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为你的到来
只准备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坍塌
假如你只是一次袭击
就让我提前卧成废墟吧
——刘虹
【晓苏】
我和端木的故事始于那一年的平安夜。
那天,我的同学张渺渺跟我说,“今晚有个郑州老乡团拜会,亲爱的,你参加不?”
我本不想参加,因对这类打着同乡或同学的名义抱团的聚会不感兴趣。但是,想想,自从三年前来了北京,首都对我来说还仅停留在上下班拥塞不堪的地铁与周末最常光顾的家乐福超市上。除此,我基本就潜伏在一个个千篇一律的写字楼隔断内。资本家用一笔廉价的收入购买我一天很多个小时的身躯和青春的热情,被吸光后,我疲惫地倒在城市的夜里,从来没有哪一天得窥这座大都市的光鲜堂奥、隐秘风流。
“在哪里?”我决定去见见世面。
“东三环北路的XX大厦你知道吗?具体什么厅我不记得了,你到时问问吧……”
我到得有点迟。这不能怨我,只能怨我的老板。临下班,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扔给我一篇文章,“写个按语。急用。”
我在一家周刊社工作。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三份职业。但是,千万别羡慕我。市场化媒体可不是你想象的养人的地儿。跑突发时半夜被电话砸醒的经历,一而再把我无冕之王的优越感剥离,让我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码字的新闻民工。
我到的时候,自助餐时间已过。菜品被收拾走了,只剩了些休闲的小甜点和水果。大厅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氛围,中间堆着老大一棵圣诞树,礼物,不知是真是假,精心包装好了,或堆树下,或挂树上。玻璃窗上全是彩绘喷出的雪花和“MerryChristmas”字样。音乐轻轻流溢,多半是“铃儿响叮当”之类应景的圣诞歌。我的那些已经在北京站稳脚跟的老乡们举着笛形的香槟杯走来走去,间或停下,三三两两围聚一起笑语喧然。
我在人堆里逡巡几周,没瞅到渺渺。饿得心发慌,便不顾礼仪,在餐台边取了好些小甜点,溜到角落闷头吃起来。中途,有侍者端了酒过来问我要不要,我相中了一款色泽艳丽的鸡尾酒。
酒的口味有点甜,入腹,冰冰凉凉,如一道清泉滑过,在这暖气开得过盛的大厅里,简直太好不过。我以酒佐着酸奶乳酪蛋糕。缠绵了一周的感冒还没有好,我边吃边擤鼻涕,简直是斯文扫地。
“喂喂,女士们、先生们!”有人拿了话筒说起话来,原来是到了抽奖的环节。侍者端着盘子挨桌收名片,主持人会在名片中随机抽取礼物中奖者。
侍者到了我身边,优雅地俯身,轻言细语:“这位女士,你的名片。”
我只有记者证,没有名片。但并不慌乱,拿过包假意翻找了会,耸耸肩道:“不好意思,全送出去了。”
“那么很遗憾您将不能参加本次活动。”侍者谦恭道。
“等下——”有人过来了,玻璃酒杯落到我所在的台面上,淡金色的液体撞击杯沿,跳出漂亮的弧度。
我顺着酒杯往上看,发现来人个子很高,有一张立体骨感的脸。他正装打扮,灰色西服,白色衬衣,中规中矩,却自有一股优雅的气度流溢而出。
“嗨。”我跟他熟络地打招呼。想,反正是乡党,哪怕现在还陌生,两秒钟后铁定混熟,我现在不过在预支交情。
他冲我点点头,掏出名片,借侍者的笔,刷刷几下将自己的名字抹去,“你叫——”他抬头询问我。
“田晓苏。”
他准确写出那三个字,将名片递给侍者。侍者躬身后退。他于是在我面前堂皇坐下来。
“我似乎见过你。”他说。
很俗套的开场白。我耸耸肩,“也许,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昨天下午,国际饭店会议中心。”
没错,一家企业的新品牌推广活动,我过去溜过一圈。但我不记得跟他打过照面。
“你感冒很严重?我看你大衣两兜塞满了纸巾,时不时就拿出来擤一下。具体是这样操作的,从左口袋拿出干净的纸巾,擤过后团到右口袋。”他比划着。
“哦——”我笑着,对他的观察力以及无聊程度感到失敬。“你也是记者?”
“不是。”
“那你是——”
“闲杂人等。不巧注意到了你。”
“你真是——”我不能没礼貌地把“无聊”两字奉赠给他,舌头打了个弯,钻出另一句话:“你也是河南人?”
“河南?”对方扬扬眉,眼里的困惑不像是假装的。
我突然意识到河南人在大众前几年的调侃中早就名声腐败,嗫嚅着:“嗯……我没那什么意思,事实上我就是河南人,郑州。这不是郑州同乡团拜会吗?”
对方明白过来,笑:“看来你吃了顿白食。”
“不是?”我也琢磨出不对了,美其名曰同乡会,却没听一个人讲方言,倒是有不少人在唧唧咕咕说英语。我当时以为崇洋媚外是成功人士的普遍习性也没怎么在意。就这么一愣神,噎了,一口气出不来,面目扭曲。我连忙抓面前酒杯,酒杯已经空了。好在这位绅士及时地让侍者送来了矿泉水。
“谢谢谢谢!”我灌了几口,拔脚欲逃。这时,听得麦克风在叫我:“田晓苏,请田晓苏女士上台挑礼物。”
“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瞄瞄男子。我很喜欢抽奖,发了奖金会买张彩票犒劳自己,但是从没中过奖,这次运气如此之好,岂能错过?
男子眨眨眼,道:“放心,我不揭穿你。”
“奖品分你一半。”我兴冲冲要上台,端木突道:“稍等。”
在我惊诧中,他已经拿过餐巾把我嘴角的残屑轻拂下去。因为主持人已叫过我名字,我也已站了起来,所以刚刚这一幕等于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我虽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的傻瓜,但在如此场合,依然手足无措心发慌。
毕竟,说得煞风景一点,这份膨胀的虚荣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我在圣诞树上挑了一个乳黄的盒子。这个颜色看上去很奶油、够甜蜜,深得我心。当众拆开,里面是一副手套。摸上去绵软而温暖,针脚漂亮工整,像纯手工制品。里头有个不起眼的Logo,居然是Chanel。
圣诞老人怎么知道我前不久丢了手套呢。这真是个奇迹,我打算相信他的存在。
下了台,我跟端木说:“这礼物恐怕不能分啊。”
“为什么不能?一人一只。”
“若干年后我们失散的话还能以此为信物相认,对不对?”
