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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小鹿
    自从马冰来到开封府后,药园忽然就热闹起来。

    原本怕被王衡逮着念叨的人,也开始硬着头皮往里扎。

    先是元培和霍平,然后是谢钰,再者袁媛、阿德

    本该随着现任主人一并步入迟暮的小院儿,再次充满了热烈的人气儿。

    王衡很满意。

    只是看着眼前这群说笑打闹的年轻人,他甚至就觉得曾经老迈的身体里又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活力,有些蠢蠢欲动了。

    王衡的儿孙也来探望过,清楚地见到了父亲爷爷的变化,谢了马冰几回。

    马冰对这祖孙三代印象都不错,只是孙子有点憨。

    得知她频频跟着往现场跑后,这位小王大夫立刻流露出一种震惊和痛惜的表情,好像在说大夫,姑娘大夫怎么能做那个呢

    于是他立刻表示,若马姑娘有需要,王家可以帮忙引荐她去大户人家做供奉。

    这样的话,就不必四处奔波劳碌了。

    然而话音未落,锋利的视线便如刀片般从四面八方杀过来。

    好小子,敢挖我们开封府的墙角了

    不等开封府众人发飙,小王大夫就被老王大夫和王大夫来了次双人混打,然后王衡脱了鞋,一路抽打着他的屁股把人撵走了。

    “混账小子,简直没点眼力见”王衡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他骂,又抬起翘着的脚踢儿子,“看什么,还不去把老子的鞋捡回来”

    说话时,王大夫已经捡好了老子的鞋,只是不敢上前,闻言立刻屁颠儿过来了。

    王衡按着儿子的头保持平衡,还顺手往对方天灵盖上敲了几下,“看看,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就这熊样儿,以后还想混太医署

    不被宫里的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王大夫也有点丧气。

    大约是王家祖上几代人混得太过成功,下头小辈们的日子难免优渥了些,这人一旦长在福窝里,少些磋磨,就显得没心没肺的。

    就刚才那话,也就是开封府的人不计较,你换个地方试试

    王衡叹了口气,“就这样子,年内甭想着进宫了,你也趁早歇了这份心。”

    王大夫也懂。

    只是,该怎么安排呢

    那边谢钰正擎着茶壶点茶,忽道“下去历练历练就好了。”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

    好狠

    谢钰恍若未知。

    从没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儿挖人,谢钰不否认自己多少有些不悦,但确实也是经验之谈。

    小王大夫的医术自然没得说,医学世家调教出来的,只是人过于天真,想当然。

    这不行,自己吃亏事小,连累全族事大。

    谢钰颇欣赏王衡,又有在开封府的几年情分,不愿见他一把年纪再在什么时候拉下老脸为儿孙求告。

    两位王大夫一听,豁然开朗。

    王衡一咬牙,“我去写封信”

    他在太医署混迹多年,人脉不容小觑,找个在外地做地方官的老友,将那小子丢过去也就是了

    也不必故意磋磨,只叫他看看民生,知道知道人间疾苦就管用。

    至于人情往来,去了外地,没了家中长辈收拾烂摊子,吃几次亏也就学会了。

    于是王衡立刻去写信,当儿子的特意来跟前赔了不是。

    谢钰淡淡道“王太医客气,令郎天真烂漫,赤子之言,开封府不会介意,马姑娘也不会。”

    天真烂漫赤子之言

    这话若是说个五七岁的幼童倒也罢了,可偏偏小王都快比这位小谢大人还大了

    王太医臊得脸上通红,不由感慨,都是养儿子,怎么就差这么多

    对面的马冰看着谢钰和王太医的交锋,再一次认识到,他确实是天生的上位者。

    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还要王家上下不得不承情。

    “发什么愣”眼前忽然多了一盏茶,却不是日常吃的泡茶,而是茶汤上以茶沫点出花朵的形状。

    马冰顿时爱不释手。

    这叫人怎么吃

    大禄饮茶之风盛行,时下主要分两派,一类是以完整的茶叶泡茶,另一类则是更为讲究的点茶。

    谢钰哪一派也不沾,哪一派也沾。

    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在外面点茶。

    马冰狠狠夸了一回,谢钰脸上明显柔和许多,唇角都止不住往上翘,却兀自谦虚道“算不得什么。”

    元培“呵呵。”

    涂爻体谅他们往来东河县办案辛苦,放了三日假,这几天便都扎堆儿在药园里无所事事,惬意得很。

    下午袁媛来,脚步不似往日轻快,有点垂头丧气的。

    进门时,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王衡种的蔷薇花好看

    这事态就很严重了。

    一群大男人不好问女孩儿家心事,悄默声聚到院子另一头,单留马冰与她谈心。

    袁媛一开始还憋着不肯说,可后来大约实在是憋不住了,鼓着小脸儿愤愤道“家里人,家里人要给我说亲”

