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清江暂时加入了这座本丸，和鹤丸住在一起。

    暗堕付丧神在日间行动不方便，晴天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黄昏时分才能偶尔撞见外出的烛台切。

    碰见他的时候他总拎着一个食盒，似乎是要去给审神者送晚餐；式清江不着痕迹地询问几句，得到了审神者身体不好、也从不愿迈出天守阁这一信息。

    “我所在本丸的主殿身体同样不好。”式清江同鹤丸随口闲聊道，“但不会一直呆在天守阁，偶尔能在外面碰到他。有时间带审神者大人出来转转如何”

    “已经很晚了，不要突然出声啊。”鹤丸道，“你这么确定我没睡吗”

    式清江平静地道“当然。如果你能把搭在我腿上的脚收回去的话，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鹤丸“”

    他将脚收了回去。

    式清江继续道“你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即使一直朝着我这边也不会有结果的。视线很扎人。”

    鹤丸“”

    旁边传来他翻身的窸窣声。

    房间陷入了安静。

    过一会儿，鹤丸道“进不去的，天守阁有结界，他每天只愿意见见烛台切。你们的主君是怎样的人”

    式清江深知他在转移话题，但仍然默许了。

    “身体不太好，但温和勤勉，是一位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主君。”

    不知主殿是否已经苏醒若是苏醒了，也许现在仍在为他的事情操劳。

    等时政定位到这里，成功返回本丸以后，再向主君谢罪吧。

    旁边的鹤丸沉默着等他的下文，但式清江的介绍似乎已经完结了。他撑起身体，没忍住吐槽道“就这点”

    “就没有、没有什么有趣一点的故事吗”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但式清江还是递过去一个奇怪的眼神。

    “我进入本丸时日尚短。”

    鹤丸转过身面向他，白皙的肤色与金瞳在朦胧的黑暗中隐隐可见。“从第一次见面就想问。你”

    他犹豫了一下，因这个问题而有些微忐忑。

    “你是怎么来到本丸的”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流利寡淡的月光沿着窗桓淌进来，流进式清江墨一般深黑的发尖。付丧神盯着他们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道“我没有过去的记忆。”

    “虽然很生气，但是如果你说句好话，也不是不能原谅。”鹤丸沉默了一会儿道，“虽然很生气。”

    只有自己揣着记忆，无论提起什么事，对面的人都一概不知这同从前独自度过的时光根本没什么区别。

    但如果这就是代价，那么可以接受。

    只要说句好话

    他会说什么会夸我还是干脆直接驳回自己身上还剩下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吗

    鹤丸盯着窗桓边雪白的月色，想象着它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雪白的。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衣服，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

    和室内响起式清江的声音。他的嗓音仍然和很多年前一样，略微低沉、温和、不紧不慢，像林间簌簌的风；而鹤丸今日意识到，风也能如此茫然又悲伤。

    “辛苦了，鹤。”

    这几个字将他的心敲出一个豁口，过往的回忆冷风似的往里灌，将他冻得四肢僵硬，眼眶却是热的。

    还是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你过关了。”他硬邦邦地回道，“有什么想问就问吧，只限今晚不包括那个鹤丸同你讲过的。”

    今晚的月光很好，少见地皎洁清朗。它挂在静寂一片的漆黑夜空，被万叶樱的枯枝一挡，就仿佛降落在了树上。

    鹤丸走近几步，靠近围墙，撑着墙顶轻巧一跃，灵活地翻坐上去。他的动作相当轻捷，深黑的衣角懒懒散散地垂下来，冰凉的夜风拂过他的发尾。

    他坐得高了，平日里尽力掩饰的骨刺便露了出来，一根又一根，长短不一，白惨惨的，尖端搭着冰凉的月光。式清江凝视着它们，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话。

    不可逆的过程吗

    那骨刺刺伤了鹤丸的身体，也要一同刺伤他的眼睛。他沉默地注视着，忘记了翻上高墙，迟迟没听见动静的鹤丸奇怪地侧身，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身体微微一僵。

    但他奇异地没有闪躲，反而扯了扯嘴角笑道“不怎么好看吧”

    月光折过他的眼睫，在眼中汇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式清江被这片薄而冷的海洋打动，唇角微微一弯“怎么会。”

    他的笑容在过往并不少见，放到如今却吝于给予，将他捡到这座本丸这么久，鹤丸头一次见到他笑。

    “原来还会笑啊。”他轻声道，“我以为你连带着记忆一块儿，将怎么笑也忘记了。”

    式清江正翻坐上围墙，闻言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自然会。有了人的身体，自然也有喜怒哀乐。”

    “平常怎么不笑”

    “并没有什么需要笑的地方。”

