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游荡着白色长臂怪物的影子。
那些奋力抓挠的手臂,来自他死前的惊悚印象,是自恐惧中诞生的怪物。
有的是犯了规矩的人,有的是解谜失败的解谜人。
“你知道么,原本你也该去那儿的。”导演望着窗外大丛挥舞的手臂。
“我的规矩是不能出戏。因为出戏了,戏演得不真,没法使我身体里那个幼小的自己入戏,无法被摄魂进入电影里。”
“但你一是演得很好,和乔思年气质非常相似,二是,你卡的时间很准。”
“刚好是在他自愿进到电影之后出戏。”
还有一个理由,他到底是不太敢忤逆桃乙,虽然在自己的谜团情境中,桃乙是管不着他的
咳咳,做鬼留一线,事后好相见嘛。
“这些手臂怪物很大一部分是他不满意的演员。”
“我在这里拍公馆思年电影,拍了无数个版本。每个版本,演员不同,结局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满意。”
导演神色困惑,他不明白,他是幼小的自己,自己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呢
为什么就是拍不出来,让那个幼小自己满意的电影
到底什么样的电影,才能让他解脱,让自己解脱,让谜团中所有谜鬼,都解脱
“这就是我想让你解的谜。”导演望着连婴,不吝赞赏,“你们这些人,拍的这版电影,已经是我最满意的一次,但不知道他,是否这样认为。虽然他是曾经的我,但我已经不再了解他了。”
“你来解出,他想要的结局之谜吧。”
连婴是抱过小满一次的就和导演本人完全联系不上。
那是个可爱乖巧,很灵动的小家伙。
看起来也不是太难搞。
为什么对电影要求如此苛刻呢如果他的希望就是乔思年本人出演那岂不是根本没法满足
连婴想了想,此时电影已经快放完了。还是导演一贯主张的最可能满足他心愿的结局,乔思年病好了,幸福地活下去,所有欺负过她的人都受到惩罚,长大后的小满也回到公馆,和乔思年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很大团圆啊,这都不满意
“你就不能问问他”
导演摇摇头,苦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他的谜,也是我的谜。”
连婴有些头痛,但同时觉得很有挑战性。
她没有去看桃子,这种时候,她总是有些不服输的。
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其实早就说不清楚了。如果不是桃子隐晦提示,让自己出戏,躲过摄魂很可能自己就和其他人一样,都进到电影里了。
那就得看运气了,如果自由发挥得好,撞大运撞出一个让小满满意的结局,才有可能被放出来,但更大可能,是所有人糊里糊涂永远被封存在电影里。
那可真是束手无策一锅炖。
桃子能把自己抢救出来,还能在外面思考解谜,真的是帮了很大的忙。
自己还有好多要精进的地方啊。
什么时候,可以不用他的帮助呢
连婴悄悄叹了口气。
“你把小满一次次摄入电影,是希望他在电影里找到他想要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小满,不,你真正想要的,在电影外呢”
虽然都是自己,但有些人对待曾经,宛如看一场陌生的电影。
或新奇,或不屑,或自卑,或厌恶。
太多遗憾,无力拯救,甚至怨恨上自己过往的模样。
想把那个笨拙的自己,远远抛掷脑后,想挖一个深坑,把他深深掩埋。
以为割裂了尾巴,就可以轻松地飞起来。
飞的时候,偶尔会心悸吧。
好像听到一个遥远而微小的声音,躺在冷冷乌黑的泥土中,呢喃着呼救。
狠狠心,不理他。
午夜梦回,又总是惊醒。
太习惯回避了,生怕稍微走近,就看到心灵深坑里裸露的尸体。
连婴要做的,就是找到他,挖出他,拥抱他,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燃一把洁净的火,涤荡所有的阴冷潮湿和所负的罪,自在浮尘,飞舞流光。
她对导演说,“让我进去吧,不是以乔思年的名义,就是我自己,连婴。”
她站在摄像机前,没有去模仿谁,很好看地笑了一笑。
桃乙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电影中的世界,格外奇妙,一切都是黑黑白白,连婴低头看自己的颜色,由衷感叹这个效果真是惊悚。
她就这么突兀出现在公馆中,公馆里正上演虚假幸福的结局。
乔思年坐在床上,脸庞健康丰润,微微低头,看着已经回归的青年小满。
连婴径直走上前,果断伸手,把那个目光空空,一脸呆板的乔思年推倒。
像推一座石头雕像似的,僵硬歪倒在床上。
连婴自己坐了上去,直直望着目瞪口呆的青年,抬抬下颔,笑。
“对一个假人都能表白得真情实意,换成我就不行来,继续说。”
说说个屁
小满的眼神唰地燃起两簇鬼火,那本来温文尔雅的青年脸庞,霎时变得极为怨毒。
他一把钳制住连婴的脖颈,恶狠狠地慢慢收紧。
脑海中全是次次电影中,扮演乔思年的演员,脸上那虚假温情的笑容。
她们竭力要演出乔姑姑的风韵,可是,不像一点也不像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总会出戏,总会出戏但却停不下来,像中了罂粟的瘾,再次进入电影,再次迎合着他们,重温过往。
