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四章
    这城市闪闪烁烁的灯光,

    有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

    我们的默契,也不过是

    双放手两相忘。

    ——苏美

    【荆沙】

    我踏进黑魆魆的写字楼,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

    坐在办公桌前,我有阵子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确实有活,但是做不做有什么要紧?我难道是为那一句话——他今晚有可能出来。

    我感到极大的不安。拉灭灯,想走,又踯躅着站到窗前。雾依旧很大,从开着的窗,能明显地感到水气不绝如缕地涌来。对过的霓虹在雾中就像一两只凝固的果冻。

    电话突然响起。来自我工位。我吓了一跳,那并不源于惊讶,而是为自己的期待成真。

    我来就是为这个电话,然而又怎么可以?拿过听筒的时候,我感觉手心全是汗。

    “你好!”我忐忑地说。

    “丫头,果然你在。”

    我还是觉出了心中的欢喜,“孟总,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啊,刚听到脚步声,跟自己赌了把。”

    “我在加班。”我说。

    “哦,加班……活会很多吗?”他轻声揶揄。我就喜欢听他小小的嘲弄。

    “很忙,欣欣向荣。”

    他笑了,我却听出了苦涩。

    “也许几天后就要倒闭。”

    “不会的。”

    “为什么?”

    “我相信你。你回来,就好办了。会没事的。”

    “……”

    我觉得我可能说错话了。犹豫了下,吞吐:“没事了吧,我要干活了。”

    “……你过来吧,我想我可能发烧了。”他咔嚓挂了电话。

    我猛地站起来,跑出去时,脑袋撞到了廊柱,“哐啷”一下,给我最初的疼痛。

    孟昀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外头是办公室,里间是卧室,还有一个内置的洗手间,可以洗澡。他因为常年加班,所以大多时候,以办公室为家。

    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孟昀穿着睡衣躺卧床上。经过这几天的摧残,他憔悴不少,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整张脸更加的棱角分明。但他脸上有清明的笑,那笑把我揉皱的心抚慰下来。

    “量过体温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还是笑笑地望着我。可能因为在病中,目中有平常难见的柔软。

    我上去搭他的额,触手滚烫。“肯定发烧了。有存药吗?”

    “没有。”他干脆地说。手轻轻搭在我腰上。我有阵子没法动弹,就把目光转移。

    安静了一会儿,我说:“还是要吃药。”

    “好,听你的。”

    “呀,你有白头发了。”我发出诧异的声响。

    “早就有了。”

    “可是以前不明显。现在很多。”

    “有多多?”

    我拨拉着他的头发,指给他看。有的是整块的,比如两鬓,就画一个圈,有的是隐藏在里头的,就一根根拨给他感觉。

    “真的是老了啊。”他感叹着。

    “可是我觉得有点白发才有风度。沉稳与淡定要靠岁月沉淀。”我面上发热,虽然我就是那么想的,但还是觉得说得露骨,连忙掩饰道,“我去给你买药。”

    “别着急。你就坐这边。”他指指床沿,“你刚刚弄我的头发让我很舒服,就像小时候,母亲烧了热水给我洗头。真累啊,好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你给我随便讲点什么。”

    “不如我再给你按摩下头皮?”

    他点点头,抬起眼,突然说,“你怎么了?脸上——”

    我怎么了?我摸了摸,才知道是何平老婆的抓伤还在,我居然给忘了。

    就笑起来,说,“被人误会成小三,挨打了。”把先前之事告诉他。

    他目中的光跳荡了下,变得严峻。我忽然也觉得不自在起来。我今天刚见过他老婆,现在呆在他卧室,他老婆要知道了恐怕也会将我误会成小三。但是我想,我对孟昀是纯洁的,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尊敬他,怜惜他,就想尽我所能帮帮他。

    我心安了些,手指犁过他的头发,回想着按摩师的手势,尽量地模仿着。

    我感觉手下的身体正在慢慢松弛。他闭着眼含混地说:“我在累极的时候,总爱做一个梦。我开着车好像要去某个地方,但我眼皮不停地耷拉,一点都开不动车啦。我竭力抗争着,还是睡过去了。但是车却没停下,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恐,我知道必定是有个我最信赖的人在帮我开。我安心地睡,直到醒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微地打起鼾来,是睡过去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出去买药。

    我心里一片惘然,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只是不停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一定不要……至于不要什么,也并不很清楚。但是一样东西如果要用力去压制,那东西必然已经到了心里。

    待我拿药回去的时候,孟昀已经醒了。

    打过盹后,他一脸的神清气爽。“帮我把那一摞文件拿过来。”他是那种只要一点精力就要工作的人。

    “孟总,我可以请求你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我严肃地看着他。

    他跟我眼神无声地交会了下,脸上闪过一抹柔软,点头,“还是听你的。”

