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65章 臭腌咸蛋
    回开封府衙时,谢钰在门口碰上另一位军巡使方保,正带人呼啦啦往外走。

    开封府下常年设左右军巡使,日常受府尹调遣,实则直属皇帝,平时主要负责协助维护城内治安,并侦查案件。

    两位军巡使原则上没有高低之分,谁有空、谁发现了案子谁办,这几日谢钰外出办案,衙门内外便由另一位总抓总管。

    一看见谢钰,方保立刻面露喜色,“你可算回来了”

    天热事多,诸多王侯贵胄们又难缠,可给他累坏了。

    谢钰失笑,“方大人去哪里”

    方保跨上马背,拍了拍爱马的脖子,指着远处道“嗨,这几日你不在家不知道,前儿起了火,烧了几处屋子,又下雨,一冷一热的,屋子塌了好些。所幸没伤到人,便又忙活着重盖。结果才刚有人来报,说是盖房子的那里摔断了腿,呜呜嚷嚷的也说不清楚,又是自己不小心,又是给人害得还是怎的”

    “天儿又热,性儿又急,”见人到齐,方保抖动缰绳调转马头,将两手一拍,无奈道,“这不,两家房子也不盖了,竟打起来什么锨、铲、耙子都用上了,简直乱成一锅粥。”

    谁是谁非的以后再说,先过去拉架,别闹出人命是正经。

    说完这句话,方保带头朝谢钰拱了拱手,“家来就好说了,有空一处做耍,我们先去了”

    说罢,果然纵马朝斗殴现场狂奔而去。

    谢钰目送方保等人远去,终于有了点类似回家的感觉。

    嗯,要是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儿就好了。

    他本想去向涂爻述职,奈何对方有事外出未归,犹豫了下,抬脚往药园那边去了。

    因下了几场雨,草木又拔高一大截,好些枝叶都不甘寂寞地从花圃中冒出来,大咧咧伸到路边。

    谢钰从月亮洞门转过来时,几根蔷薇花枝轻轻拂过肩头,留下几片娇嫩的花瓣,又“噗”一下,荡了回去。

    淡淡的蔷薇花香染上衣襟。

    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好像霍平和元培他们都在,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偶尔迸出几声哄笑。

    很开心的样子。

    “哎,这个真的好吃啊不信你们试试”马冰笑道。

    “你当我们傻啊”元培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被人追着跑,“那玩意儿黑乎乎臭烘烘,分明一路上捂馊了啊”

    “闻着臭,吃起来香啊,来嘛,尝尝嘛”

    “唔好臭,你走开”

    谢钰在门口听了会儿,被里面欢乐的气氛感染,唇角不自觉往上带。

    “子质,你确实变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刚才舅舅说的话。

    变了么

    或许吧。

    曾经的谢钰循规蹈矩,也不喜欢与人玩笑,确实是个无趣的人。

    而现在的他多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这心思后面也许牵扯着足可撼动朝堂的巨大干系,他既期望尽快揭秘,好让这心思可以坦然展示在阳光下,却又矛盾地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担心迎来的不是想要的结局

    偶尔谢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个主动跳上刀尖儿的傻子,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处境并不算美妙,可就像着魔似的,只要窥见远方迷雾中漏出的一星半点儿色彩,便甘之如饴。

    “哇啊啊哎大人”元培惊慌失措的脸忽然出现在门口,看见谢钰后本能刹车,“您回来啦”

    马冰擎着个圆溜溜的东西紧随其后,谢钰刚要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袭来,不由蹙起眉头。

    什么玩意儿

    他大略分辨了下,确认那臭味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

    圆形的,淡红色外壳鸡蛋

    “大人来啦,”马冰笑嘻嘻停下,大大方方将那枚臭鸡蛋展示给他瞧,“说来有趣,我刚发现了一样美食,大人要尝尝吗”

    元培和后面赶来的霍平、阿德等人就用惊恐的眼神看她

    你这是要公然行凶,毒害皇亲吗

    谢钰的喉头微微动了动,试图找出合适的言辞,奈何未果。

    她为什么总能弄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马冰主动解释道“回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不少腌鸡蛋嘛,但是咱们走得太慢,天气太热,刚才打开就发现有几个坏了”

