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度回归,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
衔着一万只嘴唇
——温立姿
【晓苏】
火车半夜到站,哐当一声,将睡眼惺忪的一干人放了出来。月台上的汽灯发出惨白的光,随同潮湿的雾气飘来荡去,远处的建筑物在视野里是一块沉沉的剪影。春寒料峭,我在手心哈了口热气。
爸爸、妈妈在出口接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接客之一。大概因为等久了,身上发冷,他们俩就在空地上打圈圈,突然看到我,妈妈身子拉直,猛朝我挥手。看着父母的热切,我实在有点羞赧。我这次回实在有点灰头土脸。
“叫你们不用来的。”我低声抱怨着,其实心里热烘烘。对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来说,只有回家的那一刻,才能领悟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永远是你的父母。
妈妈说:“也睡不着啊。”
爸爸说:“你妈都慌得不知道给你做什么好,又炸大虾又做排骨,还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烩面。”
“谢谢妈。”我拥抱了妈妈一下。爸爸扁扁嘴,“我也是出主意的呀。”我摸下爸爸乱糟糟的头发,“谢谢爸。”爸爸说,别没大没小。实际上很开心。
打车一路回家。他们看我气色不佳,也没对我多加盘问。我很庆幸我的父母不上网,不知道我是那什么继承人的同居女友,也不知道我新近遭遇绑架,否则恐怕要操碎心。
从火车站到我家要路过我以前的中学。但这次,眼看着近学校时,爸爸突然吩咐司机绕道:“不走这路了,走某某道,过某某大桥。”
我说,干嘛要绕那么大圈子啊。
爸爸说,你好久没回,带你看看夜景。这几年,郑州发展满快啊。
妈妈没做声,我心下有点狐疑,但也没再问为什么。
后来的几天也一直没出门,因为怕出门被别人问:怎么回来了?我不好说在偌大的北京无容身之处,恐怕只能无言以对,而无言以对在我们邻居的眼里就是出了事了,要不回来打胎,就是混不下去了。
我吃了睡、睡了吃,天天蓬头垢面。直到渺渺来看我。
“路上碰到你妈了,说你在家。”她脱了鞋,爬到我床上,用冰凉的手塞进我脖子里,“回来也不吱声,该不该罚。”
“啊——”我尖叫一声,使劲地缩脖子。
上学的时候,我和渺渺最要好,连翘课都出双入对,后来又一起喜欢上了Z。但是她比我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发展到行动。听说我跟Z真好上了,她都很惊讶。
“老师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爱的呀。”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理论。“喜欢了,当然要在一起。你以后不能暗恋老师了,否则就是对不起我。”
“你们狮子座真强势啊。”
“哎,你喜欢老师什么?”我问她。
“眼睛吧,像食草动物,很良善。你呢?”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统统都喜欢。”
渺渺笑起来,“你好蠢啊。”后来,她找了个也长着对食草动物眼睛的男朋友。她享受着男朋友的呵护,也不影响对Z的怀念。这个样子,还是比我强吧。
“我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你吗。”我们在被窝里手拉手,我问她,知道她在电视台实习。
“你可以在本地新闻片尾看到我的名字,实习编辑张渺渺。但我以后肯定要做主播的。”
“中——”我说,“以后你成了名主播,一定要提携我啊。”
“要不你也留郑州吧。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可以给你通通路子。咱们父辈的资源都在这里啊。”
北京北京,你有什么好呢?事实上一点也不好。可即便如此,即便我明知在郑州会过得更舒适有更好的发展,我依然没有留下的勇气。这是不是中了北京的毒,就像Z曾经一样。
“再说吧。还没想。”
“对了,你真的认识慕贤的端木先生吗?”渺渺弓起身子问我,一脸的八卦。
“认识是认识,但只是认识。”
“他是不是很帅?”
“帅吗?我不觉得。”想起他我就一包无名怒火。
“你们真没有什么吗?不是都住一起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下,“他收容我就像收容一只流浪猫。当然不证明他有爱心。有时候只是无聊。”
“绑架总是真的吧?”
