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侯或许当真有那么一瞬,想要下死手。
他生平第二次把自己的儿子打得血肉模糊,脱力晕厥。
顾钦辞是被饿醒的。
他徐徐睁开沉重的眼皮,四周昏暗,唯有头顶燃着两盏白烛,微芒摇曳,照亮祭台上一座座牌位,各自写着顾家先祖的名字。
他撑着手肘想爬起来,猛然一阵钝痛袭来,牵动浑身筋脉,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又跌回地上“老头子下手真够狠的”
顾钦辞咬着牙根低骂。
就这般躺在冰凉地面缓了半晌,稍稍适应疼痛,才费劲从趴着的狼狈姿势换成坐着。身上衣袍仍是赶路时穿的那件,但早已被武康侯抽打得凌碎不堪,随意一扯,便破烂散开,丢去旁边。
而贴身内衫却不好处理,血迹干涸,将衣料和皮肤黏住,紧紧贴合在一起,比鞭子落在身上时还要痛。
顾钦辞索性不管了,他看了眼紧闭的祠堂大门。没有天光透过缝隙,想来应是晚上。
他答应过宁扶疏会尽快借到兵马,在先帝忌辰之前赶回金陵。绕道邯州已然耽搁掉四五日的时间,原以为老头子忠诚不二,但未必是愚忠,同其分析局势,应该能认同他与长公主的处境。
毕竟兄长和沁阳大长公主便是在意识到宁常雁为君不仁后,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可如今看来
顾钦辞动了动自己这身痛到散架的骨骼,一步步走向香火案。
顾家祠堂的灵牌后,有一条暗道,直接通往城外。这是顾钦辞幼年贪玩发现的秘密,后来问过兄长,说的是邯州主城地形特殊,孤立于旷野,早些年以防朔罗围城,一旦落于下风,还有一处可与外界通传消息,防患于未然。
如今恰好为他所用。
时间紧迫,不能再浪费了。
顾钦辞右手在桌案下摸索着,凭借记忆中的感觉寻找玄关。正要用力转动,突然,门外传来交谈声响,他不由得暂时停止动作。
木门打开半边,一盏灯笼暖光倾泻流入。
顾钦辞正背靠柱子,瘫坐在柔软蒲团上,随手抓过香火案上供奉灵位的桃子,大口咬了下去,甘甜汁水四溢。
顾夫人见状,当即快步上前“辞儿,你这是做什么要是被你父亲瞧见,又该说你了。”她命身后侍女打开食盒盖子,把筷子递到顾钦辞面前“这些是娘亲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顾钦辞接过筷子,却转瞬又放回食盒里。他啃掉最后一口桃肉,连带着桃核一同囫囵咽下喉咙。
“菜就不吃了。”他说,“我猜父亲下的令,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看我,也不准给我送饭。等我什么时候愿意认错,他才会放我出去。娘,你还是回房里吧。”
顾夫人心头酸涩,看着他遍体鳞伤但始终不吭一声疼,一时间没忍住眼泪,渗出了眼角。她连忙抬手抹去,说道“你爹去城南督工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来,快吃一点。”
顾钦辞还是没动筷。
顾夫人只得把食盒盖回去“不想吃便不想吃,为娘给你上药。”
随行的侍女提着另一个木箱上前,铜扣打开,瓶装的、盒装的、罐装的伤药摆放整齐,还有一大卷纱布,和祛脓血的银针。
烛光似乎蓦然有些晃眼,顾钦辞忽而想起来,当年兄长把他救下朔罗城墙,武康侯正在气头上,严令禁止军中大夫为他看诊,也是母亲弄来诸多上好的金疮药。
他侧开脸“小伤而已,没那么娇气。”
“这如何是小伤”顾夫人急道,“你父亲下手没个轻重,要是伤筋动骨就麻烦了。”
顾钦辞垂眼蔑笑“我若伤筋动骨,不是正合他心意吗”
顾夫人一愣,望向他黑眸冷淡,问说“你,怨你爹了”
她多少知道些,顾钦辞和老侯爷关系紧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幼年时起,顾钦辞就以父兄为傲,一心向往疆场,可武康侯偏偏把他拘在学堂念书习文,埋下了第一颗嫌隙的种子。
后来长大些,叛逆期的少年提着枪跨上马就敢往敌营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是险些丢了命。在外人看来,武康侯对这个儿子的生死置之不理,而落在顾钦辞眼里,大抵也差不多。