    “那你刚才笑什么”

    式清江正身坐好，觉得今晚的鹤丸异常聒噪。他胸口盈着暖意，大约是兄弟情结作祟，连带着思绪都轻轻浮起，像冬日晨起的雾气一般。非要回答的话，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笑什么，于是避重就轻地撇过头，转移话题道“出来做什么”

    “赏月啊。”鹤丸笑眯眯道，“白天很少能出来活动，当然要在晚上多逛逛。”

    式清江的身形微微一顿。“白日里出来会如何”

    “像被火灼烧一样，可疼了。”说着疼，他却语调懒散，微微眯着眼睛，似乎不怎么在乎。“费心去缓解这种疼痛的话，剩下的灵力就不够抵御暗堕了。所以大家在白天基本不出来，除非是绝对的阴天像我将你带回来的那天。”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这座本丸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鹤丸嘻嘻笑道，“现在气氛正好，讲给你听。”

    式清江紧抿着唇，将右手伸去捧住他的脸，指尖轻轻揉了揉。

    “不许笑。”他简明扼要地命令道。

    鹤丸面容微僵，笑容慢慢从他脸上褪去了。笑容是帷幕，掩盖着一片名为鹤丸国永的荒原，如今它被撤走，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土地便暴露人前。

    鹤丸眼瞳的金色很深，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凝滞感，因常年不见光，肤色白到略显病态。他不笑的时候，面容便有些阴沉，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仅仅望过来，都让人隐隐发怵。

    这是这座本丸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从这缕分灵显现开始，一直存在至今。

    鹤丸国永的讲述不长。他似乎擅长拿捏情绪，知道什么需要隐瞒、什么可以一笔带过、什么需要着重叙述，将前任审神者的恶行和盘托出、将他带头刺死审神者的行动详细告知、又将这座本丸的暗面尽数隐瞒。

    “这种污染是相互的。最开始不过我与三日月、还有一振藤四郎，但在这座本丸呆得太久，大家都慢慢被染黑。”

    “时政哎呀一座被舍弃的本丸，还有被接管疗愈的必要吗”

    “时间转换装置仍然具有联通时空的功能但它无法将这座本丸挪走，最后被宗三毁掉了。若失去了仅存的容身之地，暗堕几乎就近在眼前。本丸滞留在这里，我们与它紧紧捆绑像水和鱼。这座本丸没有未来。”

    式清江听得分明。

    鹤丸隐去现任审神者的来源与异常状态、隐去本丸被隔绝的原因、隐去时政对暗堕刀剑的态度，以及暗堕刀剑的状态。

    这些都是需要探究的东西，藏着本丸现状的根源，藏着付丧神的暗面，但式此刻选择将它们暂且搁置。

    “鹤。”他在对话的空隙中道，“之前你询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鹤丸的叙述止住了。月光之下，他的瞳孔里燃着微弱的、冰冷的火。

    式清江与这团火焰对视，向他伸出手。

    “随我回我的本丸如何”他顿了顿，“那里很和平。等时政定位成功”

    鹤丸突兀地出声打断他。

    “我可以理解为，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哥哥”

    “是。”式清江道。

    鹤丸的手轻轻搭了上来。或许是吹了太久的风，他的体温有些低，式将他的手攥住，用温热的亲情将他包裹。

    “虽然我很想答应你，但是不行。另一振鹤丸国永一定会拔刀对着我。”提到另一振鹤丸国永时，他突然有了些兴致，“和我说说看，他是个怎样的家伙还有，你的主君”

    式清江顺着他的话回忆片刻，白鹤的形象在他脑中慢慢浮现，让他产生了些许恍如隔世的错觉。

    “很活泼，但不怎么同人亲近包括我。喜欢恶作剧，偶尔做得过火了，会被主君训斥，随后会消停几天”

    月亮慢慢地挪到了头顶。

    鹤丸托着脸，一声不吭地听，在结尾处点评道“和我不像。不要把我们搞混了。”

    头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掌。

    他立刻作拜服状，举手投降道“我错了。说你的主君总可以了吧他和你从前的主人也不像。”

    话题拐向他记忆空白的地方。式清江坐直身体，神情颇为严肃地问道“我从前侍奉的主殿，是一位怎样的人”

    鹤丸回忆了一下，眉眼一弯道“时间太久，只依稀记得性格与五虎退很像。不过”

    他声音轻轻地、郑重地道“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武士。他”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胸口传来的剧痛打断了。来势汹汹的疼痛抽干他的力气，要叫他从围墙上跌下；视野中残留式清江迅速伸出的、试图抓住他的手。

    可惜了多好的月亮啊。

    鹤丸模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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