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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这里

    你知道你来了我才敢老去

    ——摘自网络

    【荆沙】

    如果不是代小丽去便利店值班,大概就不会遇到端木舍。

    然而碰到他,我也只能坦然。记忆从来不曾远去,只是被水泥浇筑而已。

    把那水泥塑像拆掉,18岁,并不似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忍逼视。青春之所以残酷,只是我们承受不了平淡。就像越是年轻的人越向往死亡。

    死亡在年轻的怀想里充满诗意。轻飘,如一场再生。

    而我,已经远远离开。将时光踏在身后,迎接每一季的波浪,接受命运。

    当舍说:能转下脸吗?把左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

    在昏沉的灯光下,我出现短暂恍惚。

    舍跟觉太像太像,不仅有几乎一样的脸庞,还有几乎一样的声线。那时候,同时面对着他们两个,你会恐惧,没错,这样的孩子,尘世只能留一个。我们太庸常,不能承受两份同样精致的礼物。

    我抓着安全套,几乎是有些痴迷地盯着他。

    我不是在看他,我只是在看觉。舍是觉的参照物,可以让我从容把握走掉的那些年觉的成长轮廓。

    他该和舍一样吧。身材挺拔,风姿挺秀,如涧上松,如林间风。我嘴角牵动了下,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觉,毕竟没走。毕竟有一个血脉在延续他未竟的旅程。

    当舍说出那句冰淇淋的俏皮话时,我已经穿过岁月与觉站在了一起。那个时候,林荫路的黄叶覆满大道,流年随着从树隙探到地上的光斑流转。

    最好的时光。

    早上换完班,我回家打了个盹,不想睡过头,紧赶慢赶,上班还是迟了30分钟。我小心地溜进去,希望不让何平看到。他是我们财务部的主管,自从有次吃饭他把手放在我膝上被我当面指出,他就习惯了处处找我茬。

    当我蹑手蹑脚走到属于我的格子间时,看到何平正腆着肚子颤巍巍地坐在我的转椅上。因为肥胖,椅子不堪承重,发出吱呀的呻吟。

    “昨晚赚小费去了?脸色这么难看。”话刚完,旁边隔断就响起了李丽华配合的笑声。难得她今天没迟到。但是迟到她也不怕,跟何平发发嗲,考勤单就是干干净净的全勤。

    “找我吗?”我说。

    何平本来可能希望我讨讨好,看我还是一脸正气,顿觉没劲,捏出一张报表,说:“数字错了,重新核一下。我说,你们干活能不能细致一点?”

    他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在椅子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屁股形状。

    表格是李丽华做的。她是会计,我是出纳。但我也习惯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上班反正就是干活的。多干活还能多学点东西。小丽经常说我,哪有女人像你这样硬邦邦的,对男人撒撒娇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可我还是觉得干活比发嗲似乎更容易一点。

    一上午,我忙着核数据,跑银行,给人报销……直到12点,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我才有空歇上一歇。

    我拿着杯子去茶水间续水。

    茶水间每日会放些免费的茶袋、速溶咖啡包,蛋黄派之类的东西。因为是免费的,这类东西,往往在上班一小时内被抢光。其实,大家也并非真那么喜欢吃,只是不拿白不拿的心理作祟。私营企业,无论在管理水平还是人员素质上跟大企业都不好比。

    当然我只是这么揣度,我没在大企业呆过,我前一份工作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

    水还没烧热,我在边上等着。没怎么睡觉的缘故,脑子有点沉,我靠着墙,在暖融融的光线中,居然盹住了。

    “喂。”有人叫我。声音很轻,像在遥远的云端飞翔。我挣扎良久,才醒来。面前站着我们公司的老板孟昀。

    他已经帮我接好水,放在了台面上。

    “孟总。”我叫一声。

    他点点头,“没睡好?”

    “嗯。昨晚,邻居家的孩子病了,叫我帮下忙。”对他,总是轻易就说出了真话。

    他又点点头,“不吃饭?”

    “待会就去。您吃了吗?”

    “没。要不,帮我带一份?”

    “好的。您吃什么?”

    “你吃什么?”

    “啊,马兰拉面的盖浇饭。”

    “我也吃盖浇饭吧。”

    “啊,您?”

    他笑笑,“吃什么都一样。”

    “那,您吃什么口味?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青椒肉丝……”

    他打断我,“你吃什么我也什么。”

    话完,他拿起杯子,朝办公室走去。

    我怔怔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老实说,我能进这家公司,完全拜他所赐。超市的工作结束后,我打算找个能学点东西的公司,但是我的高中文凭,很难让我能找到比收银员更高贵的职业。有一天,我去海龙买相机,出来后看时间尚早,就决定去北大转转。

    从南门进去的,一路上,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方向一致地朝某处走去,我想着可能有什么活动就抱着瞧热闹的心态跟过去,到了后才知是现场招聘会。

    很多家赫赫有名的企业位列其中,央视、微软、宝洁、联想……学生们脸上也都是一副一代天骄、踌躇满志的模样。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名卑贱的旁观者。

    在我怀着置身事外的超然慢悠悠游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华诚。这家公司我从来没听说过。果然,他的展台前也一如它的名声,人丁寥落。大概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我过去捧场。

    在展板前,仔细看他们公司介绍、产品、职位要求。大概是看得时间够久,工作台后边的男人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他是个40岁左右的男人,皮肤显深,穿着普通的T恤衫,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鼻梁挺直,目光深邃,让他在不说话时尚存逼人气场。

    “……我们的公司现在确实还在起步期,但是若干年后的世界通讯市场必然三分天下,某某、某某和华诚。”他跟我说。

    前两个是如雷贯耳的世界级企业,我听他这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与人家并列,简直吓一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可他并没有狂态毕露,好像刚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这大概就是他一以贯之的梦想。对于梦想,有什么好嘲笑的呢?

    我心下震动,也不好再冒充此间的学生,连忙说:我不是北大的,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笑笑,“没关系的,我希望招到高素质的人才,但是也不一定非北大不可。你是什么学校的?”

    我更惭愧了,但看他一脸诚恳,我没有被自卑打倒。他一个刚出道的小企业都敢梦想跟世界500强并列,我没大学本科又何以不能做进大企业的梦呢?何况他们的公司并不大。我于是老老实实说:“我没上过大学,但是北大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现在失业了,确实在找工作。不想找那种混日子的工作,我很想学到点什么。”

    也许是我狂妄的梦想同样震惊了他,他居然当即拍板要了我。

    他说,希望你跟华诚共同成长。

    很果敢的老板。我喜欢。

    但是梦想与现实是有很大距离的,我所在的华诚,虽然事业蒸蒸日上,但是管理混乱,制度不健全,一堆毛病。若干年后是否真能与某某之类的跨国企业一较高下,还很难说。

    而我,却如愿混了个小白领。

    我给孟昀要了一份青椒肉丝盖饭。敲门的时候,听他在打电话,嗓门很大,似乎在发脾气。我等了一阵,等里头声音消失了,才又敲门进去。

    我把饭盒从塑料袋里取出来铺在茶几上,站直身,对他微笑,“您慢用。”

    “多少钱?”他向我走来,边掏自己钱包。

    “哦——”我说,“我请你好了。还没谢你把我招进来呢。”

    “一碗盖浇饭?那不是太便宜你了?”他给我一张五十,“够吗?”

    “够了,只要12。”

    他没有零钱,我也没带零钱,我只好取了那张钞票,“那我待会找给你。”

    等我再进的时候,他已经把饭吃完。饭盒乱七八糟地摊在茶几上。我把零钱给他,顺便帮他收拾,感觉他似乎在看我,我抬起头,果然,他凝视我的目光若有所思。他忽然问,“你酒量如何?”

    我很奇怪他这么问,有点错愕。

    他跟着说:“晚上有个活动,你也参加吧。”

    看我还在怔忡,补充,“我让销售部的吴经理通知你。”手挥了挥,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忐忑不安,到4点多,终于接到吴经理电话,“荆沙,晚上要宴请日本客户,孟总说你也作陪,下班后,你打车回家换身漂亮的衣服,我会去你家接你同去。”

    销售部不乏酒量好的女中豪杰,我不知道孟昀何以定要我参加。但我什么都不能问,只能领命。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介入有小姐作陪的晚宴,一个男人陪坐一个小姐,是谓“插花”。我被安排在那次宴会的主人孟昀与贵宾——一个叫佐藤一郎的日本人之间。在客人来前,吴经理已跟我解释过了,他说,安排一两个非欢场女性在场是行规,让我不要介意。看我有疑惑,又说,本来是要在销售部中挑的,但是销售部没多少女兵,一个怀孕,一个已上年纪。我这才明白,孟昀挑中我,是觉得我多少还拿得出手。我是否要感谢他的青睐?

    受辱的感觉隐隐冒出来,但我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我们要的小姐有四位,都是高挑而丰满的,当然,她们也年轻。夜总会的工作服性感妖冶,紧裹臀部的豹皮窄裙,让人不尽遐想的纵深大V领,肉yu味道一如她们浓郁的香水弥满室内。

    起先,小姐们都端坐不动,任凭男士们边寒暄边谈生意,全然把自己当作了摆设。后来,随着菜一道道上,小姐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她们开始倒酒、敬酒,边作着餐桌上的侍应工作,如递个毛巾、布布菜什么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柔媚圆滑地活跃气氛。生意上的分歧也在小姐们的一颦一笑中忽略不计。男人们由着自己酒意上头,与小姐们调笑。气氛松弛下来,几位日方客人的脸上均浮出油光光的腻笑,便有了抓手,搂腰、喂食等小动作。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如坐针毡。眼角余光瞥向孟昀,见他只是闲闲坐着,指间有烟,间或吸上一口。有小姐来喂他酒,他也来者不拒,搂住了对方,吃上一口,一副与民堕落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是那个要在50年后,与XX、XX三分天下的人。

    吴经理给客人敬酒轮过一圈后,朝我使了下眼色。我知道是要我出击了。在这种场面下我分外难做,可箭在弦上,没有退路。

    我踌躇片刻,鼓足勇气,捧了满满一杯酒侧身面向贵客。

    “左藤先生,我敬你!”