虽说那件事后,顾钦辞阴差阳错承袭了世子之位。可彼时他武艺不精,宁愿把自己扔进瘴气弥漫的深山野林,和凶兽蛇虫拼命,也愣是不肯要武康侯教他功夫,远近亲疏可谓算鲜明。
再后来,几战成名后奉圣命去了泽州。四年里,统共只回家过两次,还是顾钧鸿好说歹说将人劝回来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坐在饭桌前,见了武康侯行过礼,就自顾自地闷头吃饭。
顾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两军交战,你父亲没法儿不顾全大局,他并非”
“我知道。”顾钦辞接话。
“我从没怨过他不救我。”
当日顾钦辞被朔罗兵吊在城楼,那方狮子大开口,要武康侯交出十座邯州城池换他活命。
无疑是野心昭昭,欲往大楚的心脏上捅刀子。甚至他们用那种方式羞辱顾钦辞,更是在嘲笑顾延,嘲笑大楚千军万马,锐不可当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儿子的尊严都护不住,沦落在他们手里肆意玩弄。
换做谁都不可能答应那笔交易。
顾钦辞也曾是泽州统帅,曾是云麾大将军,他理解父亲弃他不顾的决定。
战场无情,全军大局永远比个人私情重要。
但他也仅仅只是理解武康侯不救他罢了,而那日阵前,顾延下的军令却不止这一条。还有两支堪堪钉在他肩胛骨的箭羽,顾钦辞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
只差三指距离,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午后跪在厅堂前,顾延有没有对他动杀心,顾钦辞不好贸然定论。但八年前,顾延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顾钦辞早看透了,在他爹眼里,一个受过朔罗欺辱的儿子,比不上武康侯高贵的面子重要。
谈不上什么对错,不过是从此父子亲情寡薄而已。既然顾延打心底里不太瞧得起他,顾钦辞也无需事事得他认可,当初自个儿凭本事守好泽州是这样,如今与宁扶疏共谋大事亦如此。
他瞥过侍女手中灯笼烛光愈渐黯淡,思绪回到正事上“娘,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上药。”
顾夫人见他眼神闪烁,还以为他陷在昔年回忆中伤神。兼之武康侯长鞭抽打的痕迹纵横交错,可怖地落在顾钦辞皮表,让她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随之在旁边蒲团跪坐下来“你爹在下属面前摆脸惯了,回家也改不掉刀子嘴的臭脾气,当年的事,想来他也没有告诉过你。”
“当日射箭的副将后来战死在那一役,你与他接触甚少,可能不清楚他在军中素有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之名。如果你爹真的要他杀你,就绝不会留出那三指距离。”
“他其实比谁都焦虑,生怕朔罗人突然剪断绑在悬空的绳索。但那会儿情况危急,他只有表现出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才有可能使朔罗失去折磨你的兴趣,把心思放在前军。他命副将射箭的声音都是发着抖的,接连说了三遍拜托,才咬牙松开副将的弓。”
“那两支箭,是射给朔罗人看的。你要明白他必须守一方百姓的难处,他没有退路,能做的,只有默许鸿儿擅自领兵。”
“什么意思”顾钦辞陡然蹙眉,“什么叫做默许”
“两军对峙的关头,鸿儿调兵如何能瞒过你爹的眼睛。他刚假传完军令,消息立刻就传了过来。”顾夫人道,“骁骑尉建议派人把鸿儿捉回来,但你爹沉默了两秒钟”
她看着顾钦辞,缓声说“他给鸿儿又拨了两队人马,跟着他去。”
武康侯明知如果顾钧鸿不去,以朔罗人对顾延的忌惮,也不会真要了顾钦辞的命。而如果顾钧鸿去了,则很有可能两个儿子都折在敌营。
睿智冷静如顾延,他仍是毫不犹豫。
