
“你怎么会这样想”顾钧鸿奇怪,“我倒觉得,殿下对你并非无意。”
“兄长在安慰我”顾钦辞不以为意。
反问的口吻被他用陈述的语调说出来,尾音渐而压低,平添苦涩。
每个动了真心的人,怎么可能没想过郎情妾意两相浓,他几乎日日夜夜,乃至在梦里都盼着。可顾钦辞连在梦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奢求,宁扶疏根本不爱他。
顾钧鸿微微皱眉“我有何必要安慰你。”
还是他初到金陵的那日夜里,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他明显看见长公主怒而瞪向顾钦辞的眼神中带着点娇俏。以及后来一行人走在暗道中,长公主任由顾钦辞兜膝抱着,放下高高在上的倨傲,安静顺从,还有几分依赖。
这些他都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也因此这晌不由得狐疑更甚“你总那么好面子,是不是从没向她表明过那层心意”
顾钦辞眼底神色愈暗,半边唇角耷拢,仿佛连呼吸间都盈满酸楚“这么说吧,兄长,你觉得一个压根不信我会喜欢她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着我”
顾钧鸿忽然笑了一声。
笑音落在顾钦辞耳中,分外刺耳,眉峰不禁皱出三撇深痕。
“横渠,你有没有想过,长公主为何不信”顾钧鸿端起案上茶壶,倒了半杯热茶暖身子,同时也压下笑意,“她站在权力的巅峰,看似呼风唤雨、应有尽有。可实际上,她身边的人有几个待她是真正的真心”
“府里下人伺候她,是指望她给予更优沃的月钱。朝中官员敬仰她,是指望靠她的提携平步青云。包括后宅那些面首,图的也无非是她的财与权。”顾钧鸿道,“她受到的恭维和听到的喜欢比常人多百倍千倍,但她得到的真心,也许比不过路边乞讨的叫花子。”
在宁扶疏的世界里,朝暮阁中小倌儿图她美貌且出手阔绰,宋谪业把她当作步入朝堂的踏脚石,骆思衡满心只有一己之身的清白和翻案。就连本是同根生的嫡亲胞弟,也跟她玩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宁扶疏都知道,她看得心知肚明,还如何能轻易相信旁人说的喜欢。
她眼中看见的,各取所需是随处可见的家常便饭,反倒是最单纯的赤诚之心,缈如皓月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那我该怎么办”顾钦辞一只手伸进衣襟里,指尖在那块质地细腻的玉牌表面反复摩挲,“我做的,对她而言是稀疏平常。我说的,在她看来都是巧言令色。”
“我还能怎么办”
他语速不由自主加快。
又耐不住性子追问第二遍。
顾钧鸿忽闻几声骨节活动捏出的脆响,在封闭空间内格外清晰,垂眼便瞧见顾钦辞手背青筋如藤蔓凸起,摇了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他的性情素来不急不躁,在边关时,人人都笑称他是最温文尔雅的大将军。这也是为什么,相比起顾钦辞,武康侯早些年更看重这个长子。
“先喝杯茶降降火。”这晌亦是一派从容淡然,新倒了杯温茶推到过去。
顾钦辞没看那盏清茶“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她和其他男人暧昧调情,看见她躺在其他男人的怀里,想到朝暮阁那些谄媚贱奴作践她的身子,我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
“嫉妒得发怒、发狂。”
“想把那些人全都杀了。”
顾钧鸿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去年离家之前,母亲给过你一只翡翠镯子。”
车轮辘辘行过长街小巷,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车也徐徐停了下来。车夫先将轮椅搬了出去,而后顾钦辞背着长兄跳下马车,把人放在轮椅上,给那吹不得冷风的双腿铺盖好绒毯。
松手瞬间,他隐约觉得,顾钧鸿的身体似乎蓦然有些僵硬。在马车上始终清朗温润、从容不迫的声线好像也哑了许多,像琵琶绷拉过紧的琴弦,奏出裂帛之音。
“这里是沁阳大长公主府”
顾钦辞竟在他眸底看到几点零星的恍惚“兄长和大长公主认识”
顾钧鸿十指不由自主揪紧绒毯,又一点点松开,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没事,进去吧。”
顾钦辞心底疑窦更甚,但因府门已然大开,堪堪将困惑压下。
此时此刻,金陵城的另一头,有辆六轮画壁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时而传出几句歌声。
那唱歌的嗓音含带些许鼻音,微微沙哑,似乎歌者正在风寒病中。却并不影响压准调子的小曲儿悠扬婉转,拖出绵长尾音。
宁扶疏做了七个月的摄政长公主,几乎日日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度过,没有一刻真正的放松。原以为那样的日子得等到朝纲清明时方能到头,没曾想还政君王倒叫她提前当上了闲人。
