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当高远抱着那条被扯脱线的鱼尾裙钻进自己房间,在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下耐心地串着亮片和米珠时,房门被敲响了。
他不是很意外地过去开门,果然看到明智带着那种意义不明的讨厌笑容站在那儿,而且,不等邀请就进了屋。
高远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拾起针继续串珠子。
明智也找了把椅子坐下,就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一边手肘撑在椅背上,修长的双腿交叠起来,很悠闲的样子。
这种诡异的场景持续了十分钟之久。
高远串完了一排细小得几乎拈不起来的米珠,直起背来放在稍远的距离看了一眼,然后另起一行开始串亮片。
“我可没打算做什么手脚,”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平淡,“刑警先生可以早点休息了。”
明智发出吃吃的轻笑声。
“我没有这么想。毕竟你现在也搞不到什么能做手脚的东西。”
“从香烟中可以提取尼古丁。”高远仍然用平淡的声音回答,仿佛谈论的是化学课本,“把尼古丁溶液涂在针上,然后缝在衣服内侧。
“运气好的话,她可能会死在舞台上,让观众欣赏一幕美人鱼之死。
“但更有可能的是,在后台她换上演出服的那一刻,她就停止了呼吸。
“你认为我做不到吗刑警先生”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从演出服上抬起头来,专注地用针尖穿过一片又一片亮片中心的小孔。
这是一件相当繁琐的工作,而且枯燥。
高远的神态却没有一点改变。
“哎呀哎呀,”他听到明智息事宁人地笑着说,“挑战到你引以为傲的领域,是我的错。你也不要那么尖锐好吧”
高远又不回答了。
他相信明智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果他的目标只是“某一个人”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而且,通过一点简单的时间诡计,就能彻底洗刷掉自己身上的嫌疑。
但现在的局面让高远无法那么做。
一方面,他的目标是“所有人”。除了近宫玲子好吧,也除了明智以外的所有人。
固然他可以避开明智的监视,做出尼古丁毒针并刺进其中一个、或几个人的肌肤,但一次性清除掉所有人,而且还都是成年人,对于现在还只有15岁的高远,未免有些困难了。
只要最早死掉的人引起了注意,他就没有机会了。
而另一方面,也需要考虑一下善后。
高远来到魔术团之前,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建设。他没想过自己能逃得掉,但仍然不得不去替近宫玲子着想。
他不能留给他母亲一个烂摊子,在可能是对于他和明智来说,“必然是”拯救了她性命的同时,完全毁掉她的事业。
一个全员都被谋杀的魔术团,幸存的团长不会受到别人的同情,只会被质疑、经受社会舆论的暴力。
高远深深地理解魔术对于他母亲意味着什么,如果把它从她生命中剥离,那无疑要比失去他这个儿子给她的打击更大。
所以,他至少要找到一个办法,让事情看起来像一场意外。
还要避过眼前这位仁兄鹰隼一般的眼睛
因为沉思,高远握着针出神了几秒钟。
这让以为他累了的明智直接伸出手来。
“需要我帮忙吗
“嘶。”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完全没能预判明智行动的高远完全没有针线经验的明智完全没有默契导致一个的针尖和另一个的手指怼了个正着的两人。
高远眼疾手快地收回缝衣针的同时,发现一滴血正从明智手指尖上渗出来,像一颗小粒的红宝石。
“喂你不要弄脏衣服啊不然我就没法交差了”
一边这么嫌弃着,高远一边自然地抓住那根手指,送进嘴里吮了一下。
那股咸咸的滋味滑下喉咙的同时,他才意识到口中的指尖有些僵硬。
他好像刚才
出于确认,高远茫然地又吮了一下。
没错,是血的滋味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是谁的血
“我说,魔术师先生,”在他的头顶上方传来某个熟悉的阴阳怪气的声音,“您是变成吸血鬼了吗”
手指从高远口中抽走了,临去的时候掠过他的嘴唇,带给他忽然的凉意。
高远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眼帘,故意再舔了舔嘴唇。
“原来,像你这种人的血,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明智对这种挖苦只是笑了笑,神态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我也是个人嘛。”他重新坐回椅中,看着高远继续跟那些亮片奋斗,“你也是,高远,别否认这一点。”
高远冷冷地笑出声来。
“你是想说,我扮演一个人还算成功吧。
“你知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深夜还跑到这里来。
“我只要一天没有行动,你就一天都不会放松警惕。
“既然这样,刑警先生,你我何不坦诚一点呢”
穿好最后一排珠子,高远熟练地将缝线在裙子背面打结,剪断剩余的线。
“我要睡了,”出于某种不可捉摸的恶意心理,他起身直视着明智的眼睛,“还是说,我需要再完成多少页的数学题”
明智轻轻叹了口气,走到门边。
“好好休息,还有我应该庆幸刚才的针上没有尼古丁吧。”
高远盯着那个出门的背影没有回答。
笨蛋。
要杀你的话,不是早就杀了么