    我倒了水,拿过药。

    他三颗放一起,一咽而尽,说:“你看我多信任你,你让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毒害你对我又没好处的。”

    他又呵呵笑,好久没看他这么开心了。虽然知道附和他笑有点傻,但我还是跟着笑了。他看看表,“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也睡不着,不如看点电影。”

    我把他的笔记本打开,问他看什么?他说随便,弄个叫人昏昏欲睡的吧。

    我放了《何时是读书天》。笔记本放在孟昀身前的床几上。孟昀说,不如放桌上一起看。我摇摇头。我看过了。

    故事很简单,一对少年情侣被上辈人耽搁了爱情。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女的,超市打工,给镇上的人送牛奶;男的,上班,照顾重病的妻子。爱情不必看那么高也不必那么低,它如果在着,就这么在着吧。对女人来说,隔着玻璃看男人走过的身影,或者给他患病的妻子送送牛奶也就够了。而男人,知道她在送牛奶,知道她在努力生活也就够了。日子,没有惊天大浪,意义,只在自己的心里。如果男人的妻子不是死了,并要求女人与男人在一起。那么,他们各就各位,这样子,也满好的。

    我以为孟昀会看不下去的,但他居然撑过了100多分钟。

    这个时候,曙色已然爬起。灰蓝色,带着云霭。今天的天空有一张不甚明了的面孔。

    孟昀说:还是不要好比较好,好了再失去太残忍。

    我说:还是好了好吧,至少好过了。

    【依旧是荆沙】

    晓苏撤了案子,但孟昀的清白终是没有洗刷。但他现在也没工夫管自身名誉问题,因为有更险峻的局面等着他救急。现在的华诚完全称得上满目疮痍,他将如何重整江山呢?

    这一天我去茶水间接水,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沙沙。

    除了舍也没别人这么叫我,我抬起头,果然看到舍。他一席深色西服,将本就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完美。因为心情好,脸上藏不住的神采。而接连变故倍受打击的孟昀在他的比对下,显得分外的暗淡。

    “嗨。”我回一声。目光小心地移向舍身后的孟昀。孟昀并未与我对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等我谈好事,一起晚饭。”端木说。

    我摇摇头,“今天很忙。”

    孟昀这时插话进来:“放你假。”

    我垂下头。

    端木趋前一步,仔细察看我的脸,“给你的药用了吗?怎么可能还有疤痕?”他前些天郑而重之地给我送了一管进口药膏,我有时用有时不用。

    “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么在乎……你们忙吧。”我离开了他们。

    还没下班,端木就轻快地弹响了财务室的玻璃门,我是出纳,就近坐在门边的柜台后。他趴到柜台上对我露出灿烂笑容,“姐姐,还可以报销吗?”

    我莞尔,“你要报什么?”

    “餐费。”

    “什么时候的?”

    “今晚的。可以预支吗?”

    “没问题,但写申请了吗?何经理和孟总都签过字了吗?”

    “这么麻烦,算了算了,我自己掏腰包吧。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得等上片刻。”

    这时,我们部门的陈副经理走出来对我说:“孟总跟我交代过了,你可以提前走。”离开的时候,又跟端木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端木带我去净心莲吃素餐。佛像、经书、藏香,营造出一脉出尘的就餐环境。菜肴的审美功能远远胜过实用功能。盘子碟子均是专门设计,非常考究。而我们俗人吃素餐,最容易发出的感叹词就是,“好像啊。”那些以假乱真的香肠、肉丝、鱼片,简直是在引和尚犯罪。如果我们的口味本就是荤的,何必要这一份乔装打扮?

    “你来我们公司做什么?”我问。

    “谈合作。简单地说,我想收购华诚。”端木脸上有风云之色。

    “……孟总,有这个意向?”我吃惊不小。因我知道,他是用全部的生命经营这个公司。公司已溶入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如果给了别人,岂不如同要他经历丧子之痛?

    端木点头,“你应该知道他的处境很艰难。如果不卖,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破产,加上追债的,搞不好还有牢狱之灾。卖了,至少,我可以保留华诚的名号,继续聘他做管理,追加资金,助他度过难关。对他是只有百利而无害的。”

    这是成王败寇的论调。还是不一样的。我想,就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明知有更优厚的条件,情感上总有不舍。情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默默吃饭,不作评价。端木审查我,“你在为他担忧?”