    虽然坏了,但马冰一边被熏得流眼泪,却又慢慢从这股奇异的臭味中分辨出另一种陌生而神奇的异香。

    这种香味有点像她曾经吃过的腌菜、糟货,虽然闻着有些可怕,但入口的滋味着实不错,不敢吃的人避之不及,爱吃的却能爱煞。

    凭借曾经亲自试药的经验和勇气,马冰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尝味道。

    臭,确实是臭的,但短暂的臭味过后,那种神奇的香味就猛烈地席卷而来,令人欲罢不能。

    里面的蛋清蛋黄好像已经化掉,融合成一“罐”淡灰色的柔软膏脂,细腻无匹,舌头轻轻一抿,毫无滞涩。

    见她以身试毒,众人万分震惊,都觉得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大老远带回来的东西坏掉,确实令人沮丧,但就是一坛子腌鸡蛋而已,不至于这样吧

    就连王衡也忍不住劝道“扔了吧,啊。”

    不然万一把自己毒翻了,还不得他治啊

    吃了两口之后,马冰静静等了大半个时辰。

    嗯,很好,脉象没乱,五脏六腑也没有任何不适,没毒

    然后就有了刚才元培被撵得鸡飞狗跳的一幕

    折腾到现在,大家也饿了,厨房送了饭来。

    大约是东河县的饮食经历太过深刻,今天的饭桌上除了马冰执意留下的几颗臭蛋外,没有一点儿与鸡相关的东西。

    很简单的小米粥,黄澄澄的米粥里加了切碎的红枣碎和山药丁,补气养胃,越是简单的味道越叫人留恋。

    一大盆干豆角炖排骨,稀烂入味,筷子轻轻一碰就脱了骨。偶尔吃到一截脆骨,又弹又脆,恨不得嘬手指。

    一大碗肉沫酱茄子条儿,油汪汪亮闪闪,听说厨房的大师傅去年从一个东北伙计那里得了做大酱的方子,今年整个开封府上下没少吃他做的大酱炖菜,特别香。

    听说他想出来好多吃法,另有一碟子葱段爆香后加了鸡蛋炒熟的黄酱,夹着饽饽都下饭。

    一小锅鱼头豆腐煲,上桌时,奶白的鱼汤还在轻轻沸腾,切得薄薄的嫩豆腐随着水泡炸裂不断起伏,像个不厌其烦的话痨,“咕嘟嘟咕嘟嘟”

    另有白灼虾仁、芥瓜条儿等几样可口小菜,两样菜肉饽饽,结结实实横了一桌子。

    离家多日,确实想得慌,众人竟顾不上说话,先埋头苦干一番,等吃到四五分饱时,才渐渐放慢速度。

    王衡有了春秋,一般讲究过午不食,可自打马冰来了之后,老头儿经常被带跑偏,见他们吃得香,就忍不住也加入。

    好悬吃到半饱时,王衡“悬崖勒马”,立刻退出战局,躺在大摇椅上,抱一壶消食茶慢慢啜,时不时扇一扇大蒲扇,看看那茁壮成长的药园、花圃,惬意得很。

    而年轻人们的战斗才刚开始。

    马冰抱着无人问津的臭蛋捶胸顿足,十分感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个真的很好吃啊,越吃越上瘾的那种,怎么就没人信

    尝一口嘛,不好吃了摔我脸上啊

    真心向人推荐,却被无情拒绝的感觉谁懂

    她用力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炭条,在蛋壳上三笔画出一个笑脸。

    想了下,又吭哧吭哧蹭掉嘴巴,改成努力向下弯曲的一条弧线。

    嗯,就是这样怀才不遇的哭丧脸才对嘛

    画完之后,马冰就托着下巴,吃一口饭,叹一口气,再吃一口饭,再叹一口气。

    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终于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走了那只哭丧脸的臭蛋。

    马冰腾一下坐起来,快乐而积极地说“我来我来,我来帮你磕,这个要挖着吃才有意思”

    她小心地将鸡蛋的一头磕破,剥出一个圆圆的,只容许小圆勺通过的洞口,“这样味道不会太跑出来,不喜欢吃也没关系,随便拿个东西盖住就好啦”

