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疏今日格外疯狂。
往常是盈着泪花说不要了,这晌是掉着眼泪叫他别停。
长榻薄衾皱得一塌糊涂,桌案书籍悉数被拂到地上,靠墙书架咯吱作响闹了整个下午。
精疲力竭的人汗涔涔趴在顾钦辞胸口,眼眶内雾气未散,眼神却无比清澈。须臾间,方才的情动恍如销声匿迹般不复存在。
她扯着喑哑的嗓子道“横渠,你当日那般恨我恨陛下,为何没有杀了我篡位”
顾钦辞揉着她的脑袋,将她浸润汗液的发丝一绺绺缕顺“顾家军驻扎在北地,与金陵相隔甚远。一路向南攻城,双方难免死伤惨重,还会有数多百姓迫于朝廷政令应征入伍。”
他在战场上见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反而更加厌恶生灵涂炭。
“又想着我如果反了,名不正言不顺,落在世人眼里就是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我背上这个臭名没什么,但父亲、兄长,还有边关三十万顾家军,他们一辈子为大楚肝脑涂地的忠名不能毁。”
宁扶疏点点头,这确实是顾钦辞的性子“除了这些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舍不得对你下手。”顾钦辞挑唇道,“这条算吗”
“当然算。”宁扶疏忽而露出轻笑。
顾钦辞扯了扯她滑落肩头的薄衫,遮住一片风光“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宁扶疏任由他摆布,随口道,“只是突然在想,那晚踩芝麻杆,应该讨个升官发财好兆头的。”
说完这句话,她累得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千里莺啼,杨柳映江。
关不住的满园春色中,和风一日暖过一日。郊外山花绽开得烂漫,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这些时日,顾钦辞几次想带宁扶疏去城外山上赏桃花,但都被对方用各种借口回绝。
好似自那日酣畅淋漓地放纵之后,宁扶疏独自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像是又回到了曾经在金陵的日子,她总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公务。
顾钦辞每回推门进去,宁扶疏无不在看各地影卫传上来的信报,其中又犹属金陵密报最多。叫人不禁怀疑,朝堂上出事了。
而当他询问宁扶疏,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四个字你别多想。
她只不过在思量一件棘手的麻烦,左右两条路都不好走,难以抉择。等她下定决心了,自然会将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顾钦辞。
顾钦辞离开后,宁扶疏唤来琳絮,头也不抬地问道“西院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西院住着的是宋谪业。
“不安分。”琳絮总结出简短三个字,“往南飞的信鸽被咱们截下来好几次,回回都把殿下做的每一件事写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自从殿下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他后,他就开始借此接近罗姑娘,然后利用罗姑娘在各处生意场上的人脉,搭上了两条贩卖盐引和军马的线。”
“殿下,咱要不要把他”琳絮眼底划过一抹精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休要打草惊蛇。”宁扶疏淡淡瞥她一眼,“假装咱们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盐引和军马随便他买卖,还有他放出来的信鸽,从今天起也不用拦了。”
“殿下”琳絮闻言瞬间急了,忍不住道,“您明知他是陛下派来盯着您的人,为何要放任他胡作非为贩卖盐引和军马是重罪,如果东窗事发,咱们可讨不着好。”
“慌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宁扶疏悠闲地抿了口温茶,是今春新出的明前龙井,入喉清甜。
“不拦他的密件,是为了让金陵那位相信,从朝歌传去的都是真消息。”从而方便宁扶疏动手脚,把命脉掌握在自己手里,永远比时刻提防别人更可靠。她续道“至于生意上的事,本宫自有主意。”