    左藤凑近我,眼神浑浊,笑容软得就要流下来,看得出已有七八分醉。他涎着笑边问我年龄、夸我美貌,边与我频频碰杯。因他劲道太大,酒又太满,杯子不经晃,酒泼溅出来。我惟恐弄脏他衣服,连忙后撤,杯子一斜,酒哗哗浇到我身上。“哎哟,真不好意思啊。”左藤扫着我胸前那块湿处,色眯眯的眼光已经没有一点约束。

    “没,没关系。”我侧身去拿纸巾,左藤眼疾手快,已抽过,装着给我殷勤擦拭的样子,把手直接摁到了我胸前。

    我气血上涌,豁地站了起来,翻脸就要发作。肩膀被人搭住了。孟昀搂着我,朝小姐挥挥手,“来点音乐。”

    小姐非常聪明,早缠到左藤身上,勾住人家脖子,“左藤先生,请我跳个舞吧。”

    音乐响了起来,灯光适时变暗。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过去。

    客人与小姐们在黑暗中窸窣扭动起来。我咬唇僵立,又羞又怒又窘,不知如何是好。孟昀说:“来吧。一起跳舞。”他紧紧掐住我的臂膀,仿佛怕我拂袖而走。

    我想向他表示我的愤怒:他怎可以把自己的女员工带到这样污秽的场合?听凭一个日本人如此作践?他似感觉了我的怒意,没等我发作,抚住我的腰,就把我带了起来。

    这虽然是一个很大的包房,但其实并不适合跳舞,因为地毯涩涩地咬住鞋底,只能抱住了左摇右晃。但这也许反满足那些日本人的需要,反正醉翁之意不在舞。

    孟昀带我离他们远一些。他很绅士,手不过轻按我的背而已,力道近于无。跨步动作极小,只是左右移转。我不会跳,又心不在焉,屡屡踩他脚背。他没说什么,看上去,没有与我对话的兴趣。这个样子,也许只是进行一次危机公关。

    “为什么找我?觉得我廉价、软弱、好欺吗?”我先开的口。

    “什么?”隔着音乐,他没听清,便弯下脖颈对着我。在看到他的表情前,我先呼到他的气息。烟味和着酒味,浓烈地熏着我,叫我极不舒服。我屏住,说:“要是今天被我搅了局,你会不会开除我?”

    “难说。”

    话语淡然,但唇角那一勾,轻蔑,冷漠,极明显地摆明了态度。我,一个普通员工,在他眼里没有尊严可言,其价值尚不如日本人一份合同。

    我说:“为了一笔生意就要属下丧失人格?你觉得值得吗?”

    他道:“怎么说呢?你捍卫你的尊严,完全可以,甚至值得表彰,但我这是企业,也不是中宣部,对不起没有办法给你表彰奖励。你是我员工,拿我工资,但是就目前来看,你根本对不起这份工资,没有大局意识,没有应变能力,完全不具备必要的职业精神。”

    “在你的概念中,牺牲色相陪酒陪上床就是职业精神?”我冷冷一笑,“怪不得民营企业壮大不了,原来就是这种落后的观念。”

    我这句嘲讽惹怒了他,他停下脚步,冷冷道:“你明白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我的脸像被摔了记耳光一样热辣起来。转身欲走,他又把我拉住,沉声说:“过了今晚。”

    “我现在就要走。我总可以辞职吧。”我怒视他。

    他终于败下阵来,说:“没有谁愿意花大价钱做这种事。给我个面子。”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神恳切,仿佛在挽留一段感情。我被他的目光包围,渐次软下来。我们靠墙而立,一时没话说,只听音乐。

    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声柔媒甜腻,像夏日存放过久的巧克力。光线闪烁氤氲,类似漫天的粉尘。灯下晃过的人影交错、疏离,彼此并不干扰,各在各的王国。歌声之间时不时会斜逸出一两声尖利的娇笑或放肆的呻吟,我全部听进,面红耳赤又心旌摇晃,深觉耻辱又游移不安,只好跟着默念歌词,排解干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这歌词情深意重,用在这里,实在可惜。我心里直叹气。

    “好不好听?”孟昀忽然问我。

    “你说歌?”

    “看你听得很认真。”

    “我……这歌很俗。”我有点仓促地回。

    “邓丽君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星。那点小小的甜蜜与轻佻,对听惯革命歌曲的我们来说,不啻是一种反叛。我满喜欢这首歌的,像有只小手在挠你的心肝。”

    我实在诧异孟昀会说出这样的比喻。

    他泰然自若,轻轻哼了起来。然后又邀我共舞,我垂头默默走步,渐渐忘记一切,只有这靡靡之音和他荫庇的方寸世界。

    【端木】

    我给荆沙打电话。手机无人应答。连打了几次,都是如此。我不得不怀疑荆沙是不想接我电话。

    她完全有权力这么干。

    我发了一个长长的呆,又拨田晓苏的电话。昨天没留,今天费了点精力,才让助理查出她的号码。我并不清楚我为何一定要找她。肯定不是为半途而废耿耿于怀,大约是觉得与她断了联系有点可惜,毕竟,她有点小意思。

    她倒是接得爽快。差不多刚拨,她就拿起了,搞得我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我是田晓苏,您哪位?”

    “端木舍。”

    “……”她短暂地怔了下,马上说,“呵呵,是来要衣服的吗?我没拿你信用卡已经算对你客气了啊。”

    “嗯……不……你不是说,想租个房子吗?”嘴一瓢,竟说到了房子。

    “确实。”

    “你也说我那房子住我一人有点浪费。”

    “没错,可是我,并不想……”

    “事实上我不怎么住那里,我可以便宜一点租给你,就当找个人给我看房子。”

    “……多少钱。”她踌躇着问。

    “1000。”

    “……”

    “嫌贵吗?”

    “很便宜,正因为便宜我才要掂量你的居心。”

    “天地良心,我对你能有什么居心?”我叫起来,感觉跟她对话有种自然的轻松。

    “老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

    “当然没有,可是也许有便宜一点的呢?你瞧,我也不是完全不收你的钱。”

    “我们可否签个协议?”

    “当然可以。但是,是否可以面谈呢?”

    ……

    我们约好明天晚上7点,在她杂志社附近的“三千里”烤肉店商量协议。

    我去得有些早。找了个包间坐下。大麦茶喝到肚子饱,她才踉踉跄跄过来。我看看时间,已经7点半了。

    “如果是谈合同,你早就被淘汰了。”我说。

    她微微笑,“也要看谁求谁?”

    这个女人倒是很有自信,神气得不可一世。我决定煞煞她的威风,把头凑过去,说:“上次,你怎么走了呢?我们不是很好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为了掩饰,她从包里拿出纸笔,清清喉咙,“我接受你的邀请,租你的房子,目前也只考虑出价1000,但我有要求你必须遵守。”

    “洗耳恭听。”

    “你不能骚扰我的生活。”

    “Forexample.”

    “就是,上次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我笑一笑,“没问题,但如果你想发生呢?”

    “这不可能。”

    “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都会孤独,这不可耻。建议你不要写进去。省得以后,你还要付我违约金。”

    她咬咬唇,用闪烁的目光审视我。

    “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怎么总觉得你很狡猾。”

    我绽开硕大的笑容,“我是相当的单纯,和善良。我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

    “那是你没机会见到蚂蚁。”她说。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我们开始在篦子上一片片放肉。

    我不喜欢吃烤肉,但我觉得烤肉店的氛围挺适合半生不熟的男女的。没话说的时候,可以劳动,劳动又自然滋生着话题。

    我们的聊天越来越放松。她抱怨自己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白天黑夜,一声令下就要奔赴战场。又不忘教训我,说最讨厌我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小姐,我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觉得我无所事事。”

    “咦,你们富二代,得到手的都不是自己的。”她面露鄙夷。

    我想回击,想想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头衔是父母给的,财富是现成的,连投怀送抱的女人相中的也不是你本人。想投资做点事,利用的还是父母的资金和人脉。这么一想,觉得很失败。

    好在她很快转移话题,“哦,跟你说个内部消息,我有可能升编辑部主任了。我们现在的主任辞职回老家了。”

    “可喜可贺。”

    “提一级估计可以涨千把块钱,我想借点钱按揭买个房子。小一点的就可以,40多平米,我一个人住就够了。以后嫁人了,再租出去,或者,就做自己的工作室,跟老公吵架了,也有个地方睡觉。”

    “想得可够远的。”我说。

    “你以为我会在你那里长住?”

    “你想常住我还不乐意呢。”

    “为什么?”

    “漂亮的见多了也会审美疲劳,何况你又不漂亮。”我蹙蹙眉。

    “哎——”她突然凑近我,黑黝黝的眼珠子闪着柔软的波光,“我真的很难看吗?”

    “难看倒说不上,漂亮不够格……只能说,别有风味吧。”我揶揄。

    “我又不是腊肠,还别有风味。”

    “从这边,侧面看过去,你满好看的。”

    “天哪,还需要从侧面看。你会不会说话。”她语气娇憨,在我听来,倒是蛮受用的。

    我去买单,晓苏过来抢,“千万别跟我争,我最怕欠男人人情。”

    “怕没资本还?”