“他们绑错人了。”
“原来这样子啊,我本来还热血沸腾呢。你说你要找个富二代——”
“我极其讨厌富二代。”
“还想着老师啊。”
“没。”
“其实老师……”渺渺顿了下,硬生生把一句话憋回了肚里。我现在变得很迟钝,也没追问。老师只是字母Z。我不要再想他。
我们窝在被窝里聊到中午。渺渺男朋友打来电话,要来接我们吃饭。
足不出户了三天,猛看到阳光还有点不适应。我用手背挡了下,感觉自己像个重症病人。
但是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柳条爆出新芽,玉兰顶着碗大的花,空气里有股子蓬勃的植物发酵气息。
春天再度回归,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我想起了一首诗。
死去的终归是死去了,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虽然希望是人为赋予的。
渺渺想热闹热闹,又叫了以前的几个同学。
毕业了10年,大家变化都很大。成熟了,财大气粗了,也庸俗了。女生都很时尚,化精致的妆,用CD或兰蔻的香水,背LV或爱马仕的包包。男生大多腆起了肚子抽烟喝酒说着彼此彼此的客套话,一副老油条的派头。10年前,我们憎厌自己这副没有特色、苟活于世的模样,10年后,我们以此衡量成功。
小丁说:“我们这里就数晓苏变化不大,还是那么青葱啊。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学生呢。”她在旅行社工作,嫁了个小老板,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香港生的。因为日子过得滋润,就渐露中年人的腴态。
“捧我还是损我?”
“嘴巴还那么厉害,说你年轻还不好啊。以前三班的阿玉你知道吧,去韩国整容,回来后发炎,一张脸长满脓疮,都不敢见人。”
“她长得满漂亮的啊,整什么啊?”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一些人事唏嘘着在我们唾沫间流窜。某某和某某结婚了又离婚了,某某生了对双胞胎,某某老师得心肌梗塞过世了……还是小丁,在点评了大半我们学校的老师后,忽然压低声对我道,“哎,你大概也知道Z老师的事了吧。”
Z老师居然可以压轴了。我笑笑,“还在学校吗?”
我看到渺渺在同小丁使劲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喂,Z怎么啦?”我脑中闪过爸爸刻意绕过学校、渺渺支支吾吾的场景。“你们倒是说啊。渺渺,你说——”
大家面面相觑了会。渺渺说,“Z老师,疯了。”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小丁插嘴:“你可以去学校门口看。”
“小丁——”渺渺阻止。小丁连忙闭口,但很快又咕哝着说,“跟晓苏说也没关系的吧,迟早要知道的。”
“小丁,你说。”我脑子已经有点混乱了。
“嗯。”小丁陡然有了热情,“老师不是跟校长的千金结婚的吗?那女人是个母夜叉,对老师管得很严,对婆婆也不好。老师一直想把他妈妈接到城里来住住,但她嫌婆婆是乡下人,不干净,不愿意。为这事他们没少吵。老师妈妈倒也知趣,干脆不去。是前年的事了吧,老师妈妈有一天给老师打电话,说想去郑州住一阵。老师看妈妈主动张了一回口,当然同意了。可是,母夜叉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哪有先斩后奏的,她已经答应她叔婆了,她叔婆要来住,家里小,腾不开地。总之,闹到最后,老师妈妈还是没有来。年刚过完,村里给老师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等老师连夜赶到时,他妈妈已经过世了。原来,老师妈妈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才提出要到老师家住一阵的。老师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母夜叉。后来就闹离婚。母夜叉当然不肯,她爸爸也做老师工作,但老师横了心,甚至要辞职。母夜叉就找人恐吓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挨了打还是原先就压抑,老师精神开始恍惚,也不能正常授课了。后来,总算是离了婚。老师被赶出家,什么也没有,本来住学校宿舍,学校怕他吓坏孩子,联名反对,宿舍也不给他了。”
一片静默。
我说:“那他住哪里?”
“学校附近有拆了一半的房子,他就在那里头。晚上会出来捡垃圾吃。你知道咱们学校门口有家川菜馆,那老板可怜老师,每天晚上会将客人吃剩的菜打包好放在门口。老师满斯文的,不吓人,只是时不时傻笑。”
我站了起来。
渺渺拉住我,“你别去呀。”
“我怎么能不去?”我用力甩开她。非常愤怒。
渺渺含着眼泪,“他完全毁了啊,你看到他,会害怕的。不,你会难过死的。我上次见到他给了他几百块钱,他问人家要一个馒头,就给了一百块。”
“还有,他看到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叫晓苏。”
我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收也收不住。我背了包就走。阳光还是那么暖和地晒着,可是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荒凉。
老师,你怎么就不能过好一点呢。你过好一点,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忘掉你。你这样子,是不是特意要跟我过不去啊。我已经很久不想你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妻贤子孝、飞黄腾达的蓝图了,我们应该画句号了呀,我一点都不想再见你了啊。
我一步步挪过去。
学校西边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旧房。不晓得什么原因,拆迁工程陷于停顿。几间老房子拆了一半。露出顶梁,和歪斜的腰身。有一挂丝瓜藤还绕着树爬到了房梁上。碎砖满地,风过的时候,扬起漫漫尘沙。
我远远瞧见有个人靠着半间破房晒着太阳,看上去倒是挺自得其乐的。我知道是老师。有那么一阵,竟迈不动脚。我的勇气忽然丧失。
渺渺说得对,见到他,我情何以堪?