顾钦辞睫毛一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真相。
“你爹对你有愧啊”顾夫人眼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湿了,“明知你性子刚烈,一心向武,可为了顾家的安宁,不得不逼你当一个文生。那几年,他常常回到府上连盔甲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偏院偷偷瞧你。”
“还有鸿儿救你回家后,你爹始终惦记着你的身子,但偏就是拉不下脸面来探望,于是总向我和鸿儿过问。”
顾钦辞低着头,喃喃自语“有愧么”
“是啊。”顾夫人应道,“你和鸿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好些或差些之分。”
顾钦辞抿唇,倏尔与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心结和解了。
他阖了阖眼,略显苦涩地勾唇轻笑“但这回,我可能要让父亲彻底失望了。”顾钦辞道“娘,辛苦您替儿子向父亲带一句话。”
“自古忠孝难两全,请他恕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
顾钦辞回头望去,高大人影跨过门槛,走进祠堂。微弱烛光照不清武康侯脸上神情,只知他目色深深,落在这个儿子身上。
“你刚刚说什么”他嗓音低沉。
顾夫人生怕顾钦辞倔强嘴硬,又要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语,难免惹得他父亲再度震怒上家法,赶紧抢在他前头张口“没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武康侯在祠堂外站了足足有半炷香,堂内动静全都没逃过他的耳朵。
他走到香案前,稍稍挑亮白烛。
而后掀袍跪在蒲团上。
“过来跪着。”话是对顾钦辞说的。
顾钦辞看他一眼,列祖列宗在上,父亲端方跪着,做儿子的万没有肆意瘫坐的道理。
他双手撑地艰难站起来,走到武康侯身边。另外几只蒲团被他弄到旁边去了,不好再捡回来,径自屈膝跪地。
武康侯若有似无瞥过他血迹斑斑的衣袍,嘴唇仿佛动了动,又好像没动,顷刻收回视线。顾钦辞瞧不真切,忽闻一声清脆锵响,他旋即垂眼。
掉在腿边的,是一块玄铁打制的白虎符。
顾钦辞眼睫轻颤。
他不可能认岔,这是统领顾家军的兵符。
“父亲”他微愕。
武康侯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日弱冠大礼,我为何给你取字横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顾钦辞早将这四句话记得滚瓜烂熟。
“嗯。”武康侯应了一声。他抬眼仰视着宗亲牌位,语声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和“鸿儿自腿疾后,心思越发缜密,行事过于瞻前顾后。清州战败,遭奸人蒙蔽陷害不假,但这里头未必没有他迂回保守的过错。”
“而你,比他杀伐果决。如果没有那道天降的赐婚圣旨,早在你弱冠大礼上,我就准备把这枚兵符交给你。”
“之所以让你跪在祠堂,是希望你当着顾家数代忠魂的面,静下心来真正想清楚。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武康侯道,“想清楚了,就把兵符捡起来。只要你无愧于心,无愧于顾家军,这一回,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顾钦辞没有立刻伸手。
他静默须臾,对上灵牌被白烛照亮。
认真道“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她才疏学浅,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开创出先帝在位时的繁华治世。她能做的,唯有尽力使得大道之行也,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而抛开对疏疏的私情,我也没法料定长公主创世间之独一无二必定能得后世史官认为对的结果。但我知道,如果继续任由宁常雁胡作非为,便一定是错的。我不去做,才是愧对父亲给我取的横渠二字。”