从她看清宋谪业自私自利的本性之后,她便清楚,一个满心贪图权势地位的人,他依靠宋丞也好,投靠赵参堂也罢,乃至借长公主这阵东风,都是舍近求远。
不如另一条最快的捷径,九五帝王。
当初朝歌长公主玄清观中毒昏迷,宋谪业那般着急奔往皇宫,就是去攀附宁常雁那簇高枝儿的。
果不其然,才间隔半个多月,她就再次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
彼时她正趁着暖阳不燥,在院中曝晒书卷,淡雅韵然的墨香浮动。宁扶疏接过信笺,漫不经心地一行行扫过小皇帝“听闻”朝歌长公主在封地一人做大,公然触犯大楚律例贩卖私盐与军马,特遣派钦差御史前来查探虚实。
目光在最后一个字停止,她脸上并无波澜,反而低低朗笑出声。
“沁阳姑姑,这回,是你错了。”
“看错人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宁常雁的疑心便是如此。
她对宁常雁的容忍,也到此为止。
你死我活的棋局,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
宁扶疏信手从木箱中拿出一册书卷,正是兵法典籍。翻开书页,曝于明媚日光下,她随意垂眼阅读书中内容。
当如古人言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暗五暗六。”宁扶疏喊了两名影卫的代号。潜藏暗处的黑衣男子立刻出现在庭院中,单膝点地,埋首行礼。
“西院手里的生意,这几天之内处理干净。以及谨慎着点咱们自己私底下的那几桩生意,务必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宁扶疏道。
兴许琳絮听不明白,可影卫却清楚。西院手里的生意,指的是普通草药生意。
宋谪业的一举一动始终在宁扶疏的眼皮子底下,当得知他向衿悠打听贩卖军马的渠道,意图伙同小皇帝陷害长公主。宁扶疏便和罗衿悠里应外合做了一出戏,故意将高利润草药商伪装成军马商引荐给他,以假乱真。
也就是说,时至今日宋谪业手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盐引与军马生意,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
而那些见不得光的牟利生意,宁扶疏为了赚钱,也确实掺和了一手,由心腹影卫私底联络。
宁常雁依据宋谪业的线索,就算翻个底朝天地彻查,也只能查到清清白白的草药生意。
其余,什么也发现不了。
“还有金陵那边,传信给齐渡,让他秘密联系诸位大臣,近日在朝堂上闹一闹。”宁扶疏续道,“信笺内容就写陛下幼年登基,从前以国事为重不曾思虑采选,但皇嗣乃国本,陛下既已亲政,应当充盈后宫,繁衍子嗣。”
“皇帝的态度不打紧,采选能不能办得成也不打紧。重要的是,一定得把阵仗闹大,闹到皇帝心坎儿里去。”
“是,谨遵主上令。”影卫来无影去无踪,眨眼只余一缕清风掀动满地书卷。
宁扶疏掸了掸衣袍站起来,命人将屋内茶桌搬来檐下。她亲自灸茶碾末,侯汤待沸。依着陆羽老先生茶经中的描述,见茶炉内水沸如鱼目,取鹾簋中少许细盐投水止沸,颇有雅兴。
待水二沸时,水泡如连珠缓缓上升。恰好宋谪业来了,看着脚下铺了满地的典籍,迈出的脚步复而小心翼翼收回,无所适从,求助般望向宁扶疏。
却并未得到回应。
宁扶疏慢条斯理执木瓢,取一勺二沸之水贮入熟盂。再搅动炉内沸水形成水涡,倒入茶末。
做完所有,这才悠悠抬头,像是刚发现庭院中多了一个人,大发善心地开口“走过来,别弄脏本宫的书。”
宋谪业面有为难,沉默一瞬,急中生智地脱去长靴,踮起脚尖踩在鹅卵石路上。他忍着脚趾钝痛,谨慎避开书页,总算走到屋檐下。
正欲行礼,听见长公主不带语气的清冽嗓音传来“不必跪了,坐吧。”
宋谪业诚惶诚恐上前“不知殿下召臣侍前来,所为何事”
“你如今管着花想容的生意和府内来往账目。”宁扶疏道,“本宫想问问情况。”
宋谪业叠手作揖“殿下放心,现在咱们绸缎庄的名声不错,已经传开了,许多周围县城的女眷也慕名而来,每天都有大笔银子进账。”
宁扶疏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说着,茶炉中水已三沸,她翻腕将熟盂内的汤水倒回炉中,以育其华。再去掉漂浮在茶汤表面的黑色茶末,舀出一勺茶汤盛入盏中。
“这是今年三月里新出的明前龙井,金陵的茶,尝尝看。”
宋谪业猜不透她玩的哪出,微微抿了一小口,赞道“殿下这里的茶,自然是上乘极品。”
“是吗。”宁扶疏轻轻转碗,摇出一朵汤花然后顿住,“那和宫里的茶比起来呢,如何”