他笑,“这个提议不错。”又指指桌面,“好看吗?”
我诧异地发现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点心,摆得错落有致,很有造型美。
“要撤点心了,知道你没吃饱,我给你取了些。”
“……”我怔住,眼前这个男人没法不让我产生温情的错觉,“这样美,谁还忍心破坏?”
他给我取了一碟,“为了你的温饱,让我做刽子手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边吃边跟他聊天。
“端木——舍。”他在姓和名之间体贴地停顿了下。
“好名字。舍,有舍才有得,你父母一定是知识分子。”
“真的怕你说,木舍,木房子,好奇怪的名字。有女孩对我这么说过。”
“那你怎么回应?”
“我说,没错,我力气大到可以把房子端出来。”
我大笑。这个男子让我陡生兴趣,“你是双鱼吗?不好意思,我最近迷星座。”
端木摇了摇头。
“不是?让我再猜猜你的血型,AB?”
“这个被你蒙对了。”
我呵呵道:“我猜血型很准的,其实星座一般也不会出错,可能跟你接触还不够长啦。我还会看相。面相。”
“是吗?能发现什么?”他身体前倾,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端到我面前。
我后来才明白,我们郑州同乡会在9楼,而他们利兹大学的留学生派对则在6层,我随着人潮昏头昏脑走错了楼层。却因为这一次误入,搅进了一趟浑水。
抽奖之后有舞会。很叫我吃惊,为舞会即兴伴奏的是端木。我站在他身侧,看他流水一样俯伏弹奏,简直是一种享受。他的侧脸因为时仰时合而染上不一样的光影,时而浓墨重彩,如金秋跳荡的日光,时而隐入晦黯,若暴雨前的海面。他眼睛偶尔闭住,脸上带着人琴合一的微茫。我相信那一刻,他魂在天外。
曲毕,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跳?”
“我更喜欢看你演奏。很美。”
听我这样说,他微微有些羞赧,似乎为了掩饰这份羞赧,他问我:“想听什么?”
“你什么都会吗?”
他说:“试试。”
我其实没有太多音乐细胞,唱歌水平也不敢恭维,因为忙,现在更是既不听流行,也不听古典,停顿在脑子里的只有“秋日私语、献给爱丽丝”之类的快餐曲。
“呃,我想听《爱之美》。你会弹吗?很多餐厅用来作背景乐。”我哼了几句。他听出来了,挥手扫过一串音阶,便有如水之音潺缓而来。
在空灵的音符间,属于爱的美好、忧伤一起抵达,短暂搁浅,而后消融于广袤的温柔中。
待我拔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已注视我多时,“让你想到不愉快的了?”
“不,”我擦擦涩涩的眼角,“恰恰相反,因为美好而感动。你弹得很棒。我想我以后会多花点时间留意音乐,因为它很神奇,如蛭附骨,动人心魄。”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如果不介意被我踩脚尖的话。”
端木叫来了矗立多时的琴师,略微吩咐了几句,便带我进了舞池。
【端木】
她给我相面,煞有介事。
“相由心生、面由心转,很有道理的呀。嗯,先看骨骼。骨骼决定一个人的性格。骨骼怎么看?看脸颊的颧骨。你颧骨突出,说明性格有点偏激,偶尔会比较尖刻。再看侧脸轮廓,如果是平滑的弧线,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随和,容易相处,但是外人不容易改变和影响他。可你呢,线条清晰硬朗,你这种人节制、自律,看上去比较顽固,但是如果跟你讲道理,你反而会听的。下巴,你下巴有点尖,那就是说有点神经质,容易被激怒,内心敏感,并带有一定程度的攻击性。额头,额头宽的人善良。你本质上应该是个好人。皮肤,你皮肤光滑白皙,显然从没吃过苦,出身优越……端木童鞋,我说得可有几分对吗?”
她连说带比划,表情很生动。生动的表情又赋予她一种随性自在的光辉。我不确认这算不算美。但我动心了。我想我会把她带回家。
很鄙视我吗?没错,我其实也鄙视自己。
我最近比较无聊。前不久,跟公司一个元老吵了。那老家伙长得矮,我暗地里叫他“霍比人”。霍比人喜欢拉帮结派,权要部门都是他的心腹。我是副总,有权力订制度,但他及他的团队坚不执行,我辞掉了他的一个亲信,他告到我母亲那里,妈妈训了我一通,说什么中国是关系社会,人脉很重要,要做好生意就先要学会维系关系;又说中国是敬老国家,一切都要论资排辈……说实在的,这套狗屁理论我没有听懂,我只知道,那个被我辞退的家伙没多久又人模狗样地回来了,在电梯遇见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睨了我一眼,然后抬起下巴。我把拳头竭力塞在口袋里,因为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拳打向他那可恶的下巴。
我不想去公司了。去也没用,职务是挂名,除了看过期的文件,屁事没有。人家对你唯唯诺诺,并不是真的尊敬你,而是尊敬你后边的人,穿说了,你是这公司的主人韦素云女士的儿子。
我颇有几个狐朋狗友,都有跟我相似的处境。因为共同的郁闷,我们一拍即合,搞些刺激的游戏消遣时日。比如说,飙车。我知道我们这群人如今在网上名声很不好,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想这样啊。沉沦如果是种罪,也是我们找不到自救的方式。如果可以,我愿意跟每个羡慕我的人调下位子,我很高兴吃点苦但真诚地活。
今天这个派对,我本不想来,因为无聊,也就来了。
跟几个熟人攀谈了阵,没太大意思。有时候你会发现当你被一样情绪覆盖的时候,眼光所及都糟糕地被那烂情绪污染,简直毫无出路。好在我最终发现了昨天在会场看到的那个女孩。那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发布,妈妈叫我去见媒体,我到得有些迟,看到霍比人已经在台上侃侃而谈,觉得还是不要去凑趣的好。离开的时候,突然就扫到了她。她就那样幽默感十足地擤鼻涕,那副形象像一只小兽扑出来猛然撞击了我的视网膜。
眼下,她在我怀里。
她的确不会跳舞,在我怀里跌跌撞撞,狼奔豕突。这又让我产生一种幽默感,好像怀里的生物是只小兽。我在想,如果非要用动物形容她,会是什么?想了好久,直到她抬头亮出黑黝黝的好奇的眼眸,我才确定该是一只猫。她的眼睛是身上最有灵性的地方,贼大贼亮,就算她笑得很白痴的时候都炯炯有神状若哲人。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哦,我只是在猜你有没有男朋友?”