龙旗阳阳,和铃央央。
到了先帝忌辰的前一日,宁常雁心心念念着的八座通天琉璃高塔别说基本完工,愣是一座都没修成。
缘由无他,修塔必备的土木砖瓦、琉璃金银,接连在半途遭遇山匪截抢。材料不到位,工程自然难以进行。
宁常雁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有人暗中作梗。因此早在截货的消息第二次传到金陵,就派出大内暗卫跟踪调查。可得到的结果,却说那些截货的山匪来无影去无踪,武功高强,招式诡谲,他们压根不是对手。
于是他又唤来先帝留给沁阳姑姑的那批情报暗桩,不料听到了几乎相同的回答。
宁常雁被搅得心烦意乱,连日来脾性愈发急躁易怒,乃至夜夜难以入眠。宣了太医署院判瞧过多次,每回都说请陛下平心静气,再开出两副安神汤药。
可关乎龙脉与国祚的修塔重事始终不得进展,且阻碍重重,要他如何心平气和。
反倒舒贵妃伺候他时,无意中提了一嘴,这世间哪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又怎会有山匪比皇家暗卫还厉害,莫不是鬼神作祟吧。
宁常雁原本没太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但好巧不巧,他当天夜里再度梦见父皇斥责他无功无德。随后,灰蒙雾气散开,狂风一卷,官兵押运的琉璃砖瓦眨眼间消失不见,空空如也。
接连数日皆如此,再后来,连院判开的安神汤也失去了效用。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祖宗谩骂,看见仙雾缭绕,自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住,难以呼吸。
这日下了早朝,距离先帝忌辰还剩最后半日,宁常雁越发心神不宁,连用膳的胃口都提不起,批阅奏折更是头疼没耐性。烈阳高悬的时辰,他宣了舒贵妃伴驾侍寝。
酣畅淋漓地闹过一出后,身上发了些汗,疲惫乏累袭来,倒是倒头睡了过去。
舒贵妃轻轻唤了他两声,确定宁常雁已经睡着后,悄声爬下床,往焚着浓郁龙涎香的兽脚如意炉中添了些料。
小皇帝睡得愈沉,难得没陷入瞧见先帝的梦魇。破天荒的,他梦到了宁扶疏。
阿姊梳着双丫髻,仍是少女时的模样。而他,双颊肉嘟嘟的婴儿肥未褪,也还是总角少年。
梦里的宁扶疏帮他罚抄课文,帮他挡太师大人的责罚,帮他涂抹伤药。还带着他放纸鸢,捕蝴蝶,跑赛马。昔年场景如走马观花晃过,最后定格在一场宴聚上。
宁扶疏说想吃他桌上的甜羹,不等他点头答应,便伸手端走。
没顾得上热气腾腾的滚烫,她舀起一勺羹送进嘴里。宁常雁正欲问她好吃吗,突然
宁扶疏手腕颤抖,瞳孔骤缩,调羹掉回碗里磕出尖锐声响。她眉头陡然仄紧,呕出了一口血,深紫色的血,直直刺入宁常雁眼帘。
“阿姊”他下意识惊呼。
他看见宁扶疏抬头对他笑了笑,柔和的眼神给予他无限安抚。宁常雁旋即伸出手,当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宁扶疏时,画面如同受损的铜镜,顷刻间裂出数道裂纹,轰然破碎。
“阿姊”宁常雁猛然坐起身,因喘息急促,胸腔起伏不定。
躺在他身旁的舒贵妃睁开惺忪睡眼,细声问“陛下梦见长公主了吗”
“嗯。”宁常雁应声,因为宠爱这个妃子,也信任她,没有隐瞒,“梦到了小时候和皇姐相依为命的日子。”
舒贵妃跪坐榻上,手指抵在他两侧额穴,打着旋儿轻轻按揉“陛下这般说,倒叫臣妾好奇了。”她微显甜腻的嗓音似有蛊惑的魔力“不知臣妾能否有福分,听一听陛下少时的故事。”
宁常雁眼眸半眯,压在穴位的力道适中,逐渐驱散深陷梦中的心有余悸。
他徐徐开口“皇姐以前,很好。”
“从朕记事开始,母后就常年缠绵病榻,分不出精力照看我。而父皇心目中,相比起刚学会说话走路的我,他更加喜欢能帮他分担政务的几位哥哥。在这个宫里,皇姐是最照顾我的人。”