    “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是在帮他。”端木强调。

    “也许是吧。但——”我忍不住想说,能不能不用赶尽杀绝、墙倒众人推的方式?想想,做生意不是慈善,也就闭了嘴。

    “我回国后,一直想做个大一点的CASE。这样才能让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心服口服,华诚对我来说,是个机遇。我会把握住。”端木跟我碰了下杯,又唏嘘着说,“你不知道,去年,我妈妈向董事会正式提出拟让我做接班人,但遭到董事会的一致否决。其实我也不想做,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感觉屈辱。华诚事件给了我灵感,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我完全可以让股东受益。”

    我难以描述内心的复杂感受:一边是辛苦打拼多年如今仍在苟延残喘的企业家,不得不为公司的出路作一个艰难的选择,另一边是根本不知财富为何物的富二代把别人的失意当作一次证明的机会。我不能光凭感情去说谁对谁错,企业间的收购合并恐怕也是常态。但,我们做事情恐怕都要问个意义。

    “小舍,你曾经问过我,觉给我留下什么财富。我想告诉你。”我说。

    端木诧异地看向我。

    “他从小得病,心脏只有20年的承载量。每一天,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但实际上,我们跟他又有何区别?难道我们每一天不是在面向死亡?我们也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啊。只是我们不知道生命的存量。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死离我们遥遥无期。所以,该干嘛还是干嘛。那如果我们知道了呢,如果2012真的到来?我们还这么过吗?我们还会觉得我们目前做的事情有意思吗?其实我一直会想,如果我们终究死亡,活着是为什么?你哥哥的选择是去爱人。用全部力气爱的时候,他超脱了死亡的恐惧。我相信他离去的时候并不痛苦,因为他爱着,并且他的爱会一直照亮我。这就是我从你哥哥身上得到的。现在,当我做一些大的选择的时候,我都会从死亡出发考虑问题。尘世的东西如果终究留不住,那么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看淡的。”

    端木坐着不动,如老僧入定,很久后,他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我很奇怪你会觉得哥的爱伟大。他明明要离去,还要去爱你,让你承受失去的痛苦,这不是顶自私的一件事?他是为了尝爱情的滋味,为了自己的目的才接近你的。”

    可是,舍,你怎能知道在爱情里我不是甘之如饴?只有**才能谈失去,我从不求觉要为我做什么,也没要他允诺我一生,哪来的失去?其实,再相爱的人也终究离散,没有谁能够生生世世,时间的短长跟宇宙比都是尘埃,有什么看不开?最重要的是彼此爱过。

    但我没打算去说服端木。当一个人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你是怎么也说不服他的。就像他在收购的时候,只想会踌躇满志地想到自己的成就。

    我为孟昀难过。但如果结局不可更改,我也会劝他,我们本来从无中来,就算现在两手空空,也不过是回到生命最原始也是最真实的状态。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

    端木无奈地说:“今天的谈话实在太严肃。本来是想轻松一点的,就像男女朋友那种,结果差不多要成为一次商务晚宴了。”

    “不会啊,晚餐很美味。”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以至于我们不能像别的朋友那样肆无忌惮。以前是哥哥,现在——”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是什么?你还坚守在哥哥的幻觉中吗?”

    我摇摇头。舍不会明白觉这么多年对我的意义。他在我心里越来越像个亲人,有苦闷、烦恼都可以向他诉。觉的弟弟也相应地变成了我的弟弟。虽然他跟觉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我再也不会迷惑了。

    我想起少女时期,在通往秦皇岛的火车上,他为我放一首开头是一声叹息的歌;在沙山他扣着我的手不要命地往下冲;在被白窗帘抚过的白色钢琴前,我心里很乱。没错,我曾经迷惑。如果觉跟舍一样健康,也许我还不一定会爱上他。少年,有无数个可能,觉应该只是最初的风景。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我没法把车开回到过去。

    “我作茧,但不自缚。我的心是开放的,只是,还没有人留下痕迹。”我这样对舍说时,想到了孟昀。他算不算?

    舍沉默了下,笑笑,“我想我被拒绝了。可是,沙沙,你知道哥哥临终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如果你同样爱沙沙,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区别,我爱你哥。”

    端木后背牢牢贴在椅背上,下巴抬起久久不动,他似乎被打击了。我知道我的话有点不留情面,但我不是他以为找到了的那个女子。

    属于他生命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会与他碰面。

    “你回来了吗?”回到家,我摸出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号,但是凭第六感知道是孟昀。

    “刚回。”我复过去,“你怎么样?烧退了吗?”

    “我很怀念你在我身边念童话的样子。你还来吗?”