“答案呢?”
“当然——有。但已经是过去式。”
“何以见得?”
“你刚刚看我弹琴时眼眶是湿的。”
“咦,你那么投入,居然还有工夫注意我?”
“不用眼睛也能看的。”
灯火瞳瞳,音乐幽幽流溢。这种氛围最适合说情话。跟没有关系的人说情话才有劲。
“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呢?”她问我。
“你猜呢。你不是会算命吗?”
“当然——没有。也许有过暗恋。”
我顿了下,惊诧:“何以见得?”
“我只是猜。你长着一副浪子的样子,浪子的爱情就像天上的浮云,从不固定。你爱的不是自己,就是某种感觉。暗恋是其中一种。”
我觉得不能小觑她,哪怕我们在开玩笑。“很准。”
“其实我也只是暗恋。”她说。
“暗恋往往有两种,一种比较可悲,就是,你爱她她知道但她不爱你。另一种比较甜蜜,你爱着他时他也恰巧在偷偷爱着你。我是第一种,请问你是哪种?”
“我比你走运一点,第二种。”她说。
我笑:“哦,不要得意,不要得意……其实无论哪一种,下场都不太妙。其实,暗恋只有停留在暗恋的阶段才是最幸福的。”
“……”她神色黯然,是真的想起了不快乐的事。
我打哈哈:“我这乌鸦嘴不幸言中了吧。嗯,这么看来,我也可以摆摊算命了。
她酒量不行,很快就被烧红了两颊。我微醺。一切刚刚好。
我找了代驾朝我住处开去,她居然并未反对。虽然她醉意盎然,但还没到理智全无。我难免想起我的朋友雷恩的话,现在的女孩子既拜物又势利,不值得尊重。他最近正迷一项游戏,招募同居女友,计算女人上钩的时间。他说很刺激,也劝我试试。我总觉得不如看中了直接带人回家方便。
晓苏直打瞌睡。总是脑袋往下一坠突然惊醒,迷糊看看我,又摆直继续睡。然后又偏向一边,又一个激灵。我看得累,把她的脑袋按在我肩膀上。
她挣扎了下。
我说:“是硌吗?垫件衣服可好?”
我拿了件毛衣放在肩头,她老实接受了。
到目的地,我叫醒她。她跟我进屋。
她东张西望,说:“你一个人住吗?”
“没错。”我去拿酒。
“这么大真是浪费啊。”她感叹着,“你可以租一间出去。”
“租给你吗?”我给她端过酒。
她眼睛一亮,又熄灭,“我也租不起啊。”
“钱的事很次要。”我跟她碰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是最容易的。我也从不珍惜。”
她听出弦外之音,踌躇着说:“你把我看成那种——”
“你也可以把我看成那种——我们一样货色。”
她微微笑。坐到沙发上,接过我递来的酒。
酒过半巡,她抱住一个靠枕,指着墙角的钢琴,“我想听那首歌——《断臂山》的片尾曲,不想说再见。”
我过去弹给她听。她又搜刮着贫瘠的记忆,点名:“贝多芬的月光曲,你会不会?李斯特的爱之梦……”
几曲后,我挥手叫她过来,让她与我共坐琴凳。
她说:“我小时候有一架红色的玩具电子琴,有几个音阶,可以单手弹简单的曲子。”她挥手弹着多雷米米雷多多米雷多雷,多雷米米雷多多米雷雷多。然后看向我,面色很羞赧,“我只会弹这个——”
“其实我可以让你做音乐家。”我说。
“真的?”
“没错。”我扬起手,示意她随便摁琴键。她“乒”地敲下去,我迅速连上,游过一串,浑然天成。她瞅瞅我,明显动了玩兴,在左边低音区“轰”地炸了一下,我又跟上。她左右开弓,我左右追随,仍是一组漂亮的乐符,无懈可击。她恶向胆边生,装得很专业,在琴键上飕飕飞掠,我跟踪着她,终于力不从心,曲子散了,杂了,像飞出了一地鸡毛。
恶作剧得逞,她憋不住一脸坏笑。
她的笑很天真,又有点邪恶,就像十几岁的孩子。我好像受了触动,悄悄靠近她。那挨着她的手臂在辐射热浪,在一片酒精中,我嗅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的暖香。
她好像也拘谨了,但很快,无话找话:“你从小就练吗?很累吧。”
“嗯。说实在的,对于音乐,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当初弹琴只是被迫。现在弹琴,只是因为会弹而已。一门手艺。我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会稍微开心些。”
“游戏?”
“比如,刚才。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我是在追求纯粹的快乐。”
“你似乎不快乐?”
“也不算是。至少现在满快乐。”我凑近她,想必她感受到了我的鼻息,脸红了。
沉默了片刻,她站起来说:“卫生间在哪里?有干净的牙刷吗?”
【依然还是端木】
她进浴室没多久,我推门进去了。她正在刷牙,满嘴泡沫。但是黑亮的眼眸还是流露出诧异,或许也有期待?
她不装。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我抱住她的腰,看向镜子里的我们。
“嗯——”她满脸酡红,分不清是酒精还是害羞所致。
我伸手抽掉她的牙刷,抹净她嘴上的泡沫,又用指肚轻压她的脸部轮廓。她不说话。但执着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放任的决绝。
“别怕。”我说。打横抱她进浴缸。
我腾出手,打开水洒。宛若细雨空濛,我们的衣物很快淋湿。
我闭着眼亲吻她,就像在雨中。
一如影视中的俗滥桥段:男、女主角呕气,女主角转身冲进雨中,男主角跟着跑出去。追到后,男主角怒发冲冠,粗暴地把柔弱的女主推在墙壁上,用虎口扼紧女人的咽喉。女主角气势汹汹地挣扎: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最后软绵绵的来了一下:我爱你。俄顷,两人爱意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似乎也与我一样沉溺于臆想的肥皂剧中,下垂的手终于搭到了我腰间。
在经历了开初的生涩后,我们娴熟并凶猛地吻着,感觉越来越投入。我们边吻边脱一路缠到床上。在我急欲行动前,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有点羞涩但是很坚定地说:“你有套吗?我不想吃药。”
我翻箱倒柜没有找着。“宝贝,我们可不可以用别的方式?”