    盛夏的暖风袭来,催得那些蔷薇花香浓了数倍不止,竟熏得人有些晕眩了。

    马冰一怔,旋即笑了,“这是好事呀。”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略体面些的人家都要从小相看,不然好的也会被人抢走。

    说起来,袁媛也快十五了,想必袁家早就暗中留意,这会儿向女儿提及,必然有了大略人选,提前来问问她的意思。

    袁媛猛地扭过头来看她,小鹿似的眼中充斥着惊讶、了然、憋闷等诸多情绪,两只小手攥得死死的。

    “我,我才不要说亲”

    她的眼圈都泛了红,小脸儿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嘴唇也在微微打颤,显然是真的对这件事极为抗拒。

    马冰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并非闹脾气或害臊,而是真的不喜欢。

    “为什么呢”她想像以前那样去拉小姑娘的手,可对方却像被烫到似的躲开。

    马冰愣了,袁媛也愣了,两人都有些尴尬。

    “我,马姐姐”袁媛脸上的血色都褪了大半,喃喃着,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马冰笑了笑,“没事。”

    顿了顿,又道“别怕,你父母那样疼你,你若真有什么不愿意的,同他们讲也就罢了。”

    只要有正经理由,依袁家二老疼爱她的情况来看,必然不会勉强。

    “我”袁媛的胸口剧烈起伏,直勾勾看着她,眼睛亮得吓人,里面仿佛烧着两团火。

    她分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好似有千斤重,硬是张不开嘴。

    马冰诧异地望着她,渐渐地,竟从她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莫非

    马冰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你”她的心情极为复杂,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她从不知道这小姑娘竟抱了这样的一份心思。

    何其真挚,又何其沉重。

    她,她承受不起。

    袁媛知道她懂了,忽然掉下泪来。

    这样的事,怎好对父母讲又怎好宣之于口

    这个软乎乎的女孩子体内突然凝聚出一股惊人的勇气,她颤着声,“我,我怎能议亲呢”

    人的心就那么大,她早已装了人,这样好的一个人,又怎能容得下其他

    不得不说,马冰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真挚而强烈的情感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她无法回应。

    她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惋惜和不舍,不敢给对方任何一点残存的希望。

    藕断丝连是懦夫的选择,当你明知自己承受不住某些珍贵的东西时,那就最好硬下心肠来,不然,会毁了那个人,甚至是一个家。

    “姐姐”袁媛小声啜泣着,想去拉她的手。

    这次是马冰避开了。

    袁媛瞪大了眼睛,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瞧着可怜极了。

    “我不会拿你还小,你不懂这样的话来搪塞你,”马冰叹了口气,认真道,“但袁媛,我”

    她几岁时就饱尝国仇家恨之痛,太明白所谓的孩子是多么真诚又炽热的存在,而正因为他们真诚,所以这份感情尤其珍贵,尤其猛烈。

    一味的否定和回避只会带来伤害。

    “是,是因为”袁媛突然打断她的话站了起来,又朝着谢钰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是因为谢大人吗

    她想这样问,却也知道话一出口就无法挽回,哪怕为了整个袁家着想,她也不可能这样公然问出口。

    另一边,正与王衡说话的谢钰似有察觉,竟朝这边看了眼。

    袁媛垂在身边的手骤然收紧,咬了咬唇,又深深地看了马冰一眼,竟扭头就跑。

    她的裙摆狠狠掠过花圃,压得那里的花草都重重倒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在烈日下摇摆。

    地上落了好些本该留在枝头的花瓣。

    马冰愣了下才去追,“袁媛”

    “马姑娘。”谢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人在觉得苦闷时,或许更想自己静一静。”

    他看着袁媛离去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

    那个小丫头

    马冰的脚步骤然停住。

    是了,自己就算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呢

    想来袁家的人就在外面候着,大白天的,也不会出什么事。

    马冰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蔷薇花香太过甜腻,有些呛。

    她甚至有些晕眩。

    从小到大,她背负了太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沉重的包袱,自认早已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世上绝大多数困难,但万万没想到

    “会好的。”谢钰轻声道。

    马冰有点怀疑,“真的会吗”

    谢钰的眼神简直柔和得不像话,但却具有神奇的说服力,“会的。”

    人在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难题,但无论如何,步子总要往前迈,所以所谓的困境,总会过去。

    马冰深深地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口气出去,她的大半个身体都好像被挖空了似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