    “被你说对了。”她白我一眼。我反正有资本还,不怕欠她情。

    出了门,晓苏说:“很好的月亮,我们走一走。”

    “呃——”我只觉得寒风凛冽。她大概喝多了,烧得慌。

    她果然是喝多了,居然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我自己对自己大声咆哮……”“我的梦想,在每个醒来的早晨,敲打我的胸膛,告诉自己成功的道路还很漫长……”

    我问她:“你有什么梦想?”

    她说:“自由地活着。为了自由地活着,我现在需要努力工作。”

    “怎样才算自由?”

    “啊,想工作就工作想玩就玩。辞职的时候,不必想妈妈会不会反对?三险一金怎么交啊,生病怎么办呢?”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自由了。可我依然不快乐。”

    晓苏挠挠头,“也许我会快乐?”

    “晓苏,你说,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吗?我好像不知道。反正我快乐的时候,就觉得满有意义的。”

    “现在快乐吗?”

    “还凑合吧。”

    一阵紧急的刹车声,有车停在马路中间,一只猫喵呜喵呜叫着,忧愁地看向司机。

    “是猫咪哎。”晓苏飞奔过去,抱起了猫。

    是只流浪猫。几天没洗澡了,蓬头垢面。眼睛好像戳了什么东西,在淅沥沥流血。晓苏很心疼,说:“我们找家宠物医院吧。”

    我把车开过来。在附近找了家医院,给猫做了救治。晓苏又买了些猫粮,我们在路边月光里喂猫。

    “你从没养过宠物吗?”晓苏问我。

    “没有。”

    “我养过的。也是一只流浪猫。喜欢看书,听人说话,很有学问的。是个女生。”晓苏陷入回忆,脸上有异样的温柔。

    “她差不多是跟我同一年情窦初开的,但表现形式比我疯狂。她夜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老是叫啊叫的,我妈妈嫌吵要给她绝育,我偷偷抱了她,给她找了只健美的黑猫做男人。”

    “后来呢?”

    “生了3只可爱的小猫。可惜长得都像爸爸,喜欢打闹,不爱读书,很野。后来,全跟他爸爸一样,四海流浪去了。猫妈妈承受不了离子之痛,就天天哭啊哭,有一天,也失踪了。我想大概是找她老公和孩子去了。”

    “你在编小说吗?”我忍俊不禁。

    晓苏看向我,极认真地说,“端木,我们养一只猫吧。”

    我知道她在讨好我,但我不能被软化。我讨厌任何毛皮动物。

    “不能。”我斩钉截铁。

    猫舔着晓苏的手心。她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抱起它,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家。因为我也没有家。”又掉过头对我说,“我知道有一家寄养流浪宠物的地方,麻烦你送我们过去。”她这时候的眼神,都忧伤了。我心里动了动,但还是抿住嘴,没有出声。

    我想说,我并不是没养过宠物。我养过一只阿拉斯加犬。长得高高大大很帅。在哥哥过世后,它陪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它发情后,不知为什么变得狂躁,咬了很多人,给她洗澡的女工,教我钢琴的女老师,还有来看我的女同学,都是女的。后来弄得我只能把他送掉。那天,车开到半途的时候,它感觉出来了,拼命挣扎,我试图抚慰它,它连带着把我也咬了。我倒是不恨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任何动物。

    人对动物会产生感情,但是动物对人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烈。

    如果驾驭不了一份感情,那最好不要让它开始。

    【晓苏】

    每个在京城打拼的外省人都有一本心酸的租房史,我也不例外。

    最艰难的是刚来北京那会儿住地下室,只住了一月,就因为憋闷而狼奔豕突。后来与一对老年夫妻同住,老头患有精神疾病,老把我错觉成他年轻时候的“小芳”。有天晚上,我睡着了,感觉脸上痒丝丝的,醒过来,看到老头的脸离我只及一寸,一双眼睛亮如灯泡。我惊叫起来,迅速搬离。再后来就有意识找同龄女孩合租,也不尽如意。A女也不知道什么工种,总是上夜班,很晚才回,回来后从来不顾及同居室友我的感受,洗澡、煮饭、看电视,发出很大的声响。她喜欢看那种狗血的韩剧,我珍贵的梦境总能被她哈哈的笑声撞碎。B女则特别吝啬,斤斤计较于用电量和燃气费的分摊,又特别的没安全感,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是个贼。C女人不错,很爽朗,但男朋友实在太多。行房事的时候嗓门特别大,夜里听着隔壁鬼哭狼嚎让我在瞬间对情爱丧失兴趣。为了清静,我后来便一个人住。估量着收入与开销,我把房子租到了通州。但是代价是惨重的,我每天必须5点半起床,6点从家里出发,坐八通线换一线再换环线,再倒公交,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高达4个多小时。晚上公司搞活动,都不敢打出租车。除了为安全考虑,也是心疼钱,动不动就过百元,谁能吃得消。

    所以,当端木请我租他的房子,我一张利嘴,把他的房子连同人品贬得一无是处,其实是心花怒放,庆幸不已。

    端木确实如他所言,并不怎么来这边,我乐得逍遥自在。

    当然,还不敢为所欲为,他有一点洁癖。每次洗完澡,我都要把卫生间的毛发检拾干净,他也绝不允许有气味的垃圾在家里过夜。我不能邀朋友来聚会,也不能随便去他房间走动。这些在我们的租赁协议中一一写明,如果违约,他有权力将我随时扫地出门。

    比起没地方住,这也不是什么难以遵守的条款,我虽然有那么点懒惰,还是决定让自己勤快起来。

    这样子,一年也就到了头了。今年,我没打算回家,因为要帮跑交通的记者报道春节铁路情况。

    除夕前夜,我一个也是搞新闻的朋友老李知道我辞职,给我打来电话,“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要,干嘛不要。”

    他嘿嘿一笑,“我拿个相机跟你一夜,你愿意吗?”

    “我也不是明星,拍我一夜,能卖出啥价钱?你还是找找小明星吧。”我脑子里尽是艳照门之类的不良信息。

    “实话说吧,我们做了个策划——每个人的年,跟拍城市里的农民工、普通工薪、中产等形形色色的人,你是单身小白领的代表。28岁,单身,不回家理由,害怕逼婚。”

    “可事实上我不回家只是因为要帮别人跑新闻。”

    “加班更好。更有卖点。为了让多数人快快乐乐地过好年,少数人只好牺牲了。”

    为了一天800块钱的酬劳,我同意了,虽然这笔钱远不能让我致富,至少可以让我买一条打折的棉衣。

    第二天一早,老李带着他的行头进驻我家。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昨天大半夜都在火车站,凌晨才睡。

    “哟,房子满不错吗?一个月多少钱。”

    “3000。”我不想他刨根究底,随便报了个高价。

    “哇,3000,你疯啦。你一月才赚多少。”

    “管得着嘛。你坐,我还要睡。”

    我爬到床上。老李进来咔嚓拍了几张我的睡颜。在笔记本上写:新闻民工田晓苏——年对她来说最大的福利就是睡觉。

    又转出去拍了几张户型照,甚至推开端木卧室的门,在猎奇中拍下椅子上搭的一件男式衬衫。笔记本上附注: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

    中午,我请他在楼下饭店小酌,饭店无人,老板娘亲自择菜。他拍下空荡荡的饭店和傻笑的我。笔记本上写: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饭店。她跟我说:没吃方便面已经万幸。

    下午,我开始发拜年短信,又先后接了几个电话。他捕捉了个把镜头,写:话没说几句,就谈到归宿问题。妈妈问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前头东门杀猪的王二新近丧妻……

    我看老李的笔记:“不愧是写小说出身,你就编吧。只是发表时,可否不要属我真名。”

    老李说:“化名苏晓田,怎么样?”

    我们看了会电视,这时候,雪下了起来,老李颇为振奋。对着雪景拍来拍去,又跑到我身边说:晓苏,我有个办法能保证你名流千古。

    我说我还没死,拜托不要谈身后之事。

    他说:我们去天安门广场吧。

    “去那里挨冻?明天头条,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想象力很丰富,不过不用这么凄惨。你就听我的。”我没有办法,随老李坐公交去了天安门广场。6、7点钟,路上从来没有过的通畅,公交车也从来没有过的空闲。老李嚓嚓,又拍下了奋战在一线的司售人员的身影。下车时,不忘跟人家握手,道辛苦。

    下车后,天已经黑了,但是路灯很亮,照得本该清寒的雪夜一股子的生气。按老李的观点,这个时候,还不适合拍。我缩紧脖子,在广场上溜来溜去,有站岗的武警狐疑地拦住我们,什么事?老李掏出记者证说明事由。武警放了我们。

    爆竹声声响起。我仰望高空,追踪礼花的倩影,被老李打扰的关于年的感觉涌出来了。我跟老李说,我喜欢烟花。小时候,吃过饭就往外跑,看完一家又一家,感觉那些烟花全是为我放的。

    老李靠着栏杆吸了几口烟,说:晓苏,你要找不着对象,我们凑一对,你看成不?