“不。”她坐了起来,郑重地说,“如果没有爱,至少我要安全的性。”
我想我需要尊重她。“等我一下,马上回来。”我套上衣服。
社区有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灯箱在清寒的夜色里散着温厚的光。进前,我下意识看了下手表:1点35分。
店里灯火通明。日光灯白惨惨的光照得人眼睛发涩。收银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能够听到散逸出来的均匀的呼吸。
我在室内逡巡一周,拿了安全套,和几盒冰淇淋。在交谈中,我得知她酷爱甜食。
我站到柜台前,收银员还在呼呼睡着。我真不忍心打扰她,但是我也不能留下几张钞票悄悄溜走。我只好响亮地咳嗽了下。
她还没醒。睡这么死,把超市都搬走她也不会知道吧。我真为这孩子发愁。
只好说话,“醒醒,麻烦结下账。”然后碰她的肘部。
她终于动了,抬着睡眼惺忪的脸,“哦,对不起……”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熟练地抓过安全套扫码。
我呆住了。
我想说见鬼,这不可能,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那个惊人的相似。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
沉默片刻,我说:“麻烦转下脸——把左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我记得那个人耳朵下有一颗痣。我曾经想,凭着这个,她永远跑不了。
收银员狐疑地抬过脸,目光与我相触,瞬间,我们俩都感觉灰飞烟灭。没错了,她也认出了我。
“小舍?”她先从震惊中醒来,露出安静的笑。
“沙沙姐?”
我们久久凝望,一整个青葱岁月在头脑里飞掠而过。
“你在这边工作?”我问。
“不是。只是帮人忙。我邻居,她是这里的店员,她有事的话偶尔会请我代下班。你呢,路过,还是就住这里?”
“有一个房子,但不常来。能见到你真好啊。”
“……”她低下头,似乎想到什么,手轻微地痉挛,继续扫码。
“一共42块8。”
我拿出钱。同时,将安全套轻巧地塞入大衣兜里。
忽然觉得这真是件激动人心的事。10多年前,我还是个腼腆的男孩子,性心理刚刚萌芽,对所有“女”字旁和“月”字旁的字都怀藏好感,但是真的看到喜欢的女孩子对自己笑又会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现在,我却可以当着以前的女神光明正大地把一盒安全套抓在手里,并且无须露出半点窘迫。所谓的似水流年,就是指这样一个从细皮嫩肉到皮糙肉厚的蜕变过程吧。
“你搬家后,我就再找不到你。还跟你爸住一起吗?”我轻飘飘地问。实际上并不这么无谓。我只是,不知如何说那三个字——对不起。当我正经的时候我看上去总不那么正经。
“爸爸过世了……不过我过得挺好的。”她笑一笑,还是那么恬静。空气从来不聒噪它的存在,但缺了它却不可以。好的女人是否也是如此?
“给我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
她不语。
“你再不说冰淇淋要化了呢。”
她笑笑,才报了号码。好像是看在冰淇淋的面子。
我把号码存起来,又打过去,没有响声。她说:“我把手机放家了。”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伸出手,“沙沙姐,握一下吧,我好确认,不是做梦。”
她犹豫着把手给我了。冰凉的触感,硬骨铮铮的手,天底下也就只有这一双了吧。
我像梦游一样回到家。屋子很安静,我叫了几声晓苏,没人应。我到卧室,发现她已经走了。床褥铺得干干净净,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在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走了你一件大衣,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我才记起她的外衣几乎全被水洒淋湿了。我捏起纸条,不晓得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我把冰淇淋塞进冰箱,安静地抽掉一根烟。然后洗净手,漱口,回到卧室。
我做梦了。在梦里,我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
我见到了哥哥。跟我有一模一样的脸。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他比我早出妈妈肚子1分钟。很难说清是不是因为挣得了这老大的荣誉,他被检查出患有先天的疾病。病情很复杂,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短短的人生都是笼罩在死亡阴影里的。
医生说他活不长,曾劝妈妈放弃。
“他长大后要知道自己的心脏只能使用十几年会很痛苦的,与其让他时刻活在死亡的恐惧中,不如趁现在还没有意识时扼杀。”
妈妈知道让哥哥倒计时一样活着很残忍,但她还是狠不下心。我们全家人都冀希望于奇迹,同时死守住这个秘密。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明显觉出了我跟哥哥是不一样的。虽然我跟他长着几乎一样的脸。
我们打架,不管我有理无理,受指责的那个永远是我。
我们争东西,我永远争不过他。
他不用上学,从小被妈妈带着周游各国……
哥哥是永远的胜者。我不过是他一个山寨版,长着一张形似的粗糙的脸。
我曾经向母亲抱怨过这样不公的待遇,母亲没法告诉我实情,只狠狠镇压我的念头,在我年幼的心种下了一枚不平的种子。
此后,我再不跟哥哥正面冲突,在他面前甚至表现得很乖,但暗地里我总在破坏着他的一切。尤其是他生命中的美好与欢乐。
沙沙姐就是其中一部分。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非常震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胎儿会无恶意地吞掉另一个,并在体内保留一至两块被吞食的那个胎儿的腿骨残骸。
我是那个凶恶的胎儿吗?而哥哥的先天病弱,是不是我赋予?