    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昨天,依旧是我做了饭菜给他送过去。他说他决定了一件事,很想好好睡一觉,问我有何办法。当时我包里正好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就拿出来念给他听。

    “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做成男孩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他是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他的想法却有点过分,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我能和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他在灼灼盯着我,我放下书,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眸,里头是春日的水,泛着星点的波光。我无端被这双眼睛吸引,想看到更多。忽然又一悸,心脏的部位仿佛被哪个拳头击了下,有点痛。我慌忙说,“只是个童话啊。书上就这么写的。”

    我又翻找别的故事,越过那些爱情故事,最后找了这篇《老头子办事准没错儿》。

    老妇人叫老头子用家里的马去集市上换点什么回来。老头子一路从牛、羊、鹅、鸡,换到了一堆烂苹果。酒馆里的英国人哈哈笑,觉得他回去一定要讨骂,可老头子坚信不会,英国人就跟他打赌随他回家。果然,老妇人对老头子每次置换都是热情洋溢地褒扬。“老是走下坡路,还老是那么开心,这件事本身就值钱。”我念给孟昀听。

    他说:“老是走下坡路……呵呵,谢谢你给我打气啊。”

    又念了几篇,孟昀听完后评价:安徒生是个诗人。

    “嗯。”我说,“我小时候喜欢格林童话,因为格林童话是市井的、热闹的,皆大欢喜的;但长大后就爱读安徒生童话了,他的故事其实适合大人看。有点孤独,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总让你感动。它闪耀着一种出尘的美,苦但不哀愁,因为苦难的背后总有幸福在前方接引。”

    孟昀把我的书留下了,“舍得送给我吗?”

    “嗯,考虑考虑……看你从小没受过这方面的营养,就给你了。”

    他笑了。微微地好像叹了口气。

    【还是荆沙】

    “……你要来吗?”这句问话让我感觉烫手。在我不知如何回复时,他又发来:很晚了,别来了。

    那夜,我失眠了。我听到自己在枕间低低问觉,我该怎么办?

    两天后,公司上层集中一起开会。孟昀夫人唐敏也出席了。华诚即将被收购,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这几日,员工们人浮于事,已无心工作,全部心思都放在探听小道消息上,谁是买家,出价多少,会不会裁员,遣散费几何……

    何平已经出院,现在对我比较客气。开会前还专程找我谈话,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他留下,一定会尽量保我。我感谢了他。

    一上午中层以上都在开会。中午吃饭,大家围着何平问结果,何平做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又唯恐失了众星拱月的效果,拖拖拉拉透露,“卖是肯定要卖的,就是卖给谁的问题。”

    “不是慕贤吗?端木舍前阵子不专程来过吗?看上去很有诚意。”

    “既然要卖,总要多几家竞争。这样才好谈条件。”

    “我们会被一锅端掉吗?”

    “孟总会尽量为咱们争取的,眼下说不好。”

    “其实要归入慕贤,不是坏事。慕贤资金雄厚,产业链大。咱们这出点事,也无伤大雅,他可以拆了东墙补西墙。”

    “哟,你怎么吃里爬外。”

    “我说的是实话嘛……当然,被思科吞并更好,不过,咱还是要爱国的。”

    “孟总还会继续管理吗?”

    “我姐想移民加拿大,往后过清静日子。”

    “是啊,做企业也为钱嘛,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呢?肯定会占股的吧。”

    ……

    大家纷纷议论。我不置一词。很快吃完饭,走人。

    下午差不多2点多钟,何平给我电话,“去趟孟总办公室。我姐找你。”

    “找我?”我一头雾水,隐隐漫上不安。

    “别那么害怕,上次不认识你了吗,想跟你聊聊。我看她估计也想争取把你留下。”

    我觉得不那么简单,硬着头皮敲开门。孟昀不在,唐敏坐在轮椅里,对着孟韬的大班台,手上像在翻什么书。

    她对我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快进来啊,坐。哦,只好劳驾你自己动手倒水。”

    “谢谢,我不渴。”我毕恭毕敬地坐到待客区的沙发,离她隔着一段距离。

    她转动轮椅,“那只好我来了。”

    “您太客气了。”我连忙起身去饮水机前,看她桌上也没水,就问:“您喝茶还是白开水?”

    “白开水,热的,谢谢!”

    我倒得有点满了,一路小心地给她端过去。欲放置桌上的时候,一低眼看到她手里的书,正是我给孟昀的安徒生童话。我的手一抖,杯中的水就泼溅出来,虎口处立即艳红一道。我忍住热辣辣的疼,说:“不好意思,我给您再沏一杯。”

    “不用了。”唐敏神色超然地目睹了我的做贼心虚。一阵后,指着书,说,“孟昀说是你送的。”

    “嗯,是的。”我不知道孟昀是怎样跟她说的。但我讨厌透了我此时的表现。我深深痛恨自己在一个人面前没有底气。

    “安徒生童话,我从不知道他竟会喜欢这个。”她语气似乎有些嘲讽,“你也喜欢吗?”