“她曾经甚至为了巩固我的太子之位,吞下贵妃准备用来杀我的剧毒。在父皇龙体抱恙的那两年里,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家,到处帮我拉拢权贵,总之皇姐做了太多太多事”他顿了顿,“朕记不大清楚了。”
“然后呢”舒贵妃追问。
“然后”宁常雁睁开眼,瞳色空洞仿佛溺入怀想,“朕登基之后,皇姐就变了。”
“她时不时扶持自己的亲信入朝,时不时派人打听朕身边的事。”小皇帝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她在大朝会上说的话比朕还多,来往长公主府拜访议事的官员比进出御书房的更多。”
“还有,朝堂上十有七八的官员待她比对朕恭敬。”他的声音随着面色,渐渐阴沉,“就连奏折,也是她看过之后才送到御书房来。”
“朕看见的,都是她想让朕看见的。而朕压根不知道,她究竟擅自批定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些计划里头,有没有用来对付朕的密谋。”
舒贵妃指腹移到他的额头,匀开他紧皱的眉峰“陛下,兴许是您多虑了。”
“不,朕没有多虑。”宁常雁猝然打断她,“朕总在想,一定是皇姐手里的权力太大了,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可皇姐垂帘摄政是父皇写进遗诏里的授命,朕没法收回来。”
他握住了舒贵妃的手,捏进掌心里,牢牢锁着她漂亮而妩媚的眼睛。
“爱妃,你说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都变得疯狂”
舒贵妃望着他,点点头“大抵是吧。”
长公主原本没有反意,偏偏被你这个纵使山河破碎,也仍沉溺在权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的人,逼到不得不反。
权势,确实会让贪心不足的人变疯狂。
眼前小皇帝便是最疯的那一个。
宁常雁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恍若魔怔了般,低低呢喃“舅父背叛朕黄世恭背叛朕皇姐背叛朕就连朕亲手提拔他做太尉的罗卿也背叛朕”
他抓着舒贵妃的手劲重了几分“爱妃,朕如今,只有你了。”
闻言,舒贵妃莞尔笑得娇艳,任谁瞧了都会以为她是满心欣喜。可独独笑靥如花的人自己清楚,同样的话,小皇帝也曾对长公主说过。
正是他口口声声说“皇姐,朕只有你了”的当晚,给长公主的茶点与熏香中下了药,令长公主高烧数日。
舒贵妃藏好嘴角扯出的嘲弄,捻着一副能掐出水的嗓音,意味不明道“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陛下方才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好,爱妃陪朕一起睡。”宁常雁扯过帕子擦去鬓间虚汗,重新在玉枕上躺好。
舒贵妃早已经能够精准判断小皇帝睡熟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悄声下榻。
她推开殿门,唤来方缘贵,端出宠妃该有的高贵仪态“陛下口谕,传长公主殿下进宫。”
方缘贵哈腰应下,准备指使身边小太监去办。
“等一等。”舒贵妃再度出声,“刚才陛下梦见了年少时与长公主的往事,连着喊了许多声对长公主的昵称,方公公在外头没听见吗”
他们在外头当差的奴才时刻注意着屋内主子的动静,自然是听见些许的。
舒贵妃续道“本宫揣摩圣意,陛下今日见长公主心切。请方公公亲自跑一趟玄清观吧,算是叫长公主瞧瞧,陛下重视此番召见。”
“诺。”方缘贵躬身遵命。
这位贵妃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又是宠冠六宫的唯一主子,可不敢怠慢。且贵妃娘娘平素待人宽和,对他们这些奴才既赏赐大方又和颜悦色,他也愿意为贵妃娘娘办差。