我不敢想。有一度,我甚至不敢照镜子。
我吞噬了哥哥,与哥哥合二为一。
【晓苏】
被冷风一激,脑子也醒了大半。我惘惘走着。不觉得羞耻,只是有点心痛。是决定彻底放弃了吧。
在端木弹那首《爱之美》的曲子时,我就不可遏制地想念Z了。想想,真是没出息得紧。
Z是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那一年,他刚从学校毕业。平心而论,他不帅,顶多只能算清秀,穿着也很潦草,整个秋季似乎就只有那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因为个子高,走路的时候,微驼着背。除了授课,他话不多。在路上跟学生碰到,他只是点点头,眼皮都不抬。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步履匆匆,从这里到那里,好像有什么事在后头十万火急地追赶着他。
我不明白我迷恋他什么。也许是他紧抿双唇的坚毅,也许是他潦草的穿着,更也许只是青春期心理作祟,总之,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无意中撞到,我总会心头鹿撞。
我开始没有边际地想念他,特别渴望见到他,于是设计着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晃身影,打着腹稿精心准备开场白,但是等他真的迎面走过来时,我又心慌意乱腿发软,脑袋一团糨糊。一声“老师”卡在喉头,头一低,就从他身边匆匆溜过。
倒是他有次叫住我:田晓苏——
我像被点中穴,感到了排山倒海的幸福。老师他居然知道我名字啊。
“你养的猫吗?好像状态不大好。”他指指我怀里那只病怏怏的猫。
“哦——”其实这猫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捡的。它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本没想要的,但它认定了我是菩萨下凡冲我呜呜叫个不停,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我只好抱起了它。“是流浪猫,腿受伤了。”
“我看看。”他从我手里接过猫。猫看有人可怜,愈发悲壮地叫了声。老师小心查看了伤势,说:“还在流血,不如上我宿舍,我给他稍微处理下。”
我“嗯”了声,禁不住心花怒放。
我们学校给老师安排的宿舍条件很差。不是几室几厅的那种公寓,而是筒子楼中的一间,厕所公用,厨房没有。一家人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一间斗室内,卧室兼书房兼客厅。黄昏的时候,楼道里弥漫着扑鼻的烟火气,那是有人在楼道点上煤气灶做饭,这一般是已经成婚但尚买不起房的年轻老师在做饭。像老师这种,没有家累,一般吃在食堂,屋子只是用来睡觉,布置就比较荒凉,一床一桌一椅再加一柜,单身气息一目了然。
他抽出椅子叫我坐,自己则坐在床沿。桌子上已经放置好了用于消毒的紫药水,纱布和绷带。我抱着猫,他拉住猫的伤腿,小心地清洁,再抹药水。猫受了痛会使劲抽搐,我双手钳住它,防止他挣脱,同时安慰着:“乖啊,忍一下,一会就好了啊。回去我给你买鱼吃。”
终于包好了,我舒了口气,抬起头,冷不防撞到老师眼睛中深沉的笑意,他素不笑,没想到笑起来是这样温情,就像春寒料峭刚刚解冻的湖面。我不免痴了下。老师说:你跟你的洋娃娃也是这么说话的吗?你真像个小妈妈。
我的脸刷地红了。
我抱起猫,“谢谢”都没说,贴着地缝溜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事件,他开始留意我。但,是以一种刁难人的方式。比如说,让人上黑板演习,明知道我数学不好,也明知道我肯定在心里猛叫,不要我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叫我……往往他就点了我的名,好像存心让我出丑。我平时没那么衰,但在众目睽睽下,尤其是他的如炬目光下,我脑细胞总是罢工,罢得很彻底,我什么都不会。
如是几番,他顺理成章说:田晓苏,放学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办公室有时有别的老师,有时就他一个,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抽把椅子给我,将这一天授的课再老老实实给我讲一遍。
“听明白了吗?”他最后总这样问我。
我总懒得回答。他就给我出题目。我很快答完。他对答案,心满意足,说:“上课不要开小差。开小差会让我受刺激,觉得自己讲课水准很不堪。”
“本来就不堪。”我嘀咕。
“喂,你不怕我再让你板书吗?”
“你,你这是以权谋私。”
“那又怎么样?”手握权柄的小人就是他这副模样。
我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对面楼宇亮着一格格的灯,钴蓝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夜来香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在安静的室内漫游。我从来没有见过夜色可以如此温柔。
有时候,其他老师不在,他也会跟我闲话几句,“猫还好吗?”
“很好的。腿脚利索后,好像为了炫耀,天天表演杂技,要么在沙发靠背上走路,要么爬到衣柜顶上俯视众生。哦,它还是只特别有思想的猫,无事就喜欢乱翻书。非常鄙视我妈妈每天雷打不动地追韩剧,时常睨妈妈一眼,打她身前高傲地离开……”
我看到老师又那么温情地笑了,眼眸潮湿深邃,像高天里的星星,真好看。
“下次,我偷偷抱过来给你看看。”
我真的这么做了,让猫咪躲在我书包里。但是第一节语文课上,它憋不住叫了起来,被班主任发现。猫咪和我都被请出了教室。
我抱着猫四处溜达,终于在高二(三)班找到了老师。
我把猫放在窗台上,猫扒住栏杆,好奇地看向教堂。好像认出了老师,它“喵”的一声,响亮地打了个招呼,把全教室的目光都招惹过来。
老师清清嗓子,说:大家不要少见多怪,不过是一只好学的猫而已……
那次,我妈妈被班主任叫到了学校,我也被要求写了检查。但还是觉得满值得的,至少猫咪听到了老师精彩的讲课,至少老师看到了好学上进的猫咪。
后来,我在老师记事本上无意发现一幅简笔画:一个背着书包的稚气女学生,书包里悄悄探出一只可爱的猫脸。这画的不是我和猫咪吗?瞅个没有其他老师在的场合,我问他要。
“哦,”他知道被我发现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会时无聊瞎画的。”
“……比许老师画得还好呢。”许老师是美术老师。
“嘘——”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把那页纸撕下放入我书包,“我小时候,画点小动物什么的,妈妈总说画得像,这极大地膨胀了我的虚荣心,我于是一直画啊画。如果说这是门手艺的话,我一直没有荒废而已。在大学时选修过一阵油画,后来放弃了,主要是油画材料太贵……你别动——”
他拿过铅笔,嗖嗖几下,很快在讲义上勾勒出了我的肖像。然后,撕给我,“像那么回事吗?”
他笔下的我很生动,仿佛呼之欲出。以至于让真实的我分外的好奇:我真的是这样吗?眼睛里藏那么多鬼主意。
我看看他,他撇撇嘴,仿佛在说:你就是这样。
转眼就暑假了。我以前最期盼的假期如今成了最痛恨的,因为见不到他。
我打探了好久,终于刺探出老师家在L县,离郑州有半天的车程。
我去了。老师家还不在县城,在山里,终于找到时,太阳已落山。
老师妈妈在院子里做绢花,已经做了不少,鲜艳的绢花簇拥在她周身,让她看上去就像仙女下凡。
她妈妈看我在门边逡巡,问我:“妞,找谁呢?”
“Z老师在吗?”我战战兢兢问。
“你是他学生吗?”
“是的。从郑州来的。”
老师妈妈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招呼我。
她从内屋端一海碗水给我,跟我讲,老师去田里打农药去了,大概要到7点多才能回。“话说回来,你走这么远路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蹲下身,解开书包,拿出给老师买的油画颜料,“我知道老师喜欢画画,专程来送给他的。”
他妈妈呆呆望着我,叹口气说,“你家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知道的,我跟他们说,上老师家住几天。”
“你父母放心?”