宋谪业心底猛地咯噔一声,面不改色道“臣侍身份卑微,没有喝宫中贡茶的福分。但想来,陛下敬重您,有什么好东西必分给殿下一份。咱们府里的茶和宫里的,应当差不多。”
宁扶疏看着他,没有接话。
犀利目光直盯得宋谪业浑身不舒坦,正想寻个借口告退,长公主又给他舀了一勺茶汤。
“这话,本宫倒有些不太明白。”宁扶疏道,“你来给本宫解释解释,既然陛下什么东西都想着本宫一份。”
“那江山,他肯不肯分给本宫呢”
宋谪业端着茶盏的手陡然晃动,滚烫茶水登时泼在他手背,烫红一片细嫩皮肤,错愕抬眸“殿下”
宁扶疏眼露轻蔑,嫌弃地啧了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把本宫的好茶都洒了。”
宋谪业讪然,慌忙拿起一旁布巾,将溅出桌面的茶水擦拭干净,忽觉一片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宁扶疏突然站了起来,茶桌的高度比寻常木桌矮,她左脚向前一抬,不偏不倚踩在对面青年的手背。
她迎上宋谪业诧异眼神,手中木勺舀起茶炉内滚烫沸汤,顺着那条小臂淋下去。
耳边顿时响起宋谪业痛苦的喊叫声。
宁扶疏却恍若未闻,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屡次三番地欺骗本宫,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宋谪业疼得满头尽是冷汗,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了,喘着气承认“想过。”
“既然想过,那便咬牙受着。”宁扶疏冷笑,“这一炉好茶,全都是你的。”
话语落下,又是一勺茶汤烫开皮肉。
到后来,他上半身趴伏在桌案,疼得无法动弹,整条右臂算是毁了。
宋谪业深呼吸缓了片刻,出口声音有气无力“谢殿下不杀之恩。”
这倒是出乎宁扶疏的预料,她以为像宋谪业这般一心谋求权势富贵的贪生怕死之徒,受不住苦,早在她用刑时就会磕头求饶,不由得笑了出来“你怎知道本宫不会杀你”
“因为臣侍对殿下还有用处。”宋谪业忍着剧痛道。
“继续。”宁扶疏坐回椅子上,背脊轻松往后一靠。
宋谪业道“臣侍是陛下安插在您身边的,他信任臣侍传回去的消息。殿下想要江山社稷,需要绸缪准备东西太多,如果没有人替您遮掩,很难瞒过陛下的眼睛。而臣侍,可以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宁扶疏一边听着,一边把玩着腕上那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镯“宋谪业,你很聪明。”
宋谪业当即就要表忠心。
“但聪明错了地方。”宁扶疏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宋丞不重视你,赵参堂不重用你,皇帝命你做了那么多事,却至今没给你一官半职”
宋谪业张了张嘴,说出他这辈子都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因为我是庶出,生来卑贱。”
“嫡庶之分真有这么重要吗”宁扶疏反问他,“你可明白选贤与能四个字”
“罢了,本宫不妨让你死个明白,宋丞在官场沉浮多年,他知道朝堂上需要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什么样的人。赵参堂结党营私多年,他也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党臣、不需要什么样的党臣。而皇帝,疑心深重、刚愎自用。”
“可你,心术不正、急功近利,把小聪明全用在了朝堂权斗上。在宋丞眼里,你不忠于大楚。在赵参堂眼里,你不忠于他。在皇帝眼里,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容不下你。”
“至于在本宫这里,你对本宫有用,这不假。但本宫身边从不缺有用之人,而你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你觉得,本宫为何要用一个几番背主之人给自己增添被出卖的风险么”
“殿下”宋谪业这下慌了。
宁扶疏看都不看他一眼“本宫不会杀你,因为在这人世间,死,有时也是种解脱。而最痛苦的,是想要的东西就在你面前,而你却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这茶里有药,不出半炷香,你会筋脉寸断,容貌尽毁,平生记忆逐渐混乱。本宫会将你送回金陵,从今往后就做个街头巷口的乞丐。本宫要你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人平步青云,看举子打马游街,看朝臣轿辇富贵。”
