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令,命各州郡自即日起,运送现成的琉璃金银及土木砖瓦至临安帝陵。务必数百里加急,不得耽搁,尽快修建八方琉璃宝塔。
照宁扶疏的说法,一旦这些物资送到临安,那便是真正的暴殄天物。她要让这劳民伤财的高塔,修不起来。
可圣旨已经快马加鞭下达各地,过了今晚,陆路与水路上就会有不少官兵护送的辎车和船只。宁扶疏道“横渠,我想干一票大的。”
“截货。”
她说着,猛地起身,连绣鞋也顾不上穿,两步化作三步走到书桌后,摊开楚境的羊皮地图。
“你看”她细白指尖点在地图某处,“临安共有六处城门,也就是说,无论来自哪里的物资,凡是想要进入临安城的,都得经过这六条官道的其中之一。而泗州在这儿,距离临安的这四条官道极近。”
顾钦辞提着鞋,边为她穿戴,边听她说。
“我打算安排人手,在这几个地方设伏,抢截官差押运的货物,继而秘密送往泗州。再把东西重新包装之后,假借当地富商之名捐给官府。”用来重修被洪水冲垮的堤坝,总比用于修那通天高塔物尽其用。
顾钦辞顷刻了然,说道“殿下想让我埋伏在哪条路”
“不,泗州的事交给影卫去办就行。”宁扶疏道,“泗州与临安相邻,距离金陵太近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宫里马上就能收到消息。以皇帝对修塔的执着,他肯定严查不贷。你如果在那边,露出丁点踪迹都会引火烧身。”
“这条线,我计划明着送给宁常雁,让他查,也让他抓到咱们的人。然后,顺势把火引到罗太尉身上。宁常雁疑心重,他少不了怀疑太尉新官上任半年,缘何就能拿出和丞相府数十年门楣高悬差不多的积蓄赈灾。如果此时再出一桩太尉抢截朝廷物资,贩卖敛财的事”
“宁常雁必定深信不疑,对他下手。”顾钦辞接过她的话。
“没错。”宁扶疏道,“只要罗太尉垮台,我自有办法让宁常雁新任命的太尉是我的人。等那时,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虎符到手,再加上长公主令牌,九州郡丞皆听本宫号令。”
“现在唯一的变数在于十六卫。”
“包括禁军在内的其中六支卫队已经向我表明忠心,可还剩下十支,约莫是誓死效忠皇权的态度。说到底都是大楚的好儿郎,若可以,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兵戎相见,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横渠,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顾钦辞站在她身边,深沉目光落在羊皮地图绘制的万里疆土,逡巡游移着,思索半晌。
“血性铁骨,想让他们屈,怕是不太可能。”他道,“但如果我们有两倍于对方的人马,就可以把衙门四周铁桶,水泄不通,任何消息都传不进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宫变已经结束,只有向殿下俯首称臣这一条路可走。”
“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遭到他们的反击。咱们手底足够的兵马,便是必胜的把握。”
宁扶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顾钦辞眼神停留之处,正是北境泽州。
“你还是想借顾家军行事。”她一语道破。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顾钦辞侧头看向她,神情认真而冷静,“十支卫队总计两万余人,意味着除却跟随殿下逼宫的人马以外,我们还需要至少五万兵马。”
“虽说殿下握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太尉符令,可向其他州郡借兵总有被宁常雁察觉的风险,处理起来实在麻烦。倒不如我亲自走一趟泽州,调度五万兵马,殿下只需要为我开城门便是。”
宁扶疏轻点在地图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可”
“没有可是。”顾钦辞打断她。
宁扶疏抿唇迟疑,静默片刻忽又蹙眉“但”
“也没有但是。”顾钦辞握住她的肩膀,目色深深与她对视,“殿下,为君与为帅有一点是共通的。切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宁扶疏缓缓闭上眼,一声“好”字终于艰难地溜出喉嗓。她问“你准备何时出发”
“疏疏希望我何时走”顾钦辞把问题抛了回来。
宁扶疏睁开眼睛,蓦地笑了“明早再走吧。”语讫,她拉过顾钦辞的手往外走“现在先做另一件事情。”
玄清观各处院落都种植着银杏树,在前庭更是有一株寿长千年的参天银杏,粗壮树干比道观屋檐还高,被誉为玄清圣树。据说,道观中道行深厚的高功法师可以通过这棵树,聆听九天神明的指示。
时值蒲月仲夏,银杏峥嵘虬枝生满绿叶,茂盛得遮天蔽日,揉碎了夕阳霞光。
宁扶疏在树根前蹲下,一双手钻进顾钦辞衣袂,轻车熟路摸到他藏匿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
她握刀插进泥土中,费劲刨土。
一顿操作热得她大汗淋漓,低头看向脚边,只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缺口。
耳边响起顾钦辞肆意爽朗轻笑,执握刀柄的五指被一根根掰开“疏疏,刀得这样拿,才使得出力气。”