“放心极了。我妈妈说我是养在温室的花朵,就该独自出去历练历练。您要不信,可以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家电话是——”我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实际上我在撒谎,我告诉妈妈说去外婆家住几天,刚刚喝水的时候,我朝内堂瞥了眼,猜到老师家没有条件装电话。
老师妈妈就不再说什么,给我搬来凳子,我帮着她做花。
她问我老师在学校的情况,讲课讲得好不好,任务重不重。我当然一顿猛夸,把他吹成学生爱戴老师尊敬的优秀教师。老师妈妈不停地微笑,欣慰极了。我猜老师应该自小丧父,由他妈妈一手带大,试探着问了下,果然如此。
老师妈妈又抹着泪,跟我讲老师小时候如何辛苦求学,如何孝顺懂事,把小小年纪的我的母性情怀都激发出来了,我心里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疼爱老师。那时候,真的很蠢,以为将来全在自己的想象中。
老师终于踏着夜色回来,他一身长衫长裤,背着农药筒,就像从月球凯旋。我充满了超现实之感,真想走上去拍拍他的肩,道声,辛苦了。
当然还是没有这么没大没小。我乖乖等候老师的判决。
“田,晓苏?你怎么在这?”老师又看看抹泪的母亲,“妈?怎么回事?”
“你学生来找你。要住几天。”
为了表示此行的郑重,我把颜料给老师,“我给你送这个。你跟我说过你喜欢画油画,但是没有颜料。”
“可是,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当然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对不对?我难道还玩离家出走这套把戏不成?”
老师神色缓和下来,“你就是个小孩子嘛。”
我得说,在老师家住的三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那时候爱着老师,但没让他知道。没有欲求,所以快乐得来得容易。
白天,老师去田里蓐草,我跟着去。因为太阳毒辣,汗水很快就把老师的广告衫洇湿了。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老师会征求我的意见,“我脱衣服可不可以。”
“稀罕,”我说,“我爸一回家就打赤膊,有什么好看的吗?”
他脱了衣服继续劳动。我躺在草丛中,悠闲地嚼着甜草根,时不时地要觑他几眼。他看上去很瘦,但因为经常劳动的缘故,胸前肋下也有鼓胀的肌肉,我爸爸的冬瓜身材跟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中午的时候,我们会躲到河边的阴凉处吃便当,无非是馒头就咸菜。
“老师,没想到你这么辛苦的。”
“也不辛苦。做体力劳动有个好处,出一身汗,就把什么烦恼都卸下了。”
“老师有烦恼吗?”
“老师当然有。”
“可以告诉我吗?”
老师说,他当年高考没有考到理想的学校,让母亲失望了,一直心存愧疚。
“我听说你上的是山东大学,很不错了呀。”
老师谦虚地笑笑,“都说我可以考北大的。自从我上学后,我也从没考虑过别的学校。高考前,我妈妈的腿被石灰烧烂了,但她还来送我上考场。看妈妈一瘸一拐的身影,我的心情突然不能平静。也许是想得太多,所以……”老师的目光投向远山,渐渐变得深邃,“但我还年轻,总有机会的,对不对。”
我本来是个不思进取的学生,就在那一刻,也被感染,觉得有追求是件多么高尚的事。
“你呢?有什么烦恼吗?”老师又问我。
“我嘛……”我的烦恼是太小,我多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可以跟老师比肩而立。当然,这不能跟老师说,我乖乖道:“我成绩太烂,怕考不上好学校。”
“不怕,你还有时间赶上去。”
“老师,如果我成绩很糟糕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吗?”说完,我面上一红,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老师们都不喜欢笨学生,是吧。”
“学习其实是最容易的事情。晓苏,你底子很好,就是不用功。”
“老师,继续给我开小灶吧。除了数学,我物理、化学、历史、政治也不好。”
“你有什么好的吗。”
“呵呵……”
……
晚上,吃过饭,他带我去河里游泳。老师有时候不游,坐在岸上画画,有时画对面的山麓,有时画星点的灯火,有时候也会画月下的我。
我游够了,湿漉漉爬上岸,呆在他身边,看他灵活地涂抹着色彩。他神色专注,非常认真,甚至全然遗忘你。但你不会觉得不平,而是相当的满足。我想起我隔壁小玲姐姐的男朋友,油头粉面,天天只知道玩。真是没出息的很。
“老师,你很喜欢画?”我插嘴。
“很喜欢。”
“那为什么当时不报美术学校呢?”
“嗯……我妈妈觉得画画是旁门左道,不是正事。”
的确是这样,那年代,画画和其他艺术门类在大人心里沦落为那些文化课不好的同学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是,我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觉得心灵很平静,很开阔……”他回头对我笑笑,“当然,做别的事我也都可以。”
他很快把目光移开了,沉默片刻,脱下自己的衬衫给我,“我们回去吧。你会感冒的。”
他收拾东西在前,我在后。我慢吞吞地踏在老师的倒影里。如果可以一直这么走着,是不是也很美妙。
回家前那天早晨,出了点尴尬。吃早饭的时候把衬衫弄脏了,我进他房间换。他不知道,推门进来。我转过身,他看到只穿着白棉胸罩的我,目光像烫了下,很快关门走开了。
因为这件事,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
到买完票,送我上长途车时,老师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我没有怪你。说着脸又红了。觉得似乎说错话了,但到底该说什么又不知道。
我们又沉默,最后老师说,开学见。
我心里默算了下,离开学尚有25天,真是漫长啊,不禁叹了口气.