    我说:成啊。端起他的相机,拍下意念猥琐的他。在笔记本上写:世界好像只有她和他,不在一起人类似乎就要灭绝。她叹口气,决定为人类的利益牺牲自己。

    若干年后,老李大概可以用“给力”这个词汇回报我,但这一年,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说:有才。

    我甩开他的手。沿着广场走。以前过长安街,从没觉得广场有这么大,现在真觉得自己如水珠汇入汪洋。我挺合时宜地想起赵子昂的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宇宙无垠,人生渺小啊。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真想给谁打个电话啊。打给谁呢,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居然是端木舍。

    我认识的人不可谓不多,为什么这个名字可以率先冲出来,亢奋地像枚到达终点的精子。我陷入短暂的困惑。这个时候,老李拍下了那帧让我流芳百世的照片。我彷徨在无人的广场,拿出手机,却无人可打。

    老李配的文字凄凄惨惨凄凄: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一定是惶恐。

    不用看表,听密集的炮声就能知12点钟声敲起。我伸手问老李要钱。老李拿起钱包,抽出8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看我鄙视的样子,又小心拈出2张小费。我抢过,说:妈妈的,这感觉真烂。

    这就是我的年。我觉得也满开心的。说实在话。

    年刚过完,我就见到了端木。那是初八晚上,已经很晚了。那时候,我正在打“僵尸”。

    总是这样的,在我稿子憋不出来的时候,我喜欢玩这个游戏。我经常希望自己是僵尸,不要动脑子,只要这么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直到被什么东西干掉拉倒。

    哎,说起来,人总是要被什么东西干掉的,但虽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是不敢义无反顾地走。

    在这个无聊的夜里,我忽然想起了Z。

    久不回故乡,不知Z还好吗?做爸爸了吧。虽然对他的感情全部藏起来了,但是想起的时候,总难免黯然。

    这时候,锁舌发出咔嗒的声音。端木回来了。他在客厅磕磕碰碰,弄出很大的声响。看我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他便大声叫我:“晓苏,你出来。”

    我拿过手机看了眼,12点10分。好,我就假装自己睡死了吧。

    可,万没料到他推门进来了。该死的,我怎么总忘了把门锁上。我心里很恼火,但是手还在熟练布置着战局。

    “别自欺欺人了,门缝的光已经不打自招了。”他来到我身边。小小的室内宛如移进了一盆巨大的植物。

    “什么事?”

    “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

    “……”

    一分钟后,他突然发火,“你是不是放人进我屋了?协议上说得好好的,不能进我屋,否则我有权随时叫你滚蛋。”

    “我,没有啊。”我开始意识到他是来找茬的。

    “你还敢说没有,苏晓田?”

    我怔怔看着他,才知他有可能在网上看到老李他们的那组策划了,里边有一张他衬衣的特写。我解释:“当时我正睡着,不知道他拍了你的卧室。绝对不知情。”

    “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凭这句绝对可以告你诽谤……”

    我的脸沸腾到堪比水煮鱼,真是恨死老李了,我以为他写着玩的,真把这恶心的话放网上了啊。我强自辩解:“别人,不知道你的。这衬衫只是男性的代表,不针对特定人的。”

    端木歪歪嘴,说:“那我该荣幸做了你那什么代表。”

    “啊。”我扭头惊叫起来,僵尸集体出动,眼看就要攻占老巢,“完了,等我忙完这一局,你再训我啊。”

    我手忙脚乱,还是一败涂地。

    “哎,这一关怎么也过不了。”我哀叹。

    “你笨呗。玩这么弱智的游戏。”端木反客为主,把我推到床沿,自己坐到屏幕前。

    一阵后,他瞟瞟起劲观战的我:“我饿了。”

    饿,饿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开饭店。我想。

    “喂我点吃的吧。”

    “什么?”

    “你懂不懂亡羊补牢?真要我把你扫地出门啊。”

    “哦,我知道了。我马上给你备饭。”我跳起来,“端木勇士,你只管放心在前线作战。我去后方准备粮草。”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很不雅。

    上身是白棉吊带背心,下身是弹力内裤。这是我睡觉的标准穿着。因为没防备他会进来,所以,根本没换正经的穿着。

    但我也不局促,好像到了后半夜,人的神经总要变得大条一点。就当自己穿着比基尼在海滩吧。反正,也被他见过的了,就那么回事。

    我胡乱套了件圆领T恤。走出去时,听到僵尸嗷地一声倒地。屏幕的蓝光照出一张如孩子般兴奋的脸。

    这个端木,有时候也很幼稚的。

    我准备给他煮泡面。一个人过日子,方便面似乎不可或缺。吃得久了,也自创了好多种吃法,我最经常吃的是干拌和火锅面两种。冰箱配备齐全,天气又冷,这种情况下,火锅面就是首选。我先烧开水,下面的同时,杂七杂八地扔了些蔬菜,还摔了两只鸡蛋。做好端出去,端木正好凯旋归来,见着面啧啧称奇,说:红黄绿,正好可以做交通灯了。

    我一看,可不是吗,绿色的油菜、红色的番茄、黄色的鸡蛋,为他的创意莞尔。

    他吃东西很有意思,不像别人是组合吞咽,他是分拨进行,有条不紊。先吃红,再吃黄,最后留下“一路畅通”。

    他大约真饿了,把烫汁喝光,匝巴了下,“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谢谢赏光。”我脑子有点沉了,时间确实不早,明天还上班呢,“饭店打烊了,客人你请回吧。”

    端木一抬头,“你们店还有没有别的服务?”

    我白他一眼,“本店只作正经买卖。”

    “我又不吃人肉馒头,你也不是孙二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他语气温存,笑容甜蜜,我担保就是你坐在他面前也会同样的没法抗拒。

    “合同上有说过必须陪聊吗?”

    “这个吗,你看着办好了。”他置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很笃定地看着我,有属于资产阶级的慵倦和优越。他可以消费我,而我只能被消费。

    “好吧……”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跟他在一个“L”形的沙发上抵头而眠,我们的手垂下来,握在一起,分不清谁更主动一点。我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轻轻抽过。他似有感觉,但没醒,翻个身,改为半趴。因为个子高,一条腿曲在沙发,另一条搭到扶手上,脚尖下勾,像个刨地的锄头。睡袍带子未系紧,露着一块结实的胸。很SEX。他跟Z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爱情不能究根溯源。要等自己陷入的时候,才会猛然醒悟,呀,我这是怎么了?

    对Z是如此,对端木也是如此。

    记者不用坐班。11点多我才到办公室,正好快吃中饭了。

    我们主编钟羽在走廊看到我,向我挥挥手,“晓苏,正好要找你。”

    钟主编是个工作狂,我这个懒人小混混见了他总有几分害怕。因为他有一条铁律:做的稿,一稿通不过,拿备稿来,备稿通不过,好吧,直接从17楼跳下去吧。我每次交完稿都要在窗口惴惴地张望一下,但从来没有生出神马都是浮云然后纵身一跃的冲动。我无比热爱着生命。

    “日记门搞得很热闹啊,我琢磨着我们是不是也要报一报,但我还没想好切入点——晓苏,你不妨谈谈你的想法。”他热切地看着我。

    “日记门”事件是最近社会热点。某权要因处理不好正室与情fu关系,被一怒之下的情fu倒戈,将其早年日记公于网上。日记一经公布,旋即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该日记除了披露此人与众多女子的风流韵事外,也将一些企业家牵扯进去。公众的热情,从早先对其私生活的兴趣,随着此人被双规,又过度到对日记里提到的行贿企业的鞭笞上。陷入日记门丑闻的企业最近都有点狼狈。

    “民营企业原罪也不是新鲜话题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太多可做的余地,试图打消主编的意图。

    “其实,民营企业是很脆弱的,要毁掉它相当容易……”主编在纸上写下“华诚”两字,“这家企业的掌门人孟昀与我有一面之缘,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只有初中文凭,靠摆地摊起家,后来做保健品,一度做到业界老大地位,但是,在最黄金的时候,他急流勇退,去深圳搞起了新科技。那时候,通信产品研发要耗费巨资的,前景也不明朗。但是几年以后,当保健品行业因为市场不规范全线坍塌,而通信行业则如旭日阳光缓缓上升时,大家才感佩他的远见。我总觉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啊……”主编埋头沉思了下,对我说,“我给他通个电话,如果可能,我们给他做个访谈吧。你和我一起去。”

    “可是如果与舆论背道而驰,我们搞不好会被骂——”

    主编笑道:“我一直喜欢那句话,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做事坦坦荡荡,何惧人言?……你先把功课做足。”

    下午,主编让我去华诚取点资料。说是跟孟昀谈好了,孟昀有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跟孟昀的行政经理约上后,打了个车去华诚,快到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疾雨,将天地抹得水墨淋漓。

    我没带伞,一下车,就奔传达室。因为传达室跟主楼还有不小的距离,我准备先避下雨。正是下班时间,不时有人从楼里出来。一朵朵伞盛开在雨中。

    门卫给行政经理打电话,我用纸巾擦着脸,眼睛无意扫向窗外。忽然顿了下,没错,我想我看到了端木,他撑着伞,逆着人流,正向大门走来。

    就在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看到我了时,他的伞已经倾斜在了一个年轻女子头上。

    女子背对着我,看不清脸面,但是身材玲珑,长发秀婉,猜想定会十分的漂亮。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并肩行走,当走到车前,端木开门,女子上车,向我侧过半边脸时,我感觉自己呼吸都紧促了——但她确实,非常、非常的漂亮。

    在审验过后,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掉线的风筝四仰八叉地摊在了地上,很平静,也有些微的狼狈。

    好吧,我得说端木眼光不错。

    老伯推了我好几下,我才醒过神,笑了笑,跟经理对上话。

    【荆沙】

    快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知道端木在等我,我没把手头的活继续下去,果断地关了电脑。

    我背起包,经过经理室时,还是被何平看到了。他招手叫住了我。

    “销售部要今年的预算,你做好了发给我。别太晚,我还得给王总过目。”他无视我已经准备下班的信息,自顾吩咐。换着平时,我大抵也就做了,但今天,跟端木有约在先,而且这活本来就不是我分内事。我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帮李姐忙了。我有点事儿。”

    何平第一次面对我的拒绝,不由愣了下,突然想起我和孟昀的那个传闻,脸色又戏剧性地缓和起来,“呵呵,李丽华不是不在吗?荆沙,你别怨我老是使唤你,我这是在培养你,做个出纳有什么前景呢,是不是?”