但不见,我还能当他在生龙活虎地过幸福日子吗?
我鼓足勇气,迈开步子。
越来越近,心脏在胸膛里呼之欲出。
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只是棉衣已经磨损,并油光可鉴,反射着太阳亮晶晶的光线。他拿着筷子半闭着眼击搪瓷盆,嘴里呀呀地唱着什么。
他很脏,身上飘着异味。但是,脸色不愁苦,难道这样的日子竟是他的渴求?
他听到响动抬起头,手里敲击的搪瓷盆猛然停住。
我们就面对面站着。
他歪着头看我,看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温良、清澈。在这具抹黑的躯体下,我看到以前的老师,我刷刷掉眼泪。
他却笑了,“你哭了啊,为什么哭?”
他不认得我了。
也许,我应该跟跟渺渺、小丁他们一样。给他一点钱,安慰良心,走掉。
但我无法做出。我跟他曾经有那么深的关联。是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是恨,是无常。我依然记得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幕,是我送他去火车站。我们上了拥挤的39路,我们被人流冲向两侧,隔着人体树林,我试图向老师靠近,但怎么也看不到他,总是下一拨人又跟着有一拨人上,我们虽然明知在一个车子,却怎么也够不着。那时候,我就感到了无助。在火车上,我一直呆到被乘务员赶下去。
我追着火车跑。哭啊哭……是真正的离散的感觉。在悲剧演出前,似乎总能找到预兆。
晓苏,不要哭。老师他需要你。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苏啊。”我抹着眼泪,努力微笑,但肌肉在抽筋。
“晓苏啊……嘻嘻,你是晓苏,骗人……”他还是傻笑着,又歪头看我,专注到带学究气。我想起他有时候跟我辩论什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夫子式的学究气,他是一定要用道理把一样事情说明白的,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老师结婚的原因,我后来从渺渺嘴里听到一些。校长的千金在一个暑假跑去他家住了一阵,后来逢人就说。老师的母亲觉得不能损人家清誉,再者女方家境又好,就极力成全。老师从来都听他母亲的话。
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没办法了解了。
他开始困惑。后来哇的一声,转身奔跑起来。
“老师,你去哪里,等等我——”我气喘吁吁地追他。他跑得飞快,转瞬没了踪影。他是认出我了吧。
我回到屋里等他。屋顶拆了大半,阳光因而丰盛。碎石乱砖间生了些草,一茎茎的嫩黄看上去很有生命的喜悦。破损的家具上放着他捡来的黑糊糊的吃食,也有些比较新鲜的,盛在饭盒里,看上去是好心人偷偷拿给他的。还有一些脏衣物,破书本……没有章法地堆叠。我想起老师曾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觉悲从中来。
阳光渐渐收敛。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爸爸和渺渺过来了。
爸爸一脸愠怒:“你给我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不知道为什么帮一个人会变成丢人现眼的事。何况老师并不是闲杂人等。“爸,我想把老师带回家。”我说出我的想法,“老师多可怜啊,你看他就吃垃圾,这么热的天还穿棉衣,这种屋子下一场雨可以浇个半死。”
“可是晓苏,这关你什么事呢?先不说他结过婚,有老婆,就算没有,还有政府。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心哪。”爸爸急了,语气很激动。
我说:“我爱他呀,哪怕是以前,我也是爱过他的呀。爱是什么?是头脑一时发热?过了就一拍两散,铁石心肠?”
“当初是他离开你的。”渺渺说。
“那他就活该受惩罚吗?我爱他的时候对他并无要求,不是因为他必须对我好我才爱他的。”
“你给我闭嘴。”爸爸听不下去了,上来拽我的胳膊,“给我回去!”