宁扶疏的手旋即被他包裹在掌心,两人共同握刀,寒刃磋磨岩土。顾钦辞续道“不止挖土,杀人也是一样,握刀的手势对了,才能够一击毙命。”
果真,这回轻而易举就挖出了一个坑。
宁扶疏将装有他们结发的锦盒埋进去,再重新把泥土填平。
脑海中忽而晃过什么,她狐疑眯起双眼“那天在朝歌城外的桃花观里,我拿刀抵着脖子的手势,也是错的其实压根杀不了人”
顾钦辞没说话,双手捧起一抔黄土往锦盒上垒。宁扶疏瞬间就懂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她喉咙微涩“你为何要刺自己那一刀”
宁扶疏抬起手,小心翼翼摸到顾钦辞的左心口。她知道,层层衣衫下,那里有一道正在结痂愈合的伤疤。是当日顾钦辞拿刀尖对准自己,眉头也不皱一下,狠心刺出的。
她原以为,那场较量不过是顾钦辞担心她失手伤着自己,所以用他受伤来换她不受伤。
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你说呀。”宁扶疏倏然有些急切,揪住他的衣襟追问,“你既明知我伤不了自己,为何还要那般”
她的五指撕扯开顾钦辞衣领,新生出来的细胞比周围皮肤稚嫩,显现着淡淡的薄粉色,给人无比脆弱的错觉。手指微微发颤,始终捻着衣裳料子,不敢触摸伤处,生怕碰疼了他。
顾钦辞抓过她的手掌,径直贴了上去。
“疏疏,你从前总不肯相信我爱你。”他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后来,无论我多么热烈,得到的却只是你在安息香中加了紫茄花。”
顾钦辞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轻而低哑“疏疏,你从未说过爱我。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我那时想,若能用心口一刀换你一句喜欢,也算值得。”他嘴角扯动,低低一笑“可我到底,没有求到。”
他此时又问“疏疏,你喜欢我吗”
宁扶疏的掌心能感受到他胸膛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仿佛自己的心跳也被牵动,蓦然漏了一拍。错愕他竟如此情深似海,纵使浑身染血,也要拥抱住她,愣愣地有些答不上话。
耳边的风好似都静止了。
顾钦辞满怀期待地瞧着她,等她回答。
半晌,他像是无奈地笑了,眼睫低敛,伸出另一只没刨过泥土的手,捧住宁扶疏精致脸庞。
“罢了,你是女孩子,说不出口便罢了。”
“我替你多说几遍。”一点落日残阳穿透树叶缝隙,映在他漆黑眼眸,“疏疏,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宁扶疏嘴巴半张着,俨然想说些什么。可她在咫尺之距正对着男人的目光,那盈满眼瞳的情意似有温度般,滚烫如灼,烫得人难以移开视线,连喉咙也觉哽涩。
她看见顾钦辞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高大身影倏然俯前靠近。尚且来不及反应,后背已被顾钦辞健硕的手臂揽住,抵在了树干上。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极度缺氧让她的腿根发麻,险些蹲不住,呼吸急促的刹那不由跌坐在了地上。融融晚风携着野花清香拂面,树影婆娑。
只不过到最后,宁扶疏依旧没能说出顾钦辞想听的话。
并非不爱,她自然是喜欢顾钦辞的。
兴许是长期的习惯使然,宁扶疏总觉得将喜欢直白地挂在嘴边,颇像闺阁女儿家腻腻歪歪。她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姑娘,知道爱一个人从不是靠嘴巴,因此通常做得比说得更多。
她的直白,体现在另一方面。譬如想要拥抱便张开双手,穿过他的臂弯;想要亲吻便踮起脚尖,凑他的薄唇;想要欢愉便天真无辜地眨着眼睛,再放浪大胆地解他衣带。
她让顾钦辞先行回屋,而自己去寻了观内主持。
主殿中,两盏曳曳烛光下,老主持凝神静心,正打坐修行。
听见脚步声渐近,他徐徐睁眼“长公主殿下,天色已晚,来寻贫道所为何事”
“道长道行深厚,玄清观的平安符更是灵验。”宁扶疏道,“本宫也想求一枚。”
老主持静静打量着她,摇了摇头“殿下发顶有东来紫气萦绕,龙凤之姿,无需平安符亦贵之极也。”
“道长误会了。”宁扶疏道,“本宫并非为自己求符,而是希望祈愿驸马平安。”
“原来如此。”老主持悠悠甩动拂尘,从袍袖中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印乃贫道与老君通灵开光时绘制,殿下在此符上祈福,再将其装入锦囊便是。”
宁扶疏双手接过符印,又道“敢问道长,装这符印的锦囊有何讲究本宫听说,十年前,沁阳大长公主曾在观中亲手缝制锦囊”
老主持闻言,忽而抚须朗笑起来“倒真是巧。十年前,大长公主殿下还是昔日长公主,说的也是希望祈愿未来的驸马平安,问的也是锦囊有何讲究。”
“彼时贫道说,心诚则灵。如今,也把这四个字送给长公主殿下。”
宁扶疏豁然开朗,她双手交叠作揖,躬身朝老主持拜了拜“多谢道长。”
老主持一身白袍穿得随意,走起路来浩浩如冯虚御风,飘飘似羽化登仙,嘴里念念有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宁扶疏望着玉人仙姿融入夜色,转过身,抬头仰视三清殿内供奉的三清天尊,细眉善目,甚是慈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循环往复,天尊之体常存不灭。
她盘膝跪坐在蒲团上,命琅云将针线与红缎取来。