    “是的,我很喜欢。这本书是我推荐给他的。压力大的时候,看看童话挺适合的。”

    她对我的不卑不亢有点意外,目光从书上抽出来,默默打量了我一阵,又道:“他床头的药也是你买的吗?他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不吃药的。其实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我一直很抱歉。”她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的话要导向什么结果,没有应声。

    “何平说,你父母都过世了。”她继续问。

    “是。”

    “还有什么亲戚吗?”

    “妈妈的老家有舅舅,但基本没什么来往了。”

    “你也不容易啊。你到华诚多久了?”

    “一年半。”

    “喜欢这份工作吗?”

    “是。”

    “你知道公司快保不住了吗?”

    “有所耳闻。”

    “以后怎么打算?”

    她的意思是,我留不下,还是大家都留不下?我摇摇头,“还没想。到时总有出路的。”

    唐敏点点头,“我其实满喜欢你的。”

    我非常意外。

    她还是慈眉善目,“你气质出众,但人很低调。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块璞玉。”

    “谢谢夫人。我真的不知道。”我苦笑。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说到这,她闭住嘴,默默地,好像在揣度这时候说是不是适宜。

    “事情了结,我和孟昀有可能去加拿大……不知道你……”刚言至此,门被推开了,孟昀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在谈话,他诧异了下,但神色很快平复,“需要我避一下吗?”

    如此情形,我感到狼狈,巴不得走,连忙说:“我先走了。”

    “荆小姐,那我下次再跟你聊。”唐敏的话追出来。

    何平看到我回,从经理室转出来,大咧咧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怕的嘛。”看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我知道我留不住了。

    但真的没想到会这么快,公司还未易主,大家都在静观其变,我却成了第一个被裁的人。

    那天下午,人事经理给我打来电话。他非常为难地说:“荆沙,有个事想通知你,跟你业务能力没有关系,你不要难过——”

    我想我猜到了,努力笑一笑,“说吧。”

    他说:“公司打算辞退你。我也很为难,但是孟总亲自下的指令。你的合约还没满,是我们单方面违约,会给你补偿。钱的事,我们可以商量。”

    孟总亲自下令……这几个字震得我说不出话。

    “3万,你觉得怎么样……不多,但是,你也清楚咱们公司的财务危机。”

    我机械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剩下的时间,我把工位整理了下,除了几个小摆件没什么好带走的。我倒是很想把我的安徒生要回来。我本不该留给他。同事们看着我收拾,没一个过来道别。但我想他们一定可以从唐敏把我叫走那天联想起来,然后织成一个成色丰富的故事,在工余消遣。

    跟何平交接了下工作,我就告辞了。

    出了门,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魂游物外。等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周围,全是人和车,应该到了下班高峰。

    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没有道理让走就走的,总得要个说法,不能3万块钱就被人打发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气一涌,我就想往公司返。走了几步,看到了孟昀。他原来一直跟着我。走了有多久呢,两三个小时?

    我们就在车站边僵立着。隔一会,就有车子进站,乌泱泱下一帮人,又乌泱泱上一帮人。人推人、人挤人,脸贴脸、臀靠臀,喊声、骂声、催促声与汽油味混杂在一起,车子起步,流动的窗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张疲惫焦躁的脸。我头次震撼地发现,生活是一股盲目的洪流,如果找不到抗衡的力量,你只能跟这些无助的上班族一样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自己的无助。

    他说:“你还不上吗?会越来越挤。”

    我说:“我反正不用上班了,也不必争了。”

    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能让你走。”

    他语气平淡,像陈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样的男人可以无比磊落地说这一句话,又因为背负责任,不得不无情地痛下杀手。是该叫人恨,还是叫人敬?我别过脸,红艳艳的霓虹招牌在视线里漫漶成一片。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我的电话你是知道的。”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黏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端木】

    收购华诚的决议,董事会通过,具体由我操作。

    跟孟昀的谈判还算顺利,他提出保留华诚的名号和目前的员工,并要求我将SG技术研发下去。前两条我无异议,但SG技术耗资大而成效不明显,我无权拍板。董事会也没下肯定批复,就一直拖拉着。谈判到后来,不知出于何因改由孟昀夫人唐敏出马。唐敏放出风声,公开竞价。华诚是目前在通讯领域做得还不错的三家民营企业之一。有几项技术在世界领域都可称得上先进。XX、XX等跨国企业也有意问津。

    我们慕贤主要做实业,此前从未进入IT领域,在竞争上难免有劣势。但我吃定孟昀的民族情怀,他绝不会允许将自己的企业沦为外资的一个代工厂。

    有孟昀作比对,我觉得我的成功实在来得轻易。

    像孟昀,拼死拼活支撑几十年,公司说倒闭也就倒闭了;而我,不费太多力气就可以把他的公司拿到手。

    我有时候也会对此感到困惑。如果说我的成功是一种运气——谁叫自己出身好,那么这股运气可以支撑我走多远?