继夕海的刁难没有反抗地被完成之后,其余团员也都找到了新的方向。
对于近宫老师亲自留下的学徒,他们想公然赶走是不可能的,但作为成年人,能够不显山不露水地欺负一个高中生后辈的方法实在太多了。
高远的日程表现在排得满满当当比他担任魔术团经理时掏给剑持看的那个日程表还要满。
因为现在要求他执行命令的,是身在魔术团内的每一个人。
早晨和下午,他照例要接受明智和近宫老师分别的辅导,一个是为了安抚某位刑警先生,让他以为自己还没有计划,另一个则是为了满足喜欢以“老师”这个身份来交流的母亲。
最大量的工作来自于从傍晚到午夜这段时间。在演出之前和之后,高远都在被魔术团的团员们呼来喝去,处理着各种琐事。
从搬运笨重的道具,到制作营造舞台效果的彩纸屑,不一而足。
睡眠也被压缩到了极限。如果换成是真正的高中生少年,恐怕早就支撑不住要跑路了。
但是,对于上一世经历过不止一次逃亡的高远来说,这些也只是真正大餐前的开胃菜而已。
看起来他就像个没有神经的傀儡木偶一样,承受着各方的压榨。相比之下,反倒是明智表现得越来越温和了。
怜悯,好像是刑警先生最大的弱点呢。
高远忍不住在心里嘲笑道。
尽管他嘲笑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钟以后,他手头还有一大堆没能做完的纸道具。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的身体并不是很适合熬夜。高远揉了揉被灯光下的银纸箔炫得发花的双眼,强行忍下了一个呵欠。
然后他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虽然困意很浓,高远还是很肯定,自己没有幻听。
所以刑警先生这次是大发慈悲来帮忙的,还是感受到自己的嘲笑前来反击的呢
高远有点趔趄地走过去拉开门,却发现门外是酒店的服务生。
“明智先生让我送过来的。”服务生手端的托盘里,是一杯看起来就热气腾腾的咖啡。
高远接过咖啡,四下张望了一阵,确认某人没有在暗处恶搞自己,才关上房门。
在封闭的室内,咖啡独特的香气片刻间就氤氲开来,令人头脑为之一醒。
仔细看时才发现不是美式,而是浓郁的意式esres。
“挺懂行的嘛。”
高远几乎不动嘴唇地嘀咕了一句,待咖啡稍凉,两口就灌了下去,借着咖‖啡‖因的刺激继续工作。
直到天亮。
明智是早晨6点半准时过来的。其时高远刚好完成手头所有活计,去卫生间洗漱并冲好淋浴,显得精神了些。
明智盯着他还在滴水的头发大概有十秒钟,才说“再给你五分钟换衣服。”
高远自然不会指望自己的监狱看守会临时放假,转身换好跑步用的运动服,跟着明智出门。
然而明智没有踏上往日那条慢跑步道,出酒店之后转了个弯,把他带到一间门面小巧精致的咖啡厅。
高远有点惊讶地发现,明智似乎认识这家店的所有服务生。
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你有时间从香烟里提炼尼古丁,我自然也有时间去发掘附近好喝的咖啡。”
似乎看出高远的想法,明智以戏谑的口气说,然后向服务生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杯牛奶,两个麦芬蛋糕。
“我还是要esres好了。”
熬夜的关键在于凌晨和下午的两个4点钟。只像小孩子那样喝牛奶的话,高远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到演出之前。
“你今天可以请假。”明智难得地皱了下眉头,坚持让服务生按自己点的下单。
“你说过魔术学习的事不会管我的。”高远指出,自己也没发现的是,语气很像跟家长讨价还价的真高中生。
“那是因为我没有想到,魔术师先生,你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忍受几个糟糕的家伙肆无忌惮的职场霸凌。”
不好说是什么让明智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对那些人行为的义愤呢,还是,更有可能的,对眼前这个人漫不经心、几乎是逆来顺受的态度。
“哎呀哎呀,”高远现在掌握了“看你不开心我就开心了”的技巧,抓住机会开始反向嘲讽,“我也很惊讶呢,刑警先生,你自己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景,难道也没见过相关的案子吗”
“自命为高智商犯罪的天才,已经到了拿普通人做挡箭牌的地步了吗”在高远不理解的怒意之下,明智开启了全效能的毒舌模式,“你又是为了什么优柔寡断的呢养家糊口的压力还是职业责任感还是说,因为从来没有融入过社会,你完全没有拒绝别人的经验”
高远沉默着,倒不像一时被问住了。他的唇角始终带着一丝笑容,好像在为眼前看到的事感到趣味。
直到服务生端了餐点过来,他才轻声地加了一句“还是给我一杯esres吧。”
服务生看到明智生硬地点头,才答应着离开了。高远因而笑得更明显了一些。
“我才应该问你,明智,”他把牛奶杯捧在双手的手心之间,模样看起来像个很乖的高中生,只有目光带着些锐利,“你认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霸凌、或者用其他的什么说法都好
“你是那种受不了气的大少爷,恰恰你又正直得不会去欺负别人,仅此而已。
“然而你所气愤的这种事,以你的警察身份认为不该发生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
“这说明了什么
“人类的本性就是这样,你再怎么拒绝,它也不会改变。
“始终没有融入社会的,飘在高高的云端的,是你啊,明智警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