不知十年前沁阳姑姑是否也如同这般,坐在神明脚下,与月黑风高相伴,为了心上人虔诚地缝制着一针一线。
半个时辰之后,宁扶疏低头看着一地皱巴巴的废弃布料。她想,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沁阳姑姑只是不擅女红,而她压根就不会女红。
一字之差,结果却隔了十万八千里。
就连侍奉在侧的琅云都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殿下,这些琐碎的活儿还是婢子来吧。您从小就没学过刺绣,万一伤着手该如何是好。”
宁扶疏当即反驳“这不琐碎。”
琅云还想再劝,可宁扶疏突然合上了眼睛。耳畔似有声,穿越混沌与虚无,缥缈空灵。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她陡然丢开手里针线,而后将符印折成方方正正一小块,放在红布中。用最简单的黄纸包药的法子,把符篆装进了“锦囊”内。
大道若弦,心诚则灵。所指并非是让神明看见信奉之人的虔诚方能心想事成,沁阳姑姑会错意了。凡真正心诚者,便无需在乎表面的形式,甚至不信仰神明不叩拜仙君也无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她必能得偿所愿。
宁扶疏回屋时,顾钦辞正收拾好行李。
扁扁的一个小包袱,大约只放了两套途中更换的衣裳,和几块干粮与水囊。
顾钦辞指尖点在桌面“我明早就出发去泽州了,疏疏,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宁扶疏想了想“万事小心,不论遇到任何状况,务必派影卫给我传信。”
顾钦辞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
宁扶疏续道“我会尽快绸缪,在你带兵离开泽州之前把太尉印信送到你手里。”
“如果有郡丞同时见本宫令牌与太尉印信依旧不肯开城门,不要和他硬碰硬,无谓的内耗只会把时间浪费在损兵折将和打草惊蛇上。倒不如兵行险招,假传圣旨。如果遭到怀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杀之。”
顾钦辞闷声低笑“疏疏,领兵行军的事我比你有经验,你便放心吧。”
烛光潋滟在她眼底,他凑近了些,凝望着她追问“除了公务正事以外,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呼吸交错,气息灼人。宁扶疏见她黑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专注而深沉,哪能不清楚他最想听什么。
顾钦辞无言等着。
谁都没说话,便显得屋顶野猫踩过瓦片的响动格外清晰,后山林中夏蝉鸣叫聒噪不绝,繁杂喧嚣缠绕耳膜,却独独不闻眼前人细语温柔。
不免有一丝失落划过眼底,连忙敛睫遮掩。再抬眼,却是撞上了一双盈满狡黠笑意的杏眸。
宁扶疏两臂攀过他的肩膀,勾住他的脖颈。把顾钦辞向前拉的同时,也将自己往前送了送。一衣带水的距离霎时也被抹去,朱唇印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微尖虎牙恶劣地吮啃摩挲着。
“此去泽州,短则二旬日,长则两个月,也算是你我成婚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她眉梢吊出勾人妩媚,呵气如兰,“再聊下去,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
被她吻过的皮肤酥痒如触电一般,顾钦辞额角立马渗出薄汗“疏疏”
“嘘”宁扶疏玉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微嗔稍有不虞,“你若再多话,我必事无巨细地叮嘱你至天明。”
这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原本仅是干痒的喉咙顷刻间发起渴,如有一点星火蓦地燎原,灼灼烈火烧得克制与隐忍轰然崩塌。
他抱起宁扶疏,大步走向内室。
素净帷帐垂落,圈出独他二人的天地,弥漫旖旎情愫。
宁扶疏脚踝戴着一根红绳,挂有观中神物三清金铃不曾取下。清脆铃声穿透芙蓉暖帐,断断续续响了大半夜。
第一缕晨曦照进屋中,顾钦辞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束发,穿好衣裳,再回到床边,宁扶疏仍睡得香甜,双颊皮肤透着情潮未褪的浅浅红润。他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眼皮。
明知她应当听不见,仍是低声道“疏疏,我走了。”
语罢,不舍地抽身离开,衣角却倏尔被勾住。
宁扶疏睁开睡眼惺忪瞧着他,哑声开口“一路保重。”
顾钦辞按住她想撑起来的肩膀,把人放回柔软被窝里“臣满心盼着给殿下做皇夫,哪有不保重的道理。”
宁扶疏顿时被他逗笑,手臂伸出被褥,在枕头下摸出两样东西“这枚护身符和护心镜,是我为你求的。”她眼底流露出些许不舍,指甲调皮地扣过他掌心“等你回来”
“你想听的话,我都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概还有三万字完结,问问大家,番外想看什么大概会写三四篇,纯糖保甜。
注1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引用自老子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