“唯独你,永远深陷在腌臜泥潭里,至死不得翻身。”
次日,影卫送来一份名单,皆是宁氏宗亲中颇有贤德才干之人。
宁扶疏正翻阅着他们的资料,顾钦辞走近身旁,又邀她看桃花。
她放下手里卷宗,狐疑算了算日子。如今已过四月中旬,芳菲殆尽,哪里还有风光正好的桃花。
可顾钦辞非说,信他。
宁扶疏垂眼看着堆满书案的公文,稍有犹豫,他便整个人都黏上来。
分明是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此时却腰背弯耸着,下巴搭在她裸于衣裙的肩窝里,鼻尖用力磨蹭她下颔骨曲线,不满埋怨“疏疏,你近日待我冷淡了许多。”
“有吗”宁扶疏并未觉得。
“有。”顾钦辞撇着嘴应了一声。
他道“就比方昨日,你亲手煎的茶,全给宋谪业喝了,我却一口都没分到。”
“你真是”宁扶疏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那茶水里有毒,连这点醋也要吃”
“吃。”嗓音飘忽在耳畔。音落,顾钦辞蓦地吃住了她的耳垂,舔舐吮啃,仿佛小孩子撒娇般磨人,“凡是他们有的,我也要有。凡是疏疏的心意,别说有毒,就算有蛊,我也甘愿。”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吧,好不好”他又绕回了最初的央求。
顾钦辞双手自宁扶疏颈后绕到她胸前,手指捻着她齐胸衫裙的系带把玩,薄唇贴在微微泛红的耳侧张张合合,一字一顿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疏疏,我们去看桃花罢。”
宁扶疏耳根湿漉漉的,又痒又热,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也在心底默念着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她纤长眼睫扑朔轻颤,不自觉搁下手中毛笔“好,我去更衣。”
“不用这么麻烦。”顾钦辞拉住她的五指扣在自己指间,“那处没有旁人。”
宁扶疏被他牵着出了府,没瞧见马车,只有一匹骏马站在威武石狮子前,蹬着后蹄。她正要好奇询问,可话语来不及溜出双唇,腰身已被揽住抱起,跨坐在了高头大马上。
顾钦辞坚硬胸膛抵着她背脊,后又微弯下腰,将她的脚放进马镫内。
两人一马奔腾在空旷无人的深巷中,径直出了城门。
朝歌郡除东南西北四处主城门以外,还有另外四处偏门。顾钦辞此时走的这条道,恰是宁扶疏不熟悉的。甫一行至郊外,大片农田映入眼帘,遥望满目油绿,生机盎然。
但当马匹缓步走在田垄之间,离得近了,宁扶疏才发现这些高粱大多秆部疲软,叶有枯黄,恍似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长势委实不太好。
“横渠,停一停。”宁扶疏道。
顾钦辞依言照做,将她抱下马。
宁扶疏看见一个农夫头戴草帽,躬着挺不直的背坐在田垄上。
她提着裙摆走过去“老伯,这些土地是你们的吗”
农夫闻声抬头,露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皮肤黝黑,凹陷眼眶下嵌着死气沉沉的眼睛,打量着眼前人“是,这两块地是俺家的,那边两块是老张家的,你个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顾钦辞抬袖至宁扶疏发顶,替她遮挡阳光。
宁扶疏随口给自己编了个身份“我们二人是韩郡守手下当差的小衙役,奉了郡守大人之命四处体察民情。正好看见这大片农田里的高粱长势似乎不太好,便想问问老伯,为何会这样是今年的雨水不够吗”
“原来是官爷”农夫立马站起来,双手抱拳,姿势不太规范地朝两人拜了拜,“草民刚刚有眼不识泰山,官爷别和草民一般计较。”
“无妨。”宁扶疏道,“老伯坐下说吧。”
“官爷在上,草民哪能坐着。”农夫连连推辞。他说“两位官爷能不能回去求求郡守大人,不要给咱小老百姓加田税了。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糊不了口啊。”
宁扶疏蹙眉“你说郡守私自提高田税”
“前两年的时候,有官府的人过来登记这地,说是把它分成丁类,每亩田每年交税一斗。这两亩地的土质不太好,种出来的粮食数量和成色都比别处差点,但好歹每年能出两石米,交去两斗,剩一石八斗留给自个儿。不仅够全家老小吃了,像前年收成好,还能余下一些拿去城里卖钱,贴补家用。”