    随着蛋壳破裂,香臭交加的复杂气味喷涌而来,饭桌上其他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其实马冰已经特意选了下风口坐着,但众人对之前问过的味道记忆犹新,很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

    谢钰盯着重新递过来的蛋,整个人似乎有片刻神游天外,然后用力捏了捏眉心。

    怎么说呢,有点后悔。

    但君子一言。

    谢钰的两片嘴唇抿得死紧,稳稳接过臭蛋,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本能地收缩几下。

    但还是臭啊

    马冰疯狂眨巴着眼睛看他,桌上其余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就连已经退出饭桌的王衡,此时竟也顾不上扇扇子,抱着茶壶看他。

    谢钰“”

    药园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谢钰盯着臭蛋洞口中漏出来的灰色膏脂,竟觉得周遭一切声音渐渐远去,微风拂过草木的声音,花根底下的虫鸣,墙外假山上流下的水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臭蛋,还有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姑娘。

    终于,谢钰动了。

    以元培为首的众人整齐地后仰,整齐地吸气,然后整齐地憋在嗓子眼儿里。

    吃了,吃了,他吃了

    他真的吃了

    入口确实如马冰所言一般细腻柔滑,唇齿碰撞的感觉十分微妙,但真的还是臭啊

    那味道初始淡,继而浓,要命的是后劲十足,回味悠长

    谢钰的额角微微抽动了下,擎着勺子的手撑住额头,久久无言。

    听说南方有人吃臭鳜鱼、臭豆腐,也是这般滋味么

    谢钰缓缓吸了口气,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话

    民生多艰

    可怕的静默不断蔓延。

    元培咕咚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戳戳霍平,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大人不会被毒翻了吧”

    霍平盯着看了会儿,谨慎道“不至于,我看见胸膛起伏了。”

    还有气,现场还有两个大夫,问题不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见谢钰紧绷的面皮渐渐舒展,眉宇间多了一丝惊异,然后又挖了一勺

    众人倒吸凉气。

    他,他竟主动去吃

    然后就是第三勺,第四勺

    马冰笑容扩大,“很好吃,对吧”

    谢钰挑了挑眉,开始以全新的心态审视手中的臭蛋,“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越吃越上瘾,感觉很适合配粥喝呢。

    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活,就是那种过去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尝试新事物带来的快活。

    “你们大可以一试。”

    他对对面的元培和霍平说。

    然后就见对面众人脸都绿了,整齐地向后挪出去一尺,几把椅子先后发出令人牙碜的吱呀声。

    “世子爷食不言”

    元培憋着气,艰难道。

    您一张嘴,真的好臭

    被嫌弃的世子“”

    他默默地闭上嘴,月色下的耳尖微微泛红。

    有点羞恼。

    但舅舅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哦,“看她不痛快,朕就痛快了”

    谢钰忽然问马冰,“还有么”

    同吃臭蛋的人,是闻不到彼此的臭的。

    马冰爽快点头,“估计那一篓子都是。”

    谢钰露出个带着狡黠的笑,亲自去选了两只比较漂亮的,抬手招来侍从,“找个锦盒装起来,拿我的牌子,立刻送入宫中,说是我孝敬舅舅的。”

    他知道自家舅舅的习惯,这会儿应该还没用晚膳,现在出发肯定来得及送上饭桌。

    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侍从“”

    侍从晕晕乎乎出门,脑袋瓜子嗡嗡的。

    世子爷刚才说什么来着太臭了,完全没听清

    哦,好像是送进宫是吧

    不管了,送就完了

    与此同时,宫中。

    皇帝本以为寿阳公主最快也要明天才到,谁承想傍晚就收到消息,说是公主和驸马一行人已经入城。

    皇帝想了下,就命寿阳公主入宫。

    将近十年未见,这对本就不算亲厚的兄妹在看到彼此时都有种强烈的陌生和距离感。

    但很快,这份距离感就被寿阳公主表露出来的敌意抵消了。

    “见过陛下。”行礼的全过程,寿阳公主都盯着皇帝,眼神尖锐。

    谁知皇帝不怒反笑。

    他向后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雕琢精美的九层鬼工球,一言不发,任由她规规矩矩行完全套大礼。