比预想中的,还要更悠然自得几分。
奈何比起风平浪静,这世间更多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宁扶疏刚回到府邸,就接到影卫禀报,长公主马车刚离宫后半炷香,便有一队和他们武功不相上下的黑衣人,相继出了宫门。
无疑是皇室暗卫,宁常雁派出来的人,如今正潜藏在长公主府四周。
但由于对方背后的主子是皇帝,他们不敢随意跟人动手,还请长公主殿下拿个主意。
宁扶疏听闻此消息时,正脱了凤头云履倚在紫玉珊瑚屏榻上。她未簪珠钗的秀发披散,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垂落在没有一粒灰尘的地毯。手中捻着一串玄清观道长亲手打磨的沉木流珠,悠悠数过三百六十五颗珠,应星宿之度。
她半睁开惺忪睡眸“你管旁人干什么作甚,由他们去。”
影卫小心翼翼应下,又问“那咱们呢主上不做点什么吗”
宁扶疏招手让琅云上前来“本宫记得,昨儿个朝暮阁说他们楼里刚来了五个少年”
“是有那么回事。”琅云点头。
宁扶疏勾唇莞尔,眼尾拖出娇艳绮丽“既然有,那还不快去办。”
琅云立马会意“诺。”
宁扶疏重新阖上眼睛养神,她并不意外宁常雁会派暗卫监视自己。多疑是自古帝王的心头病,一旦染上,便再难拔除。
它就如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汲取人心猜忌为食,疯狂地生根发芽、滋蔓生长。根茎枝叶缠绕住五脏六腑,渗透进血液骨髓。
自此,怀疑变得根深蒂固,无休无止。
宁扶疏当下需要做的,便是表现出自己当真无心权势了。不再联络朝臣官员,甚至一味醉心风雅,总之得在回封地之前,让宁常雁彻底相信坐下龙椅安稳踏实,让他食能安寝、夜能安寐。
朝暮阁那边惦记着朝歌长公主一掷千金的豪阔,半秒钟也不耽搁,忙将小倌儿送来了府上。
低头站成一排的小郎君白净清秀,双颊敷着淡淡胭脂,双唇亦抿着薄薄口脂,画出白里透红的妆容,是朝暮阁惯常用来讨贵女欢心的手段。
“殿下想听什么曲儿”小郎君温声问。
宁扶疏看见他怀抱桐木琴,霎时浮上脑海的,不是哪首曲名,也不是哪段曲调,而是那日顾钦辞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桎梏着她坐在他腿上,不知疲倦地将一曲蝶花啼弹了一遍又一遍。
琴弦崩断,指尖滴血。
此后再听见的琴音曲调,皆不如他。
这般高下相较,宁扶疏听曲的兴致不由淡了几分。她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说道“你们教本宫弹琴吧,就要那首凤求凰。”
这历来是男子对心爱姑娘表白爱意时弹的曲子,时而也有女子用一曲凤求凰倾诉对郎君的爱慕。
曲谱记载的指法并不繁杂,难在情入琴声,琴中有情。
许是原主少时随宫里师父学过琴技,宁扶疏上手很快,刚跟了两遍就能独自弹完整首曲子。
曲罢,她问“如何”
“如绕梁之音婉转动听。”小郎君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先夸赞一通,然后才道,“只是,有两个音错了。”
“是吗”宁扶疏垂眸轻抚七弦,复又盯着自己的十指,拧动的秀眉流露出满腹狐疑。
她方才弹得时候不曾注意,这会儿更是难发觉问题。
五个围在她身边的小郎君你一句我一言地说笑着,有人率先跪去她腿边伸出了手,大胆触碰长公主那不知该拨哪根琴弦的纤柔玉指“让奴来帮殿下调音。”
宁扶疏双手被他握进掌心,指尖在琴弦上缓缓擦过,少年说话吐息拂过华裳衣袂,三两点洒落皮肤。朝暮阁特有的暧昧甜香自少年身上弥散,气氛突然之间变了味儿。
他又捻着长公主无需按音的手指抬起
“砰”
“上阙第三节的第四个泛音,低了一徽。下阙第二节的第三个音,缺了揉弦。”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男人森冷嗓音混杂着呼啸风声传来,蓦地吹灭铜炉内燃烧着的火星。
宁扶疏倏尔愣住,抬眼望见熟悉的颀长身形站在门外,房梁阴影横亘在他脸上,让顾钦辞半张面容落入阴影。
看不真切他棱角分明的下颔曲线和唇色浅淡的两瓣薄唇,唯有一双眸深似渊的眼睛在阴暗之下缓缓掀开。
宛如从地狱走来的罗刹。
他身后寒风猎猎,吹不散男人眉目阴翳。
只是这个玄袍墨发的人手里不和谐地提着一只鸟笼子,里头两只模样漂亮又滑稽的蓝牡丹鹦鹉正瞪大眼睛四下张望,将顾钦辞周身那仿佛要吃人的阴冷气质冲淡了七八分。
他没有去看宁扶疏,推门刹那,目光便落在宁扶疏和小郎君相握纠缠的手指。眸子一寸一寸眯起,眸色一点一点变深。
然后凭借常人无可匹敌的轻功闪身上前,比眨眼更快的速度,只听“咔嚓”一声近似骨骼折断的闷响,伴随着顾钦辞低哑笑音钻入耳廓。
他覆满厚茧的大手抓起宁扶疏肤若凝脂的小手抚弄琴弦,如珠落玉盘之声顷刻间流淌。
沾染殿外风霜的冰凉唇瓣贴在女子温热耳畔低笑,不安分摩挲“这音,很难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