老师说,你叹什么气?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日子那么难过。
老师说,好好做功课,别胡思乱想。
我低下头,好想握握老师的手。但是老师很小气,把手死死插在裤兜里。
终于开学了。我早早去报到。又磨蹭着去教务楼探头探脑了一番,老师没在。我们班主任倒把我瞧见了,“田晓苏,过来过来。”她扔给我一块抹布,叫我帮她擦书柜。
“Z老师还教我们数学吗?”我问班主任。
“不了。他资历太浅,不足以胜任毕业班。”
“可是……”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好像第一次上幼儿园,在教室门口与妈妈哭哭啼啼告别一样绝望,“可是,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
班主任扁扁嘴,说,“你上学期的数学成绩可不算好啊。你们这帮女生啊,就惦记着人家长得好看。跟你们说啊,以后考上了大学,成排的白马王子等着你们挑选。”
稀罕。我想,送我也不要。
近中午的时候,老师来了,把本子重重扔在桌上,而后瘫坐在椅子中,似乎极不愉快。我察言观色,也就把那声轻快的“嗨”知趣地吞在了肚子里。他坐了会儿,又走了,始终绷着一张脸。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没跟着教毕业班,是因为有学生家长向校长告他状,说他授课轻佻云云。我清楚得很,跟老师授课态度毫无关系,无非是发现自家女儿暗恋上了老师。
连着好几日没有瞅见老师,我有点食无味寝难安。有个晚上,我溜到了学校宿舍楼。侦查了一阵,瞅着走道没人,我一溜烟蹿上了3楼。
敲开老师的门,老师正在吃饭。学校食堂打的饭菜,灰不溜秋的,看着都没有食欲。
老师很快把门合上,说:“你怎么来?”
我把书包卸下来,笑盈盈的,“帮我补习啊。你答应了的。”
老师看看手表,“一个小时啊。”
“真小气。”
“免费的,你还敢嫌弃?”
“哪里敢。”我坐到他写字桌前,眼前高高一摞书,桌面上则摊着一本研究生英语考试材料,我惊奇道,“你打算考研?”
“就你知道,不要告诉别人。”
“老师,你考北大吗?”
“嗯,晓苏,我们一起努力吧,以后在北京见。”
“……”我觉得压力好大啊。但是,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我豁出去把命不要就是了。
此后,我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数学尤其的让我骄傲。但是闲言碎语却在学校传播开了。那是因为有别的老师撞到我出入老师宿舍。老师本是淡泊之人,但脏水泼多了,也渐渐撑不住了。有天补习完,他认真地跟我讲:晓苏,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你不要来。
我眼里瞬时涌满了泪水,“我知道,我不来了,我连累你了。”我哽咽着说。
老师摇摇头,“晓苏,我不计较这个,我是顾及你……你的名声。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妈妈也去向校长告状。”
“我不怕。”
“别傻了。老师始终只是老师。”
我还是呆呆流眼泪,老师慌忙给我擦,后来不知怎么,抱住了我,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老师也是喜欢我的,在伤心之余又不免生出丝丝甜蜜。
老师很快松开了手,用小指勾了下,“晓苏,加油啊。记住,北京。”
我不再偷偷见老师,但是对他的爱越来越炽烈。天冷了,我用零花钱买了件佐丹奴的高领毛衣想送给他。又不敢当面送,就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外婆家那边的邮局给他寄过去。
家里的水仙长得好,我想老师案头得有这样的清供,就取了偷偷放到老师的窗台上。
老师去北京参加考试了,我临时抱佛脚,为他上香祝福。
期末考,我冲进班里前三名。我给他写信,想寒假见他一面。但一直没等到他回音。直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听同学说老师在跟校长的女儿谈恋爱。
不会的。我想。
但同学信誓旦旦,在商场看到他们在一起,手拉手,谈笑风生。
不会的。我还是想。
但我还是看到了他和校长的宝贝女儿出双入对的情形。
那是在学校的主干道上,我背着书包从教学楼去食堂,与他们俩劈面相逢。
他应该看到我了,但目光一扫就过去了,好像我不过是他无数平凡的学生之一。
“对面川菜馆做的菜还不错。”他跟身边那个长得很丑打扮也很俗的女人说。
“好啊。你知道,我口味重。”女人嘻嘻哈哈回。
他居然也会附和地笑。我仿佛经受了奇耻大辱,感到全身骨头都在格格作响。用了很多力气我才把反叛的骨头镇压下去,若无其事从他们身边走掉。也许,我的初恋也可以这样终结?就像很多别人的初恋一样?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课已经没有了。我们不停地做模拟题,不停地进行模拟考。
我本该集中精力备战高考,但脑子一抹黑,好像什么意思都没了。我生了场病。期中模拟考,一塌糊涂,连降20名。妈妈本打算给我报人大,现在又估摸着只能上河南大学了。
有晚,我放着功课不做,逗猫咪玩。妈妈砰砰敲我门,说有电话。
我去接。里头人说,太丢人了。150分的卷子你怎么就考了96分。差点不及格啊。
我听出是老师的声音,本该愤怒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一股热流酸楚地涌上喉头,竟感觉分外委屈。
“说话啊。”
“嗯……”
“嗯什么?”
“我本希望不及格的。”
“出来吗?我在宿舍等你。”他语气柔和起来。
我背上书包,抱着猫咪,拖拖拉拉去老师那里。到了那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恍惚,怎么把猫给带来了。
老师开了门,又迅速关上。我把猫放下地,猫喵呜一声,熟门熟路地玩起来了。
我看了眼老师,他颧骨突出,似乎憔悴得很。我又转头看老师的书桌,水仙早就没有了,我送的水仙盆却还老老实实摆在案头。
“开过花吗?”我问。
老师说:“开了很多。长得也很旺,葱葱茏茏像蒜苗。”
“笨蛋,你不能老让它晒太阳的。”
老师愣愣地看着我。
我也愣愣地看着他,简直就像恍若隔世。
“这个成绩真是太伤我心了。”老师还是为我的数学分数耿耿于怀,“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啊。”
“你三千弟子。怎么又变成了唯一?”
“只有你是单独吃小灶的啊。告诉我,你哪里不懂?”
我盯着他,“其实我会做,就是不想把数学考好。”
“为什么?”他颤颤地说。
“为了——”我顿了顿,“为了让你生气。”
老师笑了,“我不信。”
“不信吗?”我从书包里掏出仿真试卷,“我们比赛,就做最后一题,看谁解答得快。”
“好。”
我们几乎是同时解好题,但我想他输了。因为,他是老师啊。
“你其实很聪明。”老师说。
我很得意。
“以后别赌气了,嗯?”
“你管不着。”我说。
“真的吗?”他忽然抓住我的肩,我还来不及紧张,他灼烫的吻已经烙在了我的唇上。
我低低呻吟了下,只一瞬,就用力攀紧了他的后背。我们热情而笨拙地吻。感情这样爆炸,叫人意想不到。
他不停说,我管不着吗?管不着吗?……好像很愤怒,好像又满是柔情。
我每次想回应他,就被他重新封住唇。
我们沉浸在初吻的欢愉中,一次一次,不知疲倦。也无视猫咪贪婪的注视。
我后来问他,你跟别人也这么亲吗?