    那夜后,公司就有了我和孟昀的传言,当然,我从来不理会。

    “我今天真的有事,如果不着急,我明天做。”

    何平看我给了他台阶,也就充好人,“没错,下着雨,早点回家吧。”

    当舍的车载着我开出院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了孟昀,他的车迎面驶过来,隔着迷蒙的雨痕,我看到他一脸严峻。

    我当然知道“日记门”丑闻,知道他目前的日子不好过。上次应酬完日本人,吴经理送我回,说,你可能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孟总其实是对你好。合同签下来,你有一笔不薄的提成。我说我不要。他说,到这种地方是客户的要求,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生意难做啊……但我已经不厌恶孟昀,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他有高远的目标,可是在实现的路上,每一步都陷泥淖。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车子,直至在视线里消失。

    “原来你在华诚做事。”舍说。

    华诚现在倒是出名了,我苦笑,“你也知道我们老板的事?”

    “都知道。”

    “负面效应挺大的,销售部很为难,原本已经敲定的单子现在都成了未知数。”

    “我们公司的项目,他大概也要出局。”

    我没有惊讶,只是略略叹了口气。这家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方式我并不看好,但是,我依然要站在公司这边,维护他的形象,毕竟是孟昀将我招进来,给了我坐写字楼的机会。

    “你呆了几年?”

    “也就一年多一点吧。”

    “顺心吗?我的意思是,你要愿意,可以到我们公司来,我跟妈妈说声就好。华诚,在这风雨飘摇中,多半撑不下去。”

    我遽然抬起头,半晌后说:“不,我哪都不愿去。”

    雨越下越大,顷刻,天地淹没在一片铅灰中。

    开了一阵,我感觉他上了林荫道。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哪里都不重要,遇到他,就是一个跟往事握手的过程。

    我17岁那一年,遇到了他哥哥。那时候,我在HW女中念书。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条很长很阔的林荫道,放学后,我总要过去走一走,找张木椅坐一坐。黄昏,那些正在消失的时光是多么美啊。浮云游在树梢,阳光倾下金色的流沙,草叶打着旋远去,而我,就像风一样自在。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起先是在我闭眼的时候,感觉到有双眼睛沉沉地粘在身上。眼睛是好奇的,也是贪婪的,是津津有味的,也是肆无忌惮的,激得我也好奇与兴奋起来,我每每倏然睁眼,然而天高地迥,林深草幽,什么都没有。

    后来,那眼光已经不满足于看我闭目休息,渐渐发展到尾随我回家。

    有一天,出了林荫道后,我没按往常沿大马路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在一个拐角藏起来,待听到后边的脚步迟疑地跟进时,再迎面直直走过去。这回我看清了,是个男孩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修长、整洁,但是带着点病态的瘦。

    男孩子显然猝不及防,连忙贴着墙根站住,扭着脸,摆出一副路人某的姿态。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他说:“嗨,是你在跟踪我吗?”

    那男孩抿住嘴,半晌,慢慢慢慢撇过头来,目光在半空游移着,还是有点不敢看我。

    “为什么跟踪我?”

    “我,这个,我……”男孩子期期艾艾,然后鼓足勇气,故作轻佻地说,“大概是我喜欢上你了吧。否则,我也解释不了。”

    我脑袋嗡地叫了下,不是头大,倒有几分昏昏然的欣喜。当然,我不稀罕被他喜欢,只是潜意识里,在勾勒传奇。生活太苍白了,我想要一抹色彩。我于是低下头。没有骂,也没有逃。

    男孩放下了一半的心,做出与我促膝谈心的姿态,“我家就在你学校旁边,告诉你,我站在阳台上,就可以将你们学校全部纳入视线。”

    “就是的,我们学校鸡窝一样小。”我轻轻地附和。

    “我病了一段时间,躺在床上很无聊,每当你们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我就到阳台上看。你在主席台上升旗,升好后,退到队伍后头做操,你呆的那个位置,就在我眼皮下。我就一直在看你做操。”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底下,微觉羞赧。

    “好看啊,你衣服有点短了,做伸展运动的时候,腰那儿就会露出白白的一截皮肤……”

    “喂——你好……流氓啊……”我掉头就走。

    男孩子急急跟上,抢到我前头,边说话,边倒退着走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实话嘛。确实好看,你皮肤很白,在光线照射下,那一段晶莹璀璨的。”

    “你还说——”

    男孩放低声,“那就不说这个了。我很想认识你,又不能闯到你们学校去挨排问。恰巧有天,我坐车经过林荫道,看到你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睡觉。第二天,我过去碰运气,发现你还在老位子,还在睡觉。我不敢惊动你,就在边上看着你。喂,你为什么要在路边睡觉?”

    “你懂什么呀。”我说,“那哪叫睡觉,闭目养神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你又不是老太婆,要养神。你肯定在想什么吧。”

    “我想什么也不必告诉你。”他哪里能了解黄昏的美妙呢。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吧。”他笃定地说。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也太狂妄了吧。我不对他的跟踪做出过激反应,并不表示鼓励这样的行为。当下,我气冲冲道:“以后不许你跟了。你再跟,我就告诉你父母。”

    男孩子笑起来,眼神温柔,“我不跟了,以后跟你并肩走,可以吗?”

    我头次碰到这么难缠的人,打了个格楞后凶巴巴道:“不可以。”

    一道光柱射过来,有车子驶进来了。我连忙去拉倒走着的男孩,“喂,有车啊。”

    男孩子翻转过来拉我的手,“我叫端木觉。你呢?”

    “放手啊——”

    “说了名字,我再放。”

    我没办法,只能道:“荆沙。”

    “沙沙,我送你回去吧。”

    我吓一跳,他怎么可以一上来就叫我“沙沙”,他以为他是谁呢?可面对他的逾矩,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反感,因为那“沙沙”两字,听上去,是那么温柔。我感觉到内心深处牵动了下,荡起一股细微的暖流,就像小时候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

    而事实上,我妈妈在我3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背着书包狼狈跑开了,还听到男孩子在叫:“沙沙,明天见!”

    此后,每天放学,觉就会来等我。他跨坐在单车上,一脚踮着地,松松垮垮的,也不看汹涌而出的女生潮流,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我总是慢腾腾地走在队伍最后,就像奔流经过后拖拽出的一两点白沫。

    我悄悄掩过去,在他笔直的身后站定,那是以自己为参照物,暗暗测了下他的身高。

    他有180了吧,就算没有,肯定有178。

    他烦躁地侧过身,猛不丁看到我,总会吓一跳,“你是鬼啊!”

    “端木觉,你要身在战争年代,早就被打死一百次不止了,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没关系啊,有你这样好色的女特务,我安全的很。上来吧!”

    我跳上后座,觉抓住我的手重重放在自己腰间,道:“车辆起步,请抓好扶手。下一站,XX路。”

    那时候是5月,空气里都是植物的香气,夜色像水一样温柔蔓延。

    “沙沙,你为什么不骑车,你家到学校其实挺远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会骑车,我还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不稀奇,不会骑车倒是少见。”

    “那没关系,我有坐车的命啊。”

    “要我不在呢。”

    “我就蹭别人的车啊。”

    “你敢啊。”他把车停在林荫路上,说,“我教你。”

    此后一直这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随觉练上半小时的车。回家时间比以前略晚,但是不过10来分钟的差距,父亲并没发现什么。

    我学得很快,因为总觉得觉就在身后护着,骑起来分外地放心。有天,骑着骑着,忽然发现觉居然在身前,我不敢置信,笼头一歪,“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觉扶起我,“傻瓜,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我老以为你在后头扶着我呢,我没法想象……”

    觉说:“沙沙,其实我喜欢你这么信赖我。”

    我头次跟他挨那么近,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散在我脸上的轻微麻感,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沙沙,你抬起头,让我看着你。”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还是抬起了自己那张沸腾的脸。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吻悠然落在了颊上。

    我们都紧张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到彼此心脏惨烈地扑腾声。后来,觉把我拥在了怀里,说:“沙沙,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喜欢你,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把你像块手帕似的叠叠装在口袋里,或者像背个包似的,捆在身上,我要你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觉那么强烈的体验,但是感动。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单调寡味,父亲对我期望很高,虽然爱我,但是表现方式相当严苛。我为了讨他欢心,习惯了把冷暖往心里装,让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就觉得与世界有了隔膜,但觉却用他的热情轻松地穿越了它。

    “你会不会想我?上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觉骑着车载我回家。

    “不会。”

    “真不公平。”觉放慢速度,赌气道,“你难道觉得我不够资格让你想念吗?我做着试卷,就想在卷面上写满你的名字;看着课本,就会看到课本上浮出你的笑脸。晚上,我想,明天下午6点半才能见到你,要20个小时呢?多漫长。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呢?”

    “我,我怕影响学习。”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他,“我3岁的时候,妈妈因为被同事怀疑偷了钱,以死证明清白。我爸爸在一次工伤中,伤了腿,成了瘸子,厂里陪了几万块后就把他扫地出门。我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穷,他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对我的功课看得很紧。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你,但只要有这个念头,我就会狠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脑子清楚。我不能像你那样,要是考砸了,爸爸会打死我的。”

    “你真可怜,那,就别想我了。”

    我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背上,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好好想你,补偿你!”

    他笑道:“你以为补偿得了吗?当你想我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你不想我,我仍在想你,你欠我欠到不知哪里去了,把你下辈子搭上都不知够不够。”

    时隔多年,往事成烟,我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会怀着苦涩的甜蜜。他再不能想我了,我呢,还在想着他。觉,我们总算两讫了吧。

    我17岁生日,按惯例,爸爸要请我下馆子,看电影,我怕觉等我,就给他打电话。

    当听筒里传出“hello”时,我几乎立刻断定是觉。

    “端木吗?我是荆沙,明天放学后爸爸会到学校来找我,所以,你别等我了。”

    “哦,你等下啊——哥——你的电话!”