    我对母亲留下的这么庞大的家业谈不上热爱,但我热爱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财富满足了我的任何物欲,但就是没法帮我找到生活的支点。我有时候会害怕,当一切被剥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我为什么会轻易成功一样,解释不清。

    一眨眼,已至春和景明的盛况。马路边繁花竟艳,好不热闹。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错。黄昏的时候,时常约了朋友打高尔夫。有时候在场地也会碰到雷恩。我不理他。他在我身边蹩过来,走过去,碰到我打出好球,他会喝声彩。我休息的时候,他亲自递上毛巾和水。我也不好再计较下去,这个梁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这一日,他乐呵呵地把一个小明星介绍给我。小明星长得像只母牛,走路的时候,浑身都是颤颤的,那紧绷的胸部与裸露的大腿,就像一寸寸雷管,仿佛随时就能引火焚身。

    这型,是雷恩他们最近的癖好。玩过了纯情学生女,觉得还是热辣豪放女来得刺激。但我实在无福消受。打完球,我的朋友们各携一奶牛要去会所狂欢。我甩脱了他们,径自回去了。

    到家,先推开晓苏的房门,她当然不在,未带走的行李箱孤魂野鬼地靠墙站着,算算她走了月余,我不觉有几分挂念,便试着拨了电话。

    她知道是我,张口就道:“行李别给我扔,我过几天就去取。”

    “你什么时候回?”我希望她回,但出口的语调却似乎急着要她走。

    “你怎么这么小气呢?又不占地?难道你要租给别人?这样吧,我给我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她去你那取……别动,乖,我打电话呢。”后面那句温柔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她在干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10点20分。

    她突然在电话咯咯笑了起来,伴随着暧昧的低呼,“哦,别泼我啊,衣服都湿了呀……”搞什么?鸳鸯戏水这么老土?我感到极不舒服,声音闷闷地,“给你一周时间,过期不候。”

    “啪——”她凶猛地挂了电话。

    哟,你还凶上了?我对着空气吹鼻子瞪眼睛。之后,感觉肚子饿了。如果她在,我就可以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做了。她做的火锅面,虽然有点像猪食,但味道还不赖。其实她住在这边对我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她给我打扫房子,帮我倒垃圾。虽然有点小脾气,本质上很老实,跟我犟嘴总讨不了便宜。如果她搬走,我大概得适应一阵。

    我其实现在就在适应中。下班后找朋友玩,也是知道家里冷清,没人陪我练嘴。

    我拉开冰箱门,除了冰淇淋什么都没有。我俯身拿出一盒,坐到电视前,学着她的样子,躺在沙发内边吃边看电视。她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光,懒洋洋的,什么脑子都不需用,可我觉得有那么点无聊。

    其实她也不差的,比如说身材,小背心和弹力内裤,配上她美少女一样颀长的腿,是很能让人骚动几下的。

    我挖着清凉的冰淇淋,有点无耻地怀念跟她的暧昧。上次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机会。还有上次,揩她便宜的时候,怎么就没趁热打铁?我伸出左臂,那一排牙印早就褪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留神看,还是能发现凹凸的痕迹,就像烽烟之后的废墟。

    我心里闪过一抹奇异的柔情,渐渐地,腹内就有点火,慢慢往上冲。当然,我不觉得这是对某人产生情愫的表现,我认定我这无聊的念头源自那几头奶牛的刺激。

    又想起荆沙。好久没同她联系了。妈妈甚至都提醒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怎么忙,都别忘了约女孩子。她说的女孩子当然是荆沙,妈妈喜欢荆沙,非常希望她成为家里的一分子。我很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如果我和荆沙携手,她可以想象成哥哥与荆沙在延续,那么哥哥就没有走。哥哥走后,我知道我身上的一部分必须为哥哥而活。

    我放下冰淇淋,立即给荆沙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接,从低沉含混的语气,我判断她病了。

    我把我家的医生带上门。医生诊断她得了疟疾。吃药打针后,她陷入昏沉的睡眠。

    我留下来陪夜。这是我第一次入她家门,以前虽有过送她回家的例子,但往往到楼下就告别了,她从不曾发过一个哪怕纯粹是客气的邀请。自从那次被她干脆拒绝后,说实在的,我的心思也冷了大半。