没有。他眼睛湿亮湿亮。
听了他的诉说,我才知道,他没有考上研。学校是不允许员工私自参考的,知道后要开除他,他不得已找了关系。
“她是我以前的同学……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卑琐,但毕竟是一份工作。晓苏,我消沉了很久。但我不允许你自暴自弃。”
“老师——”我望着老师痛苦的眼睛,“我不想考北京了,我考本地学校,留下来陪你。”
“不能。”他几乎是暴喝,“你不能这样,我要你去北京,考一流的大学,你要让我骄傲。”
老师又一次亲吻我,“晓苏,你要考到了北京,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那一年,我没有如愿考上北大,填志愿的时候,妈妈为求保险填了上海财经。我考上了,也庆幸妈妈英明,因为我的成绩的确离北大还有不少的距离。
老师大抵也是高兴的。架不住我的央求,还是带我出去玩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老师出远门,我背起行囊上火车的时候,激动得就像与人私奔。老师倒是很沉默。一个夜里,我醒来,看到他还未睡,就坐在过道旁的折叠座上。他的身影在夜行列车的窗子上一点点映了出来,是那样的萧条。
“老师,老师……”我在铺位上轻轻叫他。他走到我身边,说:“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凑近我说,“我在做白日梦,梦见别人通知我,说出了意外,把我的成绩同别人的搞混了,我其实考上了研……”
“老师,这很重要吗?”
“嗯,怎么说呢,这是我改变自己生活的一种努力。”
“你不喜欢做老师?”
“不是不喜欢做老师,只是不喜欢那个环境。我们老师没你们想象得神圣。一样的鸡零狗碎,追求的就是职称、房子、票子,你要想活得不一样点,会被目为异类。生活是泥淖,要不及早离开,早晚会在庸俗中同流。可是改变自己的生活又是很难的一件事,不啻一场革命。所以,晓苏,你要在人生开始的时候安排好自己。”
“哦。”我其实并没怎么听懂,“老师,你还有机会的。”
老师低头苦笑了下,说:“我上次是孤注一掷偷偷考的,我妈妈知道我差点弄丢了饭碗,气得不得了,坚决不允许我再做这样的事。机会稍纵即逝,只能怨我没把握住。”
“那么,我上完大学就回来。”
老师又苦笑了下,“晓苏,将来的事我们先不说。”
“可是这很重要啊。我们要在一起的。”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对老师只是一时迷恋。”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简直太可恶了。”我气极,钻到被窝里,拉上被子,不理他。
“好啦,算老师说错了。”老师扯下被子,又问我,“你学金融,将来打算做什么?有什么梦想吗?”
“嗯……开个小店吧,自己做老板。”
“没出息,就这还能叫梦想。”他点点我鼻子。
但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想也是所有人的梦想——那代表,自由地生活。我们可以不去考虑父母的唠叨,可以不去在意社会的约定,可以不去想养老保险不去管明天的饭碗在哪里,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因为不可能,所以这理想很高贵。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老师。
老师沉默了下,而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丹巴藏区住了有一个多礼拜。那真是个神仙一样的好地方。那里有阳光下凛冽耀眼的雪山,水波交错的溪流,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星星点点的花,还有,无数的通往未知的道路,沧桑得露出历史褶皱的山,以及淳朴善良的藏民。他们的眼睛是你从未见过的真诚。
我跟老师就借住在一户藏民家。因为当地穷,所以租金只是象征性的。白天,老师写生;我在附近逗留。
我喜欢仰望雪山发呆。雪山,有着永远不会消融的积雪,积雪的光芒又使她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那么寒冷,那么遥远,那么耀眼,足让你心生敬畏。人类的足迹不足以到达,因为那是神的居所。神高高在上,人享受她的福荫。
老师笔下的画也出现了纯净的质地,它们神秘、优雅,高于尘世。美人谷的画我保存了一张,那上面有我顶喜欢的蓝天和雪山,还有冲向高空的歌特式的碉楼。你看着它会猝生感动,因为它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晚上,我们跟主人扎西一家吃饭,听他们说话,听不懂,但不妨碍交流,因为有善意。有个傍晚,老师比划着要求扎西讲他和他妻子的爱情故事。扎西有点羞涩,说不出什么,最后决定跟妻子跳一只舞补偿我们的好奇心。
他们隆重对待,换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扎西是一席绛紫色的藏袍,他妻子则换上了结婚时期穿的百褶裙。他们手勾着手,在自己哼唱的节拍中悠扬起舞。百褶裙像伞一样张开来,旋转,再旋转,美到了极点。
在舞蹈中,扎西夫妻仿佛回到了青春,脸上绽着幸福的红光。他示意我们也加入他们。老师就拉起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走动。
扎西的妻子把她的“巴惹”(头帕)戴到我头上。老师因为好奇,把巴惹摘下来看。巴惹上绣有彩色丝线,四角都有花卉图案,当地少女多用此装饰。老师用艺术的眼光欣赏,连叹工艺的美妙。扎西他们却在边上笑,并起哄要我们亲吻。经过翻译,我们才明白,一个男人抢走了少女的头帕就是在向她示爱。扎西他们早看出我们不是兄妹,而他们觉得男女相爱是世界上顶美好的事情,所以他们乐意成全。
老师拉我到露台。后边是神圣的雪山,我们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月亮的身影。
老师无限怅惘地说:要是回不去该多么好。
我说:那就让我们留下吧。
“我的小傻瓜。”老师反复亲我。他的嘴唇滚烫,唇腔间有急促的风走过。
我要老师等我四年,但是在我大三的时候,他决定不再等我。结婚前,他给我写了份短信:老师始终只是老师……
我的痛苦难以名状。曾经不甘心地去学校找他。在校门口的柳荫下,我远远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清晨黄暖的光线照亮他半边清癯的脸庞,那一刻,我浑身震颤,连呼吸都困难。我的心在高傲地说:别留恋,离开他,连恨都不要。
但我无法动弹。只能任泪水卡在眼眶,让阳光曝光一切隐秘。他不再是我的老师,但我依然爱他。
毕业后,我在上海呆了两年,还是去了北京,好像冥冥中受什么牵引。但实际上,北京跟上海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活我自己。
一年又一年,忙碌着,麻痹着;情感结疤,往事不痛。我嬉笑怒骂、游戏人生,活得潇洒,其实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