“爸,我不回去。除非你答应老师跟我一起回。爸,老师没别的亲人了,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呢?就算是基于人道,我们也该——”
爸爸冷笑了下,“这社会贫病交加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
“晓苏。”渺渺也劝慰我,“算了啦。时不时来看看他就可以了。你想啊,以后,你交男朋友了,怎么处理他?你不要自己的生活了吗?原谅我说得自私,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一旦沾上手,就脱不开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给自己带了个包袱。”
我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没男朋友。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爸,我求你了。要不,你就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你也疯了。”爸爸气得说不出话,又来拽我。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一片喧扰声。渺渺奔出去,不久回来说:“老师掉河里了,刚被人救出来。”
我嚷道:“爸爸,没有人照顾,老师会死的呀。爸爸,我们只是帮帮他。”
爸爸这时候也不能不闻不问,我们送老师去了医院。挂了水以后,爸爸便任凭我把老师带回了家。
我给老师洗澡,让他换上爸爸的衣服。临睡前,我抱了抱他,“你好香啊。乖,好好睡觉。”
一丝晶亮从老师眼眶里漫出,他说:“你是晓苏,我知道。”
【端木】
收到晓苏的电话,我感到很意外。好像从遗忘深处冒出了这么个人,紧跟着,我又感觉到欢喜。
“端木舍,你把我的行李扔了吗?”
“哟,回来了?再晚一点,我就要扔了。”
“我今天下午就去取。”
“找到房子了?”
“暂时没有。”
“那先住着呗,你知道我也不大去。”
“我还带着一个人。男人。你同意吗?”
“那,就对不起了。”我耸了耸肩,又是一阵不舒服。
“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你同意我也不会住的。”
我挂了电话。
下午,我心神不宁,还是驱车回家。
门开着,我看到晓苏正蹲在茶几前写什么东西,她头发绞短了,看上去倒也利索。只是人又瘦了些,好像在家吃苦去了。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齐刘海下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根本没说话,但我认为她就在讥讽:你回来干什么呀?
我说:“这是我家,我随时可以来。”
“哦,当然,”她嘀咕着,“怕我顺你东西吧。”
我默默看她,心里有点起伏。她在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上心,她什么都平平常常,也没理由让我上心,但等她走了后,我才发觉原来是满盼望她回来的。可是,她还是要走。我有点头疼。
“喏,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原来刚在写临别赠言:
端木君:我走了。虽然有过不愉快,还是感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给我提供住房。我的盆栽没法拿走,请你善待。那盆蟹爪兰居然**了,太过分了!冰淇淋我带走了,我记得你说是买给我吃的。我留下两袋胡辣汤,我们河南的小吃,你尝尝吧。不喜欢吃想扔的话最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把纸条团住,把离愁压下去。“你跟谁一起来的呀?”
“我以前的老师。”
“他来干什么呀?旅游,打工?你不能给他安排个酒店吗?我可以给他找个打折的店。”
“他跟我要住在一起。”
我忽想起她跟我说过曾经暗恋过一位老师,不由发出声,“是Z?”
“你记性真好。”
“他不是结婚了吗?”
“又离了。我们打算在一起。”
“田晓苏,你——”我想说她太没骨气了,别人不要的破烂她捡起来当宝,但我没说,舌头打结。
也许我该吼一声“滚”,但也没道理那么愤怒。
她背上帆布袋,断掉的带子已经缝补好了。她要走了。我可能再不能见到她。我好像失去她了。从没觉得她重要,她走用得着这么沉痛吗?我对自己说。
她目光向我撇了撇,没马上走。我一阵窃喜,连忙说:“还有事吗?”话说完,我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措辞不能柔软一点。非要整得像要赶她走似的。
“嗯,”她吞吐了下,说,“我想问你借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即抽出拉杆,道:“算我没说。钥匙在桌上,看到了吧。”
“你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算了。不想借了。”
“你别这样子吧,搞得我小气巴拉的。你知道我不缺钱,但我不喜欢别人问我借钱,尤其是女孩子。一有了钱,那关系很糟糕。”
“咱们关系本来也不怎么样吧。我一点都不担心更糟糕一点。”她说,“我一直没什么积蓄,现在失去了工作,要找吧,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现在租房都是交三押一的,得有一笔钱。Z身体不大好,要看医生,还要吃药……”
“别跟我说了,浪费我时间。给我发个账号和具体的钱数。”
她溢起笑容,“谢谢。我会打欠条的。一有钱就还你。”
我应该庆幸跟她还有金钱关系?
“就这么走了?”我说。
“不然怎么样?”
我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需不需搞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我看她在那乐,就接着说,“要不送你一程?你住哪?”