    原来他还有个弟弟,我好一阵尴尬。

    “沙沙?”觉听出是我,难掩惊喜,“你稍等下啊。”他转移到自己房间接分机去了。

    “沙沙,你终于想我了?”

    “不是的。”我有点急,我不能打太长时间的电话,否则爸爸会发觉的。我把刚才跟他弟弟说的话重复了遍,强调,“总之你不要等我了。我要挂了啊。”

    “等等!”觉却很郑重地说,“晚上8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等。”

    “那不行的啊,我跟爸爸看完电影都要10点了。你不要等我,否则我会不安的。”

    “要的就是你的不安。”

    那晚,看的是《炮打双灯》,宁静主演的,十多年过去了,情节,我几乎全部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哭了。爸爸掏过手绢给我。我捂着鼻子,闻到手绢上发酵面粉酸腐的味道。

    爸爸在一个早餐店做帮工,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日日给人家揉面做包子,面粉飞出来糊到眼睛里,爸爸便用手绢擦一下。长期以往,蓝格子的手绢变成了灰白色。爸爸的视力也每况愈下。我把手绢塞到兜里,想到跟觉的恋爱,心里沉甸甸的,感到很不安。

    半夜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风涌进了窗子,将窗帘吹得噼里啪啦地响。沉黯而深远的天空,翻着淋漓的墨汁。偶尔一道电光,扭动着劈开天地,让世界呈现出鬼魅般的白。我怔了怔,觉得心堵得慌,再没睡着。

    翌日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却没有第一眼发现觉。

    我在他往常呆的地方又等了等,等到放学人潮全部散掉,就直奔林荫道而去。

    远远地,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靠着老杨树站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倒在他身后的草坪上。我松了口气,从他身后偷偷地掩过去,把他和树一起抱住。

    他却像吓了一跳似的,扯掉我的手,撇过头。那生疏的动作差点让我以为认错人了,但没有错,就是觉啊。

    “你生气啦?昨天太晚了,我没法等你。”我蹭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袖口,说,“我请你吃爆肚好不好?”

    他盯着我的手,目中有股深思的冷淡,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认错人了。我是他弟弟,端木舍。”

    “哦……”我连忙缩手,讷讷道,“你们,这,这么像啊。”

    “我们是孪生兄弟。”

    “这样啊。”我仔细瞅了瞅,还是看出了差别。很简单,舍面色红润,体格魁伟,远比觉健康。

    “我哥来不了了,他病了。”舍说。

    “病了?”

    “是啊,昨天他等了你差不多一晚上呢。”

    “昨天下雨啊。”

    “他没说下雨不等你。”

    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对此说什么。下雨避雨是常识,可在他那里为什么不管用了呢。

    舍把躺在草坪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是一辆女车,水红色的捷安特。“哥说,昨天是你生日,他给你准备了礼物。我父母不在家,他其实很想陪你过生日。我们家准备了蛋糕。”

    “啊,我……”我嗫嚅了下,对着车说,“这车,我,我不能要。”

    “拿着吧,他昨天等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车送给你。怕预先说了效果不好,他忍住没提。”

    “我,没来,他是不是很失望?”

    “我睡着了,不知道。可听我婆婆说,哥哥有点失魂落魄的。幸好我爸我妈这几天不在,否则一定要把哥骂死。”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他吗?”

    舍笑笑,“我哥大约就在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舍载着我去他家。他的气场跟觉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话,但是骑车稳当,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我想,下次,绝对不会把他认错了。他们是多么不一样的人啊。

    端木家是个很大的院子。锈红的铁门自动启开,中间是宽敞的车道,两边都是草坪与树木,森森的绿荫摇曳出一院子的清凉与寂静。在绿色掩映中,露出一幢三层白色小楼。舍领我进入。门口处,有用人躬身问好。

    有个银发婆婆从楼梯上下来。舍直接问:“婆婆,哥哥好点没?”

    看对话神情,应该是主仆关系,婆婆该是老管家。

    “烧退了,应该没啥大碍。但是千万不敢再惹事了,你妈要知道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

    “婆婆你放心,我妈只会揍我们。”舍说着,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在他后面上楼。途经婆婆,我叫了声,“婆婆好”。但是婆婆毫无应承之色。

    我心一沉,这时候看到了觉。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迎在卧室门口。一双眼睛,喜气洋洋。

    “婆婆,叫阿翠取点点心上来。”觉吩咐。

    我连忙道:“不用。”

    觉拽住我往房间走,“你不用,我还用呢。”看舍跟在后面,扭头道:“小舍,你的任务完成了。请留步。”

    舍对我挤挤眼:“沙沙姐,看清楚了,我哥就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你千万别对他太好。”

    觉道:“小子,你活不耐烦了吗。”

    我在旁边一个劲笑。

    觉回头对我说,“沙沙,好久没见你了。”

    其实不过隔了一天而已。

    我想起他还病着,连忙道:“你快躺床上。哎,你为什么总要我不安呢?”

    觉靠到床背上,“沙沙,其实我喜欢生病,生病可以不上学。不上学,就可以天天在阳台上看你做早操。明天,你穿件短点的衣服。”

    我捶他一拳,“看来你病得不重啊。”

    他握住我的手,轻叹了声,“过些天我要去国外。”

    “真的吗?太好了。你去哪个国家啊。”我一脸兴奋。那时候出国这种事还很少见。

    “哎,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啊?还太好了,巴不得不见我。”觉很不高兴。

    “想想看吧,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出国门呢。你真幸福。”

    “国外有什么好呢?我觉得美国还不如中国呢。”

    “你们公子哥们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觉沉默了,眼里似有隐痛。良久转过话题:“你,喜欢我给你买的车吗?”

    “喜欢的,但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的嘛,才几百块钱而已。”

    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却是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我骑回家,怎么跟爸爸交代?

    他看出我的为难,说:“我总不知道给你什么好?可我就想尽我所能,多给你一点东西。你身边多一点我的东西,就会时时想起我。”

    我笑道:“我只要那种简单的,可以藏在身边的,除了我,别人看不到的。比如,你给我抄首诗,画幅画。”

    他摇摇头:“你真蠢。”

    后来,我们就坐在床上折纸玩。觉有一抽屉好看的纸,他说,他小时候爱生病,躺床上干不了别的事,他妈妈就请了个老师专门教他叠纸、做各种小工艺。

    飞鸟、美人鱼、坦克……每一样在他手下都栩栩如生。我则把折纸裁剩下的边角料拣起来,准备做一本日记本。

    抬头的时候,看到他目光泫然。我一惊,“很难受吗?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不——”他拉我,我猝不及防跌到他胸膛上,当我撑着床抬起头时,他一个翻身,已经压住我吻起来。

    是第一次撬开唇,我还没来得及体验,就陷入一阵迷乱与恐慌中。

    迷乱是情难自禁,恐慌是还有一点理智。理智告诉我,为时尚早,不能这样!

    然而毕竟是喜欢他的,毕竟是愿意陪他沉沦的。

    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咳嗽声响了,我一个鱼跃,看到婆婆端着点心站在门口。

    觉恼怒,“婆婆,你忘记敲门了。”

    婆婆一脸凛然,“你知道被你妈妈发现的后果吗?”

    “随她的便。我被她管够了。”

    我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连忙拿起书包,说:“我回去了。”

    “别走!”觉跳下床,恶狠狠道,“这屋里谁有资格让你走?”

    婆婆脸色难堪。我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对觉道:“你这样子,我很不喜欢,跟个任性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沙沙——你别走——你别走啊,我没时间了。”觉哀求。

    “我有时间再来。”

    “等下,”觉忽然矮身蹲下,帮我把松开的跑鞋带系紧。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条短T恤,做操的时候,我注意到,凡是手臂需要上伸的时候,腰肢便会露出一截。我没有回身看端木觉,但知道他一定在看。

    放学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如愿见到觉。林荫路老地方,再一次看到他的弟弟舍。舍穿着学校的制式服装,干净挺括、朝气蓬勃。舍的健康让我失魂落魄。

    舍给我觉的信:

    亲爱的沙沙,我妈听说我病了,紧急赶回家,我无法出来见你。车子你留着,骑的时候要慢一点。早上看到你了,知道你在意我,我感到很幸福。想你的觉。

    看着看着,我居然有落泪的冲动。

    我吸下鼻子,准备给他写封煽情的回信,明天让舍捎给他。

    此后,舍成了我们的信使。

    高二暑假,觉随他母亲去国外度假,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治病。觉走的时候没有办法跟我告别,还是托舍传情达意。那时候互联网在国内还没兴起,不能发E-mail,觉就写航空信。舍拿到信后,便来找我。这样子,我跟舍也算熟了起来。

    我那时候在一家餐馆打工,下午3点到5点间才有闲暇,舍便有意识地在这个时间段过来。只要他到,便有眼尖的服务员们起哄,“学生哥又来了哦。”

    我一溜烟出去,还穿着餐馆里头的蓝色印花布衣,看到舍,便笑一笑。餐馆不远有个免费公园,我们便进去,沿着人工湖走上一圈。

    也没什么话,无非问问舍的近况,告别的时候,他把信给我。

    送走舍,我蹲在树下读。觉给予我的还是灼热的思念。每每看他的信,都能够鲜活地感觉到他的气息,仿佛他就在身边。

    有个下雨前的黄昏,蜻蜓在水岸边低低地飞。空气里都是一团团棉花样的潮热。我和舍坐在湖心亭中。舍拿出一只大哥大,说:“要不要跟哥说几句话?”