    我住的那个三居室,有一间房是长期紧腾腾关闭的。晓苏不会知道那里头收藏着属于荆沙的细微物品。直至现在,我还认定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想起我的信使生涯。每个周五,放学后,我在林荫路等她。她接过我的信,靠着粗壮的老杨树慢慢看。而我跨坐在车上看她。余晖斜打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金灿灿的,仿若透明。在她看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的刹那,我猛力踩住踏板,自行车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放假的时候,她会在餐馆打工,我特意在下午三四点钟她不忙的时候过去,每次把车停在餐馆对面的马路边,也不需要喊什么,几秒钟后,她必定会在别人的玩笑声中红了脸出来。我们沿着湖一圈圈走。有时候蜻蜓低低地飞,有时候树木瑟瑟发抖,当我们走近手无意挨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我以为初恋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近在咫尺感觉却远在天边。

    我曾经自负地以为,沙沙,终有一天是我的。

    直到哥哥死掉,直到我被双胞胎的原罪打击。我开始怀疑我对荆沙的爱来自于我潜意识里的掠夺本性。我事实上根本不懂爱为何物。

    但10年后重遇荆沙,我又多么希望自己能爱她,不只是为哥哥而活,而是为我少年的感情正名。

    我在客厅走来走去。荆沙的房子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温馨。可以看得出,很多饰物都是她亲制的,比如说,窗帘跟沙发套,那一圈蓬松的荷叶边,我没在任何人家见过。桌子上的小用具,笔筒、纸巾盒什么的,是用易拉罐、麻绳、淘汰的衣服做成的。墙壁上的涂鸦,浮世绘一样抽象的花纹,也是出自她的手笔。各色小盆栽,在窗台、桌子、格段随处可见,长得郁郁葱葱,看得出经过她精心的护理。她在自己的空间定定心心涂抹着时间,带着一颗少女的心。

    但她就真的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吗?

    那些漫漫长夜,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一个人独居在屋里,对谁说话?

    每次生病,她都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用年轻与毅力来抵抗病菌吗?

    她总说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吗?

    她用什么理由来抗拒我的追求?

    我有点发闷,不敢抽烟,就去楼下小卖部买了些啤酒上来。无滋无味地喝了几罐后,听到她卧室传来的低吟。

    我几步过去,拉开床头灯。她还在沉沉睡着,呼吸紧促,睫毛微微颤抖,额上有大片汗迹。但她似乎又冷得不行,身子在被子下蜷成一团,不停地抖动。喉头持续发出含混的声音。

    “嗯?什么?”我蹲下身,凑近她的嘴巴。我听到她牙齿在打战,咯咯说着冷。医生告诉过我,疟疾会有发冷与发热间隔进行的症状。

    我把她的被子沿着身体轮廓紧紧掖好。这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汗味,很特别的芬芳,让人沉醉。我俯身离她很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蒲公英一样扑散在我脸上,带着微温的触觉。她发白的嘴唇还在嗫嚅着,冷、冷、冷……这是个在地狱搏斗的人,我很想帮帮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低头,就将嘴唇舔在她脸侧。汗的味道涩涩的,有点咸,但她皮肤的细腻触感却像风一样把我的理智吹走大半。我撑起身,把外衣外裤脱掉,然后掀开被子,爬上她的床。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棉睡衣,因为出汗过多,衣服大半湿透,紧贴着躯体。因为没穿胸衣,我甚至可以透视到完整的**形状——不大,像莲蓬一样随着呼吸颤抖。

    我气血翻涌,一把将她抱住。她的身体大概还是因为冷的缘故,趋暖似地,向我靠近,一手握成拳头放在我胸前,一手搭到我后背。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而xiati也在瞬间经历着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该,但在她那带着汗味的独特气息的包围下,强大的原始本能战胜了脆弱的理智。

    我的手从衣服下摆进入,在她背部摩挲。粘塌塌的衣服隔在中间,总觉得很不舒服。我干脆解她的衣服,因为心慌,手发抖,第一粒扣子解了很久,但随后,一拉就把余下的扣子全拉开了,她的胸脯蓦然暴露在我面前,**小巧圆润,有一点羞涩,但异常白皙,**是淡红色,鲜嫩得就似首次见人。我的心突得一颤,跟着传导出一股尖锐的疼痛。我闭上眼,连忙给她合上衣服。荆沙的纯洁将我箭在弦上的欲念蒸发掉。我控制了下,再度抱住她。这次不敢有丝毫的动弹,直至她冰凉的身体渐渐和暖。

    她在半梦半醒中微张着眼睛,喃喃说,“觉,是你吗?”