每一次重温最后都是失望,失望过后是死灰般的寂寥。
久而久之,他都忘记了,到底自己想要什么。
导演在电影外急着抓挠,“她疯了吧怎么上去就挑衅以前的乔思年哪个不是温柔有加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解决的”
他甚至有点怀疑桃乙看女人的眼光
桃乙才不理他,只是有点忧心地盯着电影里的景象总体还掌得住。
阿婴一向剑走偏锋,鬼主意很多。
连婴整个人快被小满提起来,她脸涨的通红,喉咙被握着,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太冒险了,但看着电影马上就要结束,她不得不赌上一赌
女孩子挣扎着,嘶鸣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小满,姑姑是这样教你的么”
很轻。
很模糊。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如惊雷一般,轰打在青年耳畔。
他手指一颤,倏地放手。
连婴扑倒在床上,捂着脖颈咳嗽,雪白的肌肤上,是深黑色的指痕。
桃乙看着,默默攥紧了手。
导演擦汗擦汗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满冷冷问道。
连婴抬起脸,头发有些凌乱,虚虚掩住眼睛,她的眼睛细长而黑,目光朦胧湿润地望过来,像是氤氲的墨气。
她微微喘息,坐得端正起来,看也不看那站着的青年,轻声道,“小满,你就这样和姑姑说话。”
她闭上了眼睛,叹,“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青年迟疑地看着她,表情有些茫然,他知道她不是乔思年,但这口吻,仪态,气质都给他一种难耐的错觉。
他想听听她怎么说。
他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连婴这才看他,那目光绝谈不上温和,而是严肃的但不扎人,只觉得沉沉。
“小满,你为了拍这电影,杀了多少人”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连婴的手轻轻按在他膝头,脸庞一时凑近,他惊吓似的屏住气。
“告诉姑姑。”
“数不清了。”
“在你小时,我教过你最多的,是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么”
“你的同学向你道歉的时候,我告诉过他们什么”
一个一个凶猛来袭的问题,问得他喉头发紧,他不能忍受似的偏过了头。
“你觉得,姑姑会原谅你么”连婴幽幽地说。
小满霍然抬首,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惊惶,但他看清了连婴的脸,又勉强自己镇定,“你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你别想代替她蛊惑我”
他不敢仔细思考这个答案,当即要走出房间。
连婴没有去追他,还是稳稳坐在床上,淡淡道,“小满,你找的从来不是一个幸福的结局。”
“你一次次不满,其实根本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你畏惧自己的心,你在一个个幸福美满的结局里忧患惊惶,用别人生命血肉堆砌出的虚幻美好,真正的乔思年会接受么你骗不了自己,你觉得她不会接受,而那些扮演者却那么温和,那么包容,所以觉得违和,入不了戏,每一个结局都会醒,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你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而我能给你解脱。”她温柔道。
他的背影,静止了很久,慢慢缩小成小孩子的模样,是真正的小满魂魄。
他声音还带着点小孩子的稚楚,轻轻道,“怎么做”
连婴牵着小满从电影中出来。
她带着他走向窗外的手臂丛林,小家伙吓得缩在她的怀里。
“这些都是你的孽障,你愿不愿意,在白骨丛中诵经超度,荡尽恶业”
“到那时,你清清白白转世,我会和你做一个约定,带你去找她的来生。”
导演的摄像机对准了他们,拍出小孩脸上的踌躇。
“我怕。”
“姑姑教给你什么”
“有错误,就去面对。”
他点点头,小小的脸蛋上,突然浮现一抹坚毅。
“虽然我很害怕,但是,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只是一直等一个人,能来推我一把。”
他踮起脚尖,抱了抱连婴,轻轻道,“谢谢你。”
连婴笑起来,她咬破指尖,在他额头点一点红,认真直视道,“我会等你,会找到你。”
小小的孩子也笑起来,然后拉开窗户,屋外狂风大作,万千冤魂挥舞着无望的手,一片茫茫汹涌的白骨林海,他像一只鸟,纵跃进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苍白与阒黑的地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