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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高远很难说清,即将见到母亲的心情,究竟是兴奋还是紧张,亦或是抗拒。

    他坐在旅行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下意识地咬住姆指,以此掩饰心脏像坐过山车一般在胸膛里的跃动。

    一只手伸过来放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他以为又要听到明智的挖苦了,没想到却是藤枝,温和地笑着说“好紧张啊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算是被高中生安慰了吗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高远对自己充满了好笑和鄙视。

    见过利刃和子弹,也见过鲜血与死亡的他,此刻却被堪比家庭伦理剧的场面搞得神经兮兮的。

    明智那家伙,怕是肚子里已经笑翻了吧

    然而他看向明智的时候,意外地没有得到目光的反馈。

    明智以一种若有所思的态度注视着前座的人们,一声不响地聆听着。

    “老师怎么会答应收这种小鬼头当弟子”

    这是来自人称“贵公子由良间”的、并没有怎么压低声音的抱怨。

    “哈哈,应该只是说说而已吧他们还是学生不是吗”

    这是来自经理山神的圆场。

    “即便如此,老师也未免太任性了让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啊”

    这是来自用手指卷着发梢的美人鱼夕海的牢骚。

    “哎呀哎呀,年轻的女人可不兴生气啊,会长皱纹的。”

    这是来自小丑左近寺阴阳怪气的打趣。

    “可恶,左近寺,你再说一次试试”

    “好啦别吵,让客人看笑话了啊”

    乱七八糟的争论以由良间从鼻子里哼出的一股冷气结尾。始终没有开口的是脸色阴沉的灵媒樱庭。

    明智收回目光,把脸转向高远并挑起了眉梢。

    高远看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

    这样的场景,高远不是不熟悉的。

    不如说这几个人的自私和浅薄,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只不过,在年轻时代,或许可以看作无伤大雅的小缺点,被更为年长的人一笑置之。

    高远猜想,这就是近宫玲子,他的母亲,到最后才对他们产生戒备的原因。

    “恶”的种子总是很顽强,如果放任不管,有朝一日便会长到可怕的高度。

    近宫玲子因为最初的疏忽,到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抵挡这种恶的威胁了。

    那么现在

    “好了,我们到了。别忘了带好你们的宝贝哦”山神把车停在剧场门外,指挥着众人,又特意绕到后排车门前。

    “明智老师,还有两位同学,请跟我来。”

    高远以一种纯良的笑容迎上对方热情的目光。

    山神文雄,看上去有些和事佬的性格,在他们那一伙人私底下的议论中,却是第一个提出“老师的笔记本”的人。可以说他就是夺取近宫玲子笔记本这个计划的发起人。

    他也因此从一个会几手火焰魔术的老好人经理,摇身一变成了所有同伙的主心骨,新任的幻想魔术团团长。

    这样一个角色,高远绝对不会轻视。

    明智自然也不会。

    “真是太感谢了。给山神团长添了不少麻烦。”

    在前面引路的山神几乎要紧张得跳起来。

    “明智老师,我、我可不是团长啊,哈哈请千万不要这么称呼。”

    明明就是故意叫错,明智却立刻优雅地躬身致歉,脸上那副笑容似乎在和高远比赛,看谁更像是无辜的羔羊。

    “啊啊,是我搞错了。不过,山神先生在近宫老师的弟子中,应该是最有资历的前辈吧如果担任副团长也不是说不过去呢。”

    看起来像是道歉,其实再次往山神心口上插了一刀。

    这人的性格还真是恶劣。

    高远默默地想,心里倒不像往常那么不爽。

    几个人从演出通道走向剧场的后台。

    以一道厚重的帷幕分隔成前后两部分的舞台,那里是魔术师们的主场。

    此刻,在只有工作灯光的照明下,大幕拉起,一个人影正站在舞台中央,面对着空荡荡的剧场。

    她的一只手高举在空中,手掌虚握,仿佛持着看不见的权杖。

    她是这舞台上真正的女王,即便背影也充满了不可撼动的威严。

    高远的心像是突然被那只手攫住了,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

    “近宫老师,秀央高中的明智老师和两位同学已经到了。”

    40岁出头的近宫玲子以无可挑剔的高贵姿态转过身向他们走来。她踩在舞台地毯上的步伐宛若带崽的雌狮在巡视她的势力范围。

    山神恭敬地站着,微微弯腰。

    就连一向胆大的藤枝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捂住了嘴巴。

    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高远只觉得她身周有一圈明亮的光环,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睥睨凡人的太阳女神。

    也只有明智这个怪物能自如地迎上前去和她握手。

    高远甚至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反常,但直到藤枝拉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一同鞠躬问好。

    “这位是藤枝椿同学,去年大赛的冠军,今年也获得了第二名。”