    我捋开她额上粘湿的碎发,“沙沙,是我。你病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语气与声音连我都错觉是哥哥。也许哥哥终于借着我附体,给一直牵念的爱人一点慰藉。

    “觉,你会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

    “我知道他把我辞退是对的,但真的被辞退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她为辞职的事耿耿于怀吗?

    “说起来,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投契,跟他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那是在开始,但结束的时候,倏然发觉心上留下痕迹。”

    她说的是谁?

    “觉,你之后,我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并不是画地为牢,我只是不想为婚姻而婚姻,总要找到一个灵魂相系的伴侣才好啊。”

    “他,就是那个伴侣吗?”

    “嗯,我们是知交多年的感觉,在一起很舒服很自然。并不感觉开始,但结束的时候会难过。”

    我知道我为何败了,原来荆沙早就心有所属,不由颤颤地问,“他是谁?”

    但荆沙没有说,她只沉浸在回忆里,呢喃着他们之间种种琐事:一起在冰凉的夜里吃冰凉的水果罐头;在深夜读安徒生童话,她最喜欢《小意达的花》而他喜欢《老头子办事总没错儿》……荆沙闭着眼,眼圈微微泛,但是神情还是清明坚韧的。她说:“就让我把这些放在心里,当成美好的记忆。这也不错。”

    40分钟后,她又发起烧来。嘴唇苍白,脸蛋却红得吓人。她重新陷入昏沉。冷战与高烧轮番后,我与她的那段记忆已被堕到意识的死角。

    当翌日,她神清气爽地面对我时,我知道她根本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记忆的一鳞半爪,最多提醒她做了个梦。

    “嗯,我昨夜,没说什么胡话吓着你吧?”她披了衣服站在我身后,略带踌躇地说。

    我正对窗喝茶。昨夜从荆沙房间出来后我想了很多,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我心中的荆沙是少女时期的她,而面前这个我几乎谈不上了解。如果我要追她,至少要从了解开始。然而这样按部就班的恋爱,能是爱吗?

    “你以为你能做些什么?”我耸耸肩。

    “看来我让你失望了。”她的回答很幽默。

    “很失望。”我说。

    她抿嘴笑,是轻松的表情。“我可以洗个澡吗?”

    “不能。医生说要彻底好了才可以。”

    “可是我很脏。”

    “可是也没人在乎。”

    她又笑,“求求你。开个后门,我保证会小心不让自己受凉。我已经充分领略到生病的痛苦。”

    “以前生病怎么过的?”我问。

    “从来没这么厉害,吃点退烧药就好了。但这次吃了药也不管用。”

    “你这次不是普通的发烧,是疟疾。怎么搞的?”

    “我要知道就好了。”她去洗澡,等她出来时,我叫的永和豆浆的外卖已经送来了。

    我一一铺到桌面上。水晶包、糍饭团、油条、豆浆……琳琅满目。我没有亲自给她做,是因为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而晓苏,我似乎从来不担心她不爱吃什么。那我似乎还是更紧张荆沙一点。但跟晓苏在一起,确实也更轻松。告诉我,爱是什么?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她给我递勺子。她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好闻的味道。有些人有汗无汗同样清新。

    我难免失神地想起她昨夜汗湿的睡衣和打开后羞涩的胸脯,但情潮涌动的感觉已经难觅踪影。我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她当然听不见,只是很好奇我眼内瞬间的茫然。

    “嗯,想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告诉我。”

    “……”她停顿了下,说,“的确有事。事实上,我被公司解聘了。”

    “解聘?”我像是头次风闻消息,作出暴跳如雷的夸张反应,“公司都要是我的了,他敢解聘你?没事,你去上班,我给他电话,还要升你的级。”

    “小舍,谢谢你啊。”荆沙笑眯眯地说,“但不用了,打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主动权还在别人手上,人家说让你走就让你走。我想做老板。”

    “胃口还满大。想做哪行?”

    “我打算开个小店。店不用大,赚的钱够基本生活就行,图得就是个自由。”

    “也好。资金由我出,地段你选,手续什么的我会找人帮忙。”

    “不用。我觉得创业就要亲力亲为,否则一点成就感也没有的。”

    “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解聘你?”我盯着他。

    她避开了我如炬的眼光,没直接回答我,只说:“这未尝不好。我可以开始新的尝试。你也不要跟他过不去,其实,我很感激他,教了我很多。”

    我调侃,“你跟哥哥在一起,说他给了你精神财富,跟孟昀在一起,又收获多多,好像只有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的。”荆沙想了想,认真地说,“小舍,你对我来说,就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帮助。但我不能轻易麻烦你。”荆沙的笑恬淡清明,还有一点少女的纯真。

    这样的信赖,这样的地位,还不够吗?我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