舒贵妃望着他听话得像条狗似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霜寒杀意。
长公主殿下计划在今晚动手,所有可能碍事的人,都得死。
夜幕降临,宁常雁被殿外动静吵醒。他好似听见杀声四起,剑戟交错,由远及近。
“外头什么声音”小皇帝起身问了一句。
舒贵妃眼睫眨动,盈满疑惑“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并不曾听见异动。”
宁常雁最近受梦魇困扰,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上舒贵妃纯真无邪的神情,他松出一口气“没事儿,兴许是朕幻听了。”
舒贵妃不动神色道“陛下睡得久,大概是饿糊涂了。”她说“臣妾让膳房传晚膳吧。”
吃一吃最后的断头饭。
宁常雁点点头,由着舒贵妃伺候自己起身。穿戴龙袍时,那打斗厮杀声始终环绕耳畔,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引得小皇帝心神不安,几度低头看向替他整理衣襟的贵妃,却见她面色寻常。
又一次料定自己睡梦未醒,自己吓唬自己。
也是,如果外头真有什么异样,不论潜藏暗中的暗卫或守卫阖宫的侍卫,都会第一时间向他禀报。而既然没有人觐见,便说明一切风平浪静,是他想太多。
他这般安慰着自己,让舒贵妃沏一盏茶来。他需要微苦清茶润润肺腑,叫脑袋清醒些。
忽而,又一阵踏踏马蹄声轰然传来,震耳欲聋,给人以大地都在颤抖的错觉。宁常雁刚刚存放好的不安反复被勾起,他下意识地去看舒贵妃,可这回,目光却先略过了桌上茶盏。
盏中有茶水,水面正左右晃动。
宁常雁猛地瞪大眼睛。
不,不是错觉
外面真的有动静
他腰封还未扣好,大步往殿外走。
脚底步子急促,跨过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下。无人扶他,狼狈地向前踉跄两步。
他抬眸看见了兵马厮杀,空气中弥散着薄薄血腥味,头顶月亮也被染红成血红色。
宁常雁蓦地打了个哆嗦,大喊“来人”
四周空无一人,方缘贵不在,其他值守的小黄门也不在。他手掌捏着门框,没有奴才搀扶他,唯有舒贵妃缓步从殿内走来。宁常雁望着她,仿佛在黑暗中倏现一束光,寻得一丝慰藉。
他急急道“爱妃你看,朕没听错。”
又仓皇拔声“护驾来人护驾啊”
呼救声随即淹没在震天厮杀中,回应他的,只有兵刃相接的刺耳铿锵,和侵入鼻腔的血腥气,愈来愈浓。
放眼望去,严防死守的只剩几名千牛卫和大内暗卫,握着长刀一字排开,身上各自落了不少伤。而来势汹汹的则有领军卫,还有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
十六卫中有六支卫队,都把利刃对准了皇帝。银白铠甲泛着冷冽寒光,森森然,晃得人眼瞳刺痛。
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犯上作乱
他是皇帝啊是九五至尊是真龙天子
宁常雁双腿发软,隐隐打颤。
他紧紧盯着殊死拼搏的千牛卫和暗卫,寄托了全部希望。
但以少胜多终究是小概率事件,人多势众才是普遍规律。当最后一位千牛卫倒下,宁常雁险些站不稳。
他看着一柄柄锋利刀刃淌落血珠,看着一阶阶汉白玉石铺满殷红鲜血,出自本能地想要逃。可大殿四周俱已被包围,他退无可退。
不等宁常雁做出什么反应,逼宫的卫队突然分站到两侧,开出一条路。身穿淡金色软甲的青年手握剑柄,背脊挺拔,一步步朝他走来。
夜色昏暗,待离得近了,宁常雁才看清他的长相。
面如霜霭,目似寒星,冷不可攀。他腰侧挂着一截装饰用的银链子,随着步伐走动,晃动出锵锵响动。细碎声音被浓稠阒寂的黑夜与惊慌恐惧的人心,无限放大,宛如从无间地狱走来的索命阎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子更换今日状态给疏疏报仇中
对啦,追更全订的小可爱们应该会在明早收到系统自动返还的10瓶营养液,看在顾狗这么拼命的份儿上,可以将营养液灌溉给他么期待的狗狗眼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