    “你妈妈不在身边吗?”

    “我先给妈妈打,然后给哥,要是他方便,我就交给你。”

    听到觉的声音时,竟似感觉沧海桑田。

    “亲爱的沙沙”,他还是这么说,我真想顺着电波爬过去扁他。

    “你小心点,你妈妈在边上呢。”

    “不要紧,她总以为我在称呼一只母猫或一条母狗。”

    “哎,你敢取笑我?”

    “哪敢啊?你怎么样?小舍说,你在打工。千万不要太累了。偶尔偷偷懒,那懒掉的工钱我叫小舍捎给你。”

    “我才不要呢。劳动最光荣。”

    “你以为你就是你自己的?”

    “不是我自己的难不成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暂时寄存在你那里罢了,你要小心照顾它们,否则我会高价索赔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真烦啊。要知道这样受罪,还不如痛痛快快——”突然噤声,停顿片刻,他低声哀求,“你亲我吧。”

    “小舍在呢?”

    “他怕什么呀,小孩子。”

    我看了眼舍,他背着身刻意回避着,但我还是觉得难为情。

    8月快开学前,我辞了工作,在家休整。有天,舍打电话过来,问我去不去秦皇岛。

    “我一个朋友组织的活动。在海边游泳、烧烤,应该挺有意思的。就住一晚,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可我都不认识啊。”

    “其实,除了那个朋友,别人我也不认识,所以叫上你。”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了。

    舍背着个斜挎包在火车站等我。我瞅瞅四周,说,你朋友呢。舍道,他们坐小车走了。

    “哦,”我讷讷道,“其实,你跟他们一起走好了,我可以独自坐火车去的。”

    舍道:“我也喜欢坐火车。”

    我愣了下,小跑几步跟上他。他穿着白底花条纹的POLO衫,亚麻长裤,腿很长,走得时候风姿飘逸。他跟觉真的不一样啊。

    我们的座位挨在一起,我坐里边。我一直扭着头,在火车的哐当声中看喷薄而出的淡红日头将晨曦擦亮。

    脖子酸了,我回过身,看到舍正闭目听音乐。

    大约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缓缓睁开了眼。因为睁开的速度很慢,也因为清晨车厢里的人大多在打瞌睡,还有火车与轨道碰出的单调的摩擦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舍的睁眼,好比一尊雕塑突然活了起来,连带着让我产生某种微妙的紊乱的感觉。

    “你听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

    舍摘下右耳耳机塞到我的左耳,迅速地,把自己左耳耳机调整到右耳。

    我以前从不听摇滚,以后也没听过摇滚,但是永远不会忘记这首《Foreverautumn》带给我的震撼。

    前奏是轻盈的木吉他,男主唱一声“So”后,秋的苍凉意蕴便充斥耳际……

    一切都是在不知觉中,一切也都在阴差阳错中。为听清耳机里雨的细微声响,我们于屏息凝神中暗自靠近。他的下颌恰停顿在我的发上,哨兵一样的树木在窗外不停后退,星点的小花在视线里辽远的铺开,舍以为那股幽香无非来自八月清晨的天空,被音乐的鼓点打湿。

    而我在音乐停止之后很久很久,依然能够感觉到心的迷失与负重。

    我扯下耳机,说:“觉也喜欢听这样的歌吗?”

    舍说:“觉不用听,他本身就是一首摇滚。”

    舍的朋友叫雷恩,跟舍同学,也是个富二代,他家在北戴河有个私人别墅。这次过来玩的人总共6人,4男2女。我和另一个女孩小衣,于是备受殷勤。意外的发生是在当日黄昏。大家都去了海边,游泳的游泳,滑沙的滑沙。舍因知道我不会游泳,便带我滑沙。

    沙山不高,也谈不上陡峭,基本上没什么危险,虽然一惊一乍声满天飞,无非是滑板掉了,人摔到沙子里,啃了一嘴的沙而已。

    在舍的示范与指点下,我很快迷上了这项运动。我一次次地爬上山顶,一次次地往下冲,像子弹一样,急速中有魂游物外的快感。

    最后一次,为了挑战自己,我打算一口气滑到山下,而不是按照游戏规定,顿在半山,再缓缓下行。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太快,我收势不及,直接冲进了海,还没站稳,一个浪头袭过来,转瞬将我吞噬。

    等我哇哇吐着咸涩的水醒过来时,看到身边蹲着焦急的舍,后一圈是雷恩、小衣他们。

    我知道给别人添了麻烦,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舍沉着脸,矮下身,将我的手绕到他肩上,“我背你回去!”

    我不想,但是没有选择。人潮自动分开,让出路。我趴到舍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对不起。”走了一程,我又说。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

    我想了想,“那我沉不沉?”

    舍静了会,说:“说不沉是假的,我乐意背你就是了。”过了一会,“沙沙,我刚刚害怕极了。”

    我慌了慌。知道刚刚是他给我做的人工呼吸。

    那个晚上,我没有去吃烧烤,在房间里休息。窗户开着,院子里的笑语盈盈进屋。大家在开派队。可能是玩什么游戏,输了罚节目。雷恩学了驴叫,小衣跳了新疆舞,舍抱了吉他唱了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舍唱歌,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料到舍的嗓子这么好,喑哑沉着,有一种朴拙的诗人气质。

    大家鼓掌的时候,我也在室内默默鼓了掌。如果说觉是炙热的火焰,那么舍则是静谧的海面。舍是个不动声色的男孩,他需要有人潜伏下去一点点开采。当然,那个人并不是我。

    后来声音星散,各干各的事去了。小衣和雷恩上了楼,其余男孩去了镇上。舍来到我的卧室。“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说:“你刚才唱得很好听。”

    “是么?”舍似笑非笑。

    我被他看得局促,憋红了脸说不出话。

    “起来吧。”舍拉我。

    “去哪里呢?”

    客厅靠露台处有架纯白的钢琴,他一直将我拉到琴凳上。白窗帘在面前飘来荡去。

    我们挨在一起。沉默着。舍敲了个音符,隔了好久又敲一个。间隔处有海浪雄浑的呼啸。我不堪烦乱,霍地站起来,“如果我说我还想去滑沙你会不会骂我?”

    舍笑笑,“不会。但是得由我来保护你。”

    我们赤脚爬到山顶,塌坐在绵软的沙子中,俯视月光下苍茫的海。

    海浪像列兵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肃杀前进。月光摔碎在浪脊上,撞出万点星光。风舒缓地吹着,带着海草的腥味与年轻的涩味。

    一切都在蛰伏着。

    “有个事,我想告诉你。”舍忽然说。

    “嗯?”

    “我哥,他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病,妈妈四处延医,不见成效。”

    “是什么病?”我心一抽,颤颤道。

    “心脏方面的。你知道我们的心脏好比一个动力泵,向全身输送血液。而哥的这个泵有先天的损坏,他有时候会暂停工作,那血液就供不出去,甚至会倒流,那是很致命的。幸好,罢工的时间不长。”

    我知道觉有病,但从未想过如此严重,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他不能结婚生子。甚至不能爱上一个姑娘。”

    “哦……治不好吗?”

    “除非换个心脏。但换心手术现在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就算装上了,他究竟算不算他自己呢?”舍看一眼我,又说,“哥是在偷偷地同你交往,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但是,你要想,万一有天,他死在你手上……我不是在吓你。哥跟你交往后,心脏停顿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也是妈妈把他带到国外去的原因。”

    我脸色煞白,霍地站起来。

    舍跟着站起来,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了解情况。你有权力选择开始还是结束。”

    压抑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堵得我透不过气。我从没想过会碰到这种情况。有个人会因为爱而死去。

    舍扣住我的手,“我们滑下去!”

    他将我的手扣紧。我们“一二三”叫着冲下去,风在耳际呼啸而过,只有这一刻,这一刻,是彻底地什么都不用想的。

    自行车还是被爸爸发现了。

    原本,我是把它寄存在同学小白家的。早上,走一程,拐到小白家,取了车,跟小白并肩骑至学校;放学后,再跟小白骑回家。小白知道我在谈恋爱,也知道我爸对我管得严,对此一直守口如瓶。

    觉还在国外,舍一周见一次,主要是转交觉的信件,通常约在周五,老地方。自秦皇岛那次后,我们话反少了,舍交了信,便匆匆离去。

    因为与舍要见面,周五这天,我一般是不骑车的。事情也就坏在那一天。

    小白妈妈在超市碰到我爸爸,看他一瘸一拐地扛着米走,就多了一嘴,“干嘛不用车驮啊。你家小沙今天没骑车。”

    “你说什么车?”

    “你家小沙的捷安特啊,不是说你家没地儿停车,放我家吗?”……

    我放学回家,一看到院子里那辆捷安特,就知道大祸临头。

    爸爸指着车问:“谁的?”