    明智刻意地将藤枝率先推了出去。

    近宫玲子似乎一下子对她产生了兴趣,亲切地向她问了几个问题,一眼也没有往高远的方向看过来。

    高远刚刚能呼出一口气,挡在他身前的明智已经迅速地让开了。

    “这位是今年学生魔术大赛的冠军得主,高远遥一。”

    一直神情自若、带着居高临下的和蔼的近宫玲子蓦然眨了眨眼,好像面对烧红了的铁块,极不情愿地伸手去摸,又立刻被烫到了似的。

    她突兀地伸出手来,指尖有几不可察的细微颤抖。

    “那还真的是要祝贺你呢高远同学。”

    “近宫老师。”

    高远带着无法拆解的复杂心情,握住睽违了30多年的母亲的手。

    令藤枝十分意外的是,近宫玲子公开宣布,将她和高远都收为弟子,目前可以留在魔术团里当学徒。

    本来只是替高远感到高兴的她,顿时有了种混杂着兴奋的惶恐。

    “可是”

    “我已经看到你们的实力了,不是吗”近宫玲子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他们的魔术表演是到达后的第二天早晨,在魔术团的驻地旅馆大厅里展示的。因为是近宫老师的命令,藤枝拿出了十二分的努力。

    作为年仅16岁的高中生,她的表演虽然还有些许稚嫩之处,但已经令那些魔术团正式成员的成年人放下了怠慢的心情。

    自然也对近宫老师将他们收入门下再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只是,以藤枝的眼光看,高远的表现尽管完美,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当她把目光投向近宫老师,希望能得到解答的时候,那位君临天下的魔术师却沉吟了很久,才平淡地吐出一句话。

    “还不错。”

    得到近宫老师肯定的两个学生,可以跟着魔术团在这个城市待上一个月,直到暑假结束。

    虽然他们还无法登台表演,但实地体验魔术团的日常也将获益良多。

    何况还有近宫老师的贴身点拨。

    这一切真的是太完美了。

    藤枝一边开心地想,一边有些疑惑地看着站在身后的明智。

    然而明智一如既往地神态自若,仿佛真的是修学旅行的领队老师。

    带有同样疑惑的近宫玲子,直到当天演出结束后的夜晚,才找到单独和明智说话的机会。

    “我记得,明智老师是秀央高中魔术社的顾问老师吧”

    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近宫玲子用以开场的台词而已。明智因而笑了笑,等待下文。

    “但是我我不喜欢有人影响我的工作方式,无论是谁。”

    只是初次进行正式的交谈而已,近宫玲子却迅速地展现出了自己的强势作风。

    也只有明智这种人,还能保持着轻松的态度。

    “我无意干涉近宫老师的工作,不过”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很恼人的那种停顿,仿佛预示着不吉的后续,“我现在是高远同学的临时监护人,受他父亲所托,我要保证他的学业不受其他活动的影响。”

    “你是”在听到“他父亲”这个词时,近宫玲子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的神情似乎没有变化,但身体略显僵硬,手掌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明智习惯性地用指尖推了下眼镜,笑微微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近宫玲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

    “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是他父亲”

    “略知一二而已。”明智打断了她的猜测,并给出一个令人少许安心的答案,“对于高远同学来魔术团的事,高远先生并不知情。如果您希望和他沟通的话”

    “不”近宫玲子带着些罕见的仓皇脱口而出,跟着轻轻调匀了呼吸,“不必让他知道了。一直以来,是身为母亲的我太过任性不要再给他多余的困扰了。至于遥一,那孩子”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堪比“铁娘子”的强悍女性,居然也从眼眶中泛起泪花来。

    明智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并没有完全关严的门缝。

    “作为局外人,我没有立场置喙。但近宫老师是打算维持现状吗在他已经察觉了大部分真相的情况下”

    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了。在目睹了少年时代的高远面临何等边缘化的境况后,明智不由自主地想替他质问某些不负责任的大人。

    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宠爱。

    养父对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警惕。

    他的母亲像一个古早童话里的仙人,带给他无限向往之后就飘然而去。

    姬野老师是个善良的好人,也因为如此,她对所有学生的关心一视同仁,并不会特意分给某些阴暗的角落。

    至于藤枝

    她那种乐观的光芒只来得及照耀了短短的几个月,就被匆匆熄灭了。

    很难说这些事情,究竟是哪一件,或者哪些,造就了后来那个智慧超群、心灵却黑暗扭曲的“地狱的傀儡师”。

    就像高远自己描述的,“恶”的种子,只有在最后长成参天大树时,才会被人注意到。

    而明智想要做的,是将那株回归为幼苗的植物,移栽到阳光下。

    这是自己身为警察的责任,明智想。

    也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