“但谁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官差来村里贴了张告示,说以后这田呐,不分甲乙丙丁了,通通按照每亩田每年缴纳五斗米的标准收税。”农夫眼底满是无助的痛色,“官爷,您给草民算算。一亩地交五斗米,可它一年只产十斗米啊草民家里六口人,两亩地交完田税后只剩十斗米,这还怎么活”
“两位官爷,求求你们,让郡守大人通融通融吧。”农夫说着就要屈膝而跪。
顾钦辞抬手搀住他手臂,制止了这个动作。
他和宁扶疏都听得出来,这位老伯说的是前两年实行方田均税法,可今年朝堂此法废除,每家每户的赋税瞬间高了不少,难以维持生计。
饶是郡守,也不过奉从皇帝旨意行事。
农夫见两人神色有异,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顿时紧拧,一道道深黑色的仄痕如脚下泥土,抒尽沧桑。扛得住烈日曝晒、背脊弯曲的老人倏尔红了眼眶,用劲挣开顾钦辞的手愣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官爷”
“草民家里刚出生的孩子每天哭着要喝奶,可孩儿他娘连口饭都吃不上,哪来的奶喂他啊求求官爷”
一滴晶莹泪珠悄无声息落在地上,瞬时被阳光蒸发,不见踪影。
宁扶疏心口忽地揪了一下,喉咙哽了哽,硬着头皮答应“好。我们会和上头提,也许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我保证,总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像是不敢再看农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田垄。
身后老伯浑厚的嗓音盈满激动,一声声喊着“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宁扶疏脚步微顿,按住顾钦辞抱她上马的手,说道“横渠,把钱袋子给我。”
她从中掏出几块碎银子,背对着那老伯,甩手将银子洒了出去,粼粼银光镶嵌在黑土地里。像是昏暗无光的世道下,闪烁起几点星星之火。
穿过田野,隐隐青山显出明显的轮廓。
顾钦辞驾轻就熟找到一条平坦小道,驱使马匹攀登而上。宁扶疏依旧坐在他身前,却始终沉默着。只有顾钦辞主动同她说话,才会稍微言简意赅回应几句,而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他们终于停在一座道观前,砖石堆砌的墙体斑驳,木门倒是干净无尘。
顾钦辞径自推开大门,一片缤纷桃粉映入眼帘。宁扶疏不禁回头看,观外是枝杈丛生的郁葱树木,观内却有桃树成林,别用洞天。
一朵桃花飘落枝头,摊在宁扶疏掌心,顾钦辞的手也覆了上来,那瓣灼灼桃花被他们共同握着。
他与她十指交扣继续往里走,置身桃林中,恍若天青日暮与高耸白墙都笼罩上一层粉色的雾,肆意游移的云朵也聚出纷飞花瓣来。
“现在肯信我了吧”顾钦辞道。
“嗯。”宁扶疏点头,“很美。”
一片心思得了夸赞,但顾钦辞并没有笑。
他突然捏住宁扶疏的下巴,迫使她稍稍抬头“你有心事,还在想那个农夫的话和方田均税法”
虽是反问,可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疏疏,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今日你能花几两接济一户人家的生计,明日或许还能花千金万金接济朝歌郡满城百姓,可是,长公主府的财力再雄厚,你也接济不了全天下百姓,更接济不了他们子子孙孙,后世数代。”
宁扶疏拿开他的手,轻叹出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所以确实有件事,要和你说。”她道,“再过两个月是父皇的忌日,而且母后的忌日也在六月里。我已向皇帝上了陈情表,请求回金陵祭拜,七日后出发。”
“那我呢”顾钦辞问,“你是怎么安排我的随你同行,还是把我留在朝歌。”
宁扶疏背过身去,在顾钦辞视线不及的地方,手指相互抠动“你留下吧。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不超过一年,我就回来了。舟车劳顿,你不必”
“殿下”顾钦辞嗓音低沉打断她,“您想重回金陵夺权,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顾狗老婆又想抛弃我,在线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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