    我刚要张嘴,爸爸又道:“别用谎言蒙我。说谎就不是我的女儿。”我只好说:“别人送的。”

    “谁送的?为什么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也不要的,但是推不掉。”

    “人家无缘无辜送你东西干什么?好啊,你居然还知道瞒着爸爸了。”爸爸一拍桌子,怒发冲冠,“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处对象了。”

    我嗫嚅着。爸爸拿过边上的细竹条就抽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才多大啊?明年就要高考,忍一年会要你命啊。”我痛得直跳脚,连忙说:“爸爸,我保证不会退步的,不会的。”

    “这是你能保证得了的吗,你考不上,我怎么见你妈,你忘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知不知道爸爸过什么样的日子。”爸爸瘸着腿,撩起伤口给我看,我哭了,爸爸也哭了。哭完后,爸爸摸着我的脑袋,“爸爸不想打你,打你爸爸也痛,但是爸爸没办法,小沙,你跟那人断了,一门心思学习。”

    我哭着应了声。

    祸不单行,期中考,由于作文跑题,我的排名一下退到了第八。这让爸爸更加笃定地认为恋爱对学习只有负作用,也加强了对我的盯梢。每天放学,他都来接我,好在,觉还没回国,舍在收到我给他的信后,也自觉不来找我。父亲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我给舍的信是这样写的:小舍,爸爸发现了我的自行车,禁止我与男生交往。你帮忙转告你哥哥,我想暂时与他分手。等我考上大学,再与他联络。你叫他不要给我信了,高考结束前,我也不会再见他了。

    自从知道觉的病况后,我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放弃。这绝不是为了自己看不到结局的感情,而是担忧觉的身体。自行车事件正好做了最佳借口。

    舍没有回信。有一段时间,我好像脱离了端木家的影响,重新过上月白风清的日子。

    但是,觉还是回国了。那时候差不多快放寒假了,有一天放学,我在教室里做值日,觉忽然冲了进来。

    “沙沙,我有话要跟你说。”

    “觉——”我看看另两个互抛眼色的女生,尽量平静地说,“我都在信里跟你讲过了。”

    觉的脸更白了,他背过身,“就一小会儿。”

    我放下笤帚,跟他下楼梯。觉说:“我不是想让你为难。我只怕我等不了。”

    “……”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我要死了。”

    “你别胡说——”我惊叫起来,泪水迅速涌满眼眶。

    觉回过身笑笑,“他们从小都瞒着我,但我天天吃药,也不用上学,我难道不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吗?大约我8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五台山见一个大师。我在门外听到大师跟我妈说,我活不过20。你明白我那时候的感觉吗?”

    “那都是胡说八道,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好不好?不要信啊。”我绝望地哀求。

    “你别难过。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早想明白了。谁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早点晚点的事。至少我知道我生命的存量。”

    我怔怔望着他,难以想象他还能开玩笑。

    “我一开始是很恐惧的。过一天少一天,每一天都向死亡更近一步。我天天就像只丧家犬,觉得朝不保夕,脾气大得不得了。直到有天我爸爸出车祸先我走了,我忽然悟出来,其实别人也是这样的,过一天少一天。只是他们不知道死亡哪一天降落到头上,所以想当然地觉得死亡离他们很远很远。人生的本质是无常的。我想,至少在这点上,我比他们要好,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后来又想,我只有20年的寿命,已经浪费了大半,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段人生呢?我首先不能让自己不快乐是不是?其次,我也不能让别人不快乐是不是?所以,我忍住病痛,尽量地不让别人知道我已经知道身体情况。当然,有时候心情也会不好,我只是尽量克制。另外,我想谈场恋爱。”说到这时,他笑了笑,“没有爱情的人生是失败的。我要学会爱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出来,要让她感到幸福。沙沙,我爱着你,但是我同时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你可以离开我……”

    我此刻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一头扎在了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怕了,我不跟你分手了。”

    我们拥抱的镜头被别人捕捉,翌日,玫瑰色的消息立即像长了脚似地传遍了校园。

    爸爸暴打了我一顿,把我囚禁在家。一日,瞅爸爸上班了,我收拾了几件衣服,背了包从阳台攀了下去。

    我给端木家打电话。接电话是舍,说:妈妈在哥哥房间,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事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我说:我从家里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也没钱……我想见你哥。

    半小时后,我在林荫道见到了舍。

    舍把我安排在一家酒店。那是他的朋友雷恩家开的。

    “是你哥哥让我住这里的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哥哥?”我问。

    “有机会我就带他过来。”

    舍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给我留下了钱和一件纯白色长款羽绒服。

    “你先住下来,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明天再来见你。”

    此后几天,一直没机会见觉。我在酒店住得无聊,就会穿上舍买的羽绒服到外面走走。

    羽绒服很合身,穿在身上,一点都不臃肿,相反有种轻盈的质感,就像天空飞的雪。

    暮色四合,我在广场看看老年人跳秧歌舞。站累了,就买一包热乎乎的栗子走回酒店。我也想爸爸,知道爸爸要找不到我肯定会急疯的,但是我还没办法回去。此刻就回去,除了挨顿揍,毫无意义,非要见觉一面不可。

    有天在广场,舍从我身后蹿了出来。

    我拍着受惊吓的胸口,说:“你哥还不能出来吗?”

    “嗯,妈妈这几天一直在家。但是明天,妈妈要出去办事,我会想办法让哥哥溜出来的。明天你到老地方等哥哥。”

    “谢谢你。”

    一阵风过,将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把橡皮筋取下来,捋顺头发重新扎辫子,“砰”的一声,橡皮筋却断了。我要将皮筋扔掉,舍抢过来,“给我吧。”他把皮筋揣在口袋里。

    “沙沙,我请你吃火锅好吗?”

    “不了。很费钱的。”

    “……看电影呢?”

    “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你爸妈不管你吗?”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哥身上。”舍插着兜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其实一直觉得我在家里好像是多余的。我对你来说,也是多余的吧。”

    我呆了呆,连忙道:“你别这么想,你哥哥身体不好,做父母的肯定觉得亏欠,会更加关心。”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也没资格嫉妒哥哥。我只是说我的真实感受。哥哥纵然孤独,还有父母和你的爱。我也孤独,但没人会当一回事。其实谁不是有病的呢。有时候我宁愿跟哥哥对调。当然,我不该这么想。”

    “……小舍,我跟你去吃火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恨自己拒绝舍的提议惹起他的不快。

    “不用了。你明天等哥哥吧。”舍利落转身。

    第二天,大约10点来钟,我在林荫路看到了觉。

    觉大老远就朝我张开了双臂。阳光透过树隙落到他脸上,一脸的洒金碎玉。

    我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觉摸着我的脑袋,“小舍代我躺到床上,我换了他的衣服溜出来,我在房门上贴了条:睡觉中,请勿打扰。这样子,婆婆就不会进去了。”

    “这个法子是谁想的。”

    “当然是我喽,小舍跟我说你明天会等我,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就在想如何脱身。”

    我心里有点起疑,难道舍昨天才告诉觉我离家的消息吗?我已经在酒店住了快一周了。但我把疑问压了下去。

    觉又说:“沙沙,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跟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一天。那一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必做什么。不要吃药,不要躺床上,不要听人唠叨,不要别人来处置我本来就很有限的生命。”

    虽然觉说的时候满是憧憬,这话还是让我感到了彻骨的悲凉。

    觉也感到了我的低靡,连忙道:“咱们去哪呢?”

    “就在这坐一会吧,说说话,待会你就回去。”

    “那哪行啊?要不咱们坐火车去无锡吧,那是你妈妈的家乡,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吗?”

    我瞅瞅他,“好是好,可是你的身体——”

    觉说:“横竖是20岁嘛。这不还有个把月吗?”

    “你别老说这个好不好啊。可能有奇迹的。”

    “只有爱情才会给生命奇迹。”觉一本正经说。

    我笑了。但我准备相信奇迹。

    我们去火车站买票。当天没有了,只买到第二天的。天气阴寒,有股子湿气。我们头碰头热烘烘地吃了顿火锅,然后回到酒店。

    没别的消遣,就一起玩叠纸。还是老样子,觉做手工,我将碎纸收拢。这回,我想做一本便签。

    觉折出一只千纸鹤,说:心中有鸟,就会飞翔。沙沙一定会飞得很远很高。

    看着我要哭的样子,他又说,沙沙,别哭。我生命中的愿望都达成了,你要相信,我是幸福的。

    我也就努力地不哭。

    晚上,我醒来,发现外边下雪了。夜色清白清白的。琼枝玉宇,世界成了童话。回过头,觉还在沉睡,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是清明的。

    我忽然想:有**才会恐惧。我那么害怕,不是怕失去吗?觉如果永远在我心里,又谈何离去?

    “沙沙,在看我?”觉突然狡黠地睁开眼。

    “是啊,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我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我将窗帘一掀,“你看,初雪。荆沙送给端木觉的礼物。”

    “你真是神奇。我永远不会忘记。”觉下床,亲着我。吻点燃了他的激情。

    “沙沙,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嗯。”

    我顺从地躺到了床上。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包括胸衣,只留着一条底裤。

    觉轻轻地吻。在我身上每一处留下烙印。

    咬着我的耳垂,说,这是我的。

    捏着我的鼻子,说,这是我的。

    吮着我的舌尖,说,这是我的。

    在我两根飞翔的锁骨上划拉着:这是我的。

    舔着我清涩的乳,说,这也是我的。

    还有肚脐,还有毛发,总之,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好吧,就算我降临人世是为了陪他一段。

    “沙沙,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怕,我只怕你为我掉眼泪。”

    “只要我不让你走,你永远不会走。”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永远永远不要掉眼泪。

    我们拥抱在一起,充满柔情蜜意。

    但是,房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在很多张面孔中,我认出了父亲。

    父亲铁青着脸把衣服扔我身上,然后拎起我往外拽。我看到觉扑出来了,但是被其他人牢牢按住。觉在大声抗辩着什么,人声氤氲,我在无限惊恐中,知觉降到了冰点。

    到了外边,寒冷扑面而来。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讨饶,就被父亲一脚踹中。我整个人踉跄地向后仰去,头部撞到了酒店门口的廊柱上,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我似听到舍的呼号:沙沙!

    暗稠的血,迅速涌满了洁白的雪地,就像礼花盛开后遍地的残屑。

    这一晚,很多细节,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初雪却以它的冰凉与美永久地定格在记忆里。后来,我看到一首诗,觉得用来形容这夜实在太确切不过。

    我生命里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初雪,忘却,相似的,茫无所知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