“真是受宠若惊的很啊。还不是人走茶凉,你在我心里又上了一个段位。不过,用不着啦,我就住前面的7天连锁,一租到房子就搬。”她嘎吱嘎吱地拖着行李走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晓苏出了院子,拐进右边马路,而后消失在一片烟尘漫漫的工地中。
我抽了根烟,想象着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半夜起来给人做猪食,绘声绘色地讲段子;然后,白背心,小裤衩,裸露着两条大腿跟别的男人卷一个被窝——突然想不下去,涌起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我很想追上去亲亲她。恶狠狠地,把她往死里亲,叫她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喘不过气。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猥琐念头,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邪火搞得我心神不宁,怎么也镇压不下去。
晚上,我陪同荆沙去看店面。荆沙选中了一家靠近超市的门面房。夹在理发店和服装店之间,狭窄的一条,很不起眼。我嫌太小,人流也不够,说:“不如就去超市?”
“租金太贵了。而且环境也太嘈杂。这长长的一条其实很容易设计出特色的。”
“钱你不用担心……”
“小舍,说过的,全部我自己来。”
“你真固执。”
房东也在边上劝说,“价格一点不贵,你去问问对面超市,我就是它一个零头。这里靠着家乐福,还有一所中学,人流也是能保证的……明天还有一拨预约看房的,要的话早下定啊……”
荆沙又问了些情况,交了押金。
“打算做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天上零星地下了雨。夜幕拉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你哥哥喜欢纸?我想做个纸品店,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跟纸有关的,希望可以自己来设计,那样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做什么,做得不成功,大不了换方向好了。在我看来,女人开店,就跟玩过家家一样,不过是心血来潮。
“吃什么?”
“随便你。”
“去你家吧。”
“家里没菜了。”
“那去超市好了。”
我推着车,荆沙走在我边上。她很斯文,话不多,只在拿菜时,征询我意见。
我难免想,要是换了晓苏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一惊一乍地从货架上取下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为跟我分享她的惊讶。用猜拳或打赌的方式变相地要求我为她选购的食物买单,她如此做不是觉得男人付钱天经地义,而是小小地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可是荆沙不这样,她看着柔婉,但骨子里是一团铅块,原则分明。我有时候远远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自己买不起的古董。
可是古董又自有价值。不过不为俗人拥有。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到家时,雨大了起来,地上水花飞溅,空中烟气茫茫。楼道前无法停车,我们只好以衣作伞,一路飞奔回去。
荆沙拿过毛巾给我。我拉住她,先给她擦。
她抬起头:“小舍,让我自己来——”
我慢腾腾说:“不适应吗?你总应该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是闲得无聊,我是在追你。我想你做我女朋友。甚至结婚。”
我揉搓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抹她水津津的脸。她身上携带着雨的清凉与清洁,这样冰清玉洁的气质叫人生不出一点狎昵的念头。这真叫人沮丧。我知道我现在这番言行举动无非是在对抗白天的邪火。
“小舍,我们,真的不合适。”荆沙抽掉了毛巾,我手里空落落的。不为这份拒绝,只是觉得自己失败。
“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合你意?”
“每次看着你,我都要费劲地告诉自己,这是舍,不是觉。觉,只有一个。”
“如果需要那么费劲,不如把我当成觉。我不介意。我甚至觉得我背负哥哥的使命——照顾你。”
她想说什么又怕伤害我似的,闭住了嘴,转身去厨房。我追着说,“我跟我哥有什么区别,你怎么可能知道哥哥长大后不会是我这个样子?你不接受我,与其说是哥哥的原因,毋宁说,哥哥在你心里也淡了。”
油“漆里哗啦”地暴响着。隔着玻璃门,我看了又看,终于断绝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念头。
【晓苏】
雨还没有停,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就像闹钟。
我还没睡,将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正趴着上网,主要是看招聘和租房信息。有时候,我会扭头看看,隔着一只床头柜,是我的老师Z。他今天很乖,看了一会儿书,画了一会儿画,在我叫他睡觉的时候他安静地闭上了眼。
老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偶尔才会发脾气。比如,被妈妈干涉不准这不准那。但他不伤害别人,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比如拿头去撞墙,再比如,非要跑出去。我和爸爸就去拦他。他这时候力气大得要命。有时候,就会把爸爸推到地上。爸爸对妈妈嚷,人家也是有自尊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嘛。妈妈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他反而成了全家的宝了。
Z拧着锁又要冲下去。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乖啊,别走,等晚一点,我们一起下去。”Z最怕我对他采取这样的身体攻势,往往就会无声无息。他看向我的眼睛,可怜得让人心碎。
妈妈这时候总要哀叹一声。她真是恨不得老师跑了的好。
妈妈心眼并不坏,她只是害怕老师把我耽误了。她觉得我该找个人嫁了,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老师。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我对老师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根本也不想剖析。我只是觉得老师没有我会死的,我受不了他的凄惨,我必须救助他照顾他。我不怕他成为我的累赘,就像我不怕爸爸、妈妈成为我的累赘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我最可爱的亲人。
我带老师就医、哄他吃药;给他理发、为他买新衣服。他很依赖我,看我脸色,特别怕我不开心。有时候,他采了野花放在我案头,怯怯说:我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看他讨好我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
我依然记得我上大三的时候,他到上海来看我。我在学校招待所给他开房间。又带他去逛外滩、城隍庙。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是有话对我说的。但我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他的踌躇和眼神的闪烁。
有个晚上,我们吃过饭,路过一个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
园中多植茶花,在月光下竞相争妍。白的端庄、红的娇艳,粉的可爱。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在微弱的香气中,享受人间瞬息繁华。Z说,知道吗?茶花一旦凋谢,并不是逐瓣零落,而是整朵决然坠地。辞别生命,非常决绝。我说,那我要做茶花。开放的时候开到极致,凋零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Z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冰凉。
园西侧有一个硕大的湖,一溜木船沿湖摆开。我跑过去,解开其中一只的绳索,招呼Z:我们划船吧。
“可以吗?”
“老师,你太乖啦。”
我们合力将船划到湖中,然后任船自在漂浮。月亮一枚投放水中,有“波心荡,冷月无声”的效果。
水一波波拍打着船身,激起雪白的浪花。天空在头顶摇曳,我仰着脸,想,如果有星星,他们肯定会掉下来,那我就会用衣服做兜接个满怀。
“你冷不冷?”老师说。
“我很冷的。”我诚实地回答他。
老师就用大衣把我紧紧搂住,我探头探脑,活像袋鼠妈妈肚兜里的小袋鼠,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岸上浮光如点点萤火,尘世的烦忧随同水纹的节奏远去。我们那时候都想着让船无休止地飘该多好啊。
“老师,我很爱你。”我从来不懂得矜持。
“我也是啊。”老师的手摩挲着我的脸。
“有时候想你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想逃学啊。”
“那怎么可以呢。”老师说话总是没情没趣,但我依然喜欢。
我把随身带的MP3拿出来,将耳机塞到他耳朵里,放王菲的《红豆》给他听: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风渐渐大起来。波浪的拍打声更加激烈。老师把耳机取下来,撇过脸。
“怎么啦?”
“音乐叫人受不了。”
“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对不对?”
然后我看到他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眶湿了。
“为什么啊?”我伸手抹他的眼睛。他拥紧我,将唇贴到我额上。然后舔我的轮廓,勾我的唇。我们轻轻地吻着。很浅,很平静,就像嘴和嘴在交谈。
因为太晚了,我们进不了学校的招待所。就在外边开了一间房。其实一切都是我主动。我感觉了他的游移,所以很不安,我不安的时候,总想给他太多。好像拿人手软,他就不敢亏欠我了。
我跑到他床上,攀住他的脖子,“给我讲个故事吗?”
Z颤颤地说,什么故事?
我说,就讲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
Z再无力自持。第一次的感觉,疼痛多过美好。但唯有疼痛才刻骨铭心吧。知道他结婚的时候,我真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那是我够爱他。但是我要做茶花,如果注定要枯萎,我会整个的脱落,绝不留恋。
回首往事,我免不了黯然。Z的眼光还是那么驯良,在脱落成年人的伪装后,甚至天真。我就把他当弟弟吧。
吃过晚饭,我带他去外面散步。白天,爸妈是不让Z下楼的,他们还是抹不开面子。那我也理解。晚上自然也会碰到人,总有成色丰富的目光投注在我们身上。但我不想去在乎。要是在乎那么多眼光,是没法活的。我们都只要自己的人生。
Z也许是敏感的,但每次他要冲人嗷嗷叫的时候,我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乖,别人不是在说我们。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的,谁也不要去管。”
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边上推我,越晃越高,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我们家原先的书房做了他的卧室。但他只要醒了,就会到我房间来找我。这也是我妈妈经常数落他的一个原因。
他看我睡着了,总是很着急,就千方百计把我叫醒。等我张开眼,