    寿阳公主红唇紧抿,整个人简直像一只全身心防御的刺猬。

    见她如此不痛快,皇帝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微微向前欠身,“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朕真的会出于颜面,或是为了所谓虚无的名声,就此放过曾经的敌人吧”

    世人总喜欢看君王宽宏大量,哪怕曾经与人斗得你死我活,上位后也要一笑泯恩仇,否则史官便会在史书上记载,这是个刻薄且狭隘的君主。

    但凭什么

    即便大局已定,当年流过的血、死过的人,都是假的吗

    就如寿阳公主兄妹,哪怕她不情愿,当年也确实联合申氏一脉给他添了好大的堵

    人死如灯灭,皇帝从来懒得计较什么身后名。

    到时候人都化作枯骨了,即便后人在地上大唱赞歌又如何

    反正他也听不到了。

    都当皇帝了,我才不要继续憋屈。

    偏要计较,偏要小气

    寿阳公主冷笑,“不过是成王败寇。”

    皇上摇头,“不不不,确实是成王,但败了却未必为寇。”

    他指着对方身上的华服、珠宝,“你看,你们败了,朕却依旧如此慷慨大度,不计前嫌封他为王,也并未剥夺你的公主身份,你难道不应该感激吗”

    寿阳公主错愕地望向他,似乎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真一点儿面子工夫都不做了

    一口一个“朕”,你是在耀武扬威吗

    还封王,可封的是什么王

    顺王

    “顺从”

    这个封号存在一日,就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们的失败。

    与其说是荣耀,这更像胜利者施加的羞辱。

    “朕让你过来,就是让你放弃幻想,朕绝不会如你们所愿,为了一点虚无的兄友弟恭的名声就善待你们,”皇上懒洋洋道,“所以,你们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就该知道感恩,至少不要在外面再给朕惹麻烦,这样对你和驸马都好。”

    他没让寿阳公主起来,对方便一直跪在地上,他就这么俯视着,慢条斯理说着刻薄的话。

    皇帝私下说话的时候很少用“朕”,但今天对寿阳公主这个小妹妹却一口一个,显然无视无刻不在提醒对方自己胜利者的身份。

    而这种做法显然也非常有效,因为寿阳公主的脸色一直都没有好看过,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简直像炸开了的染料铺子,皇上开心地想着。

    “驸马算什么东西,”寿阳公主冷笑道,“要杀就杀好了。”

    “哦”皇上挑了挑眉,“那朕就真杀了,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寿阳公主陡然变色。

    皇上吩咐“将驸马申轩拖出来砍了”

    “若有人问起,”侍卫没有丝毫迟疑,只是认真问道“何种罪名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漫不经心道,“先砍了,赶明儿朕再寻个由头。申氏如今大不如前,不敢怎么样,大不了回头朕再提拔几个姓申的,他们也就没意见了。”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皆是如此。

    除非真的天纵奇才,否则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驸马的身份,一个能与皇家绑定的身份,成为这个身份的可以是申轩,自然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只要他姓申。

    就好像这天下,除了皇帝本人,其实没多少人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

    只要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其余的,都不重要。

    侍卫领命而去,寿阳公主的唇瓣剧烈颤抖几下,终于脱口而出,“站住”

    皇上嗤笑出声,“嘴硬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年寿阳公主对驸马确实抗拒不假,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也确实在一起度过不少艰难的日子,早就不是当年的陌路人。

    皇上摆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对寿阳公主叹道“你还能有情,倒是叫我高看了一眼。”

    若一个人连一点情都没了,那也就不配被叫做人。

    寿阳公主的脊梁终于弯下去一点,第一次流露出谦卑的姿态,“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展示下迟来而廉价的兄妹情罢了,”皇上忽然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跟前,“你刚回京,没有府邸,念在你挂念兄长多年,朕许你长居顺王府。”

    寿阳公主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你”

    皇上没有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施施然离去,“传膳。”

    内侍总领亲自帮忙提灯,“陛下,才刚小谢大人快马加鞭派人送了个锦盒进来,说是添饭的小菜,味道极好。”

    “哦”皇上来了兴致,开心不已,“孩子长大啦,知道疼人啦走走走,快去瞧瞧。”

    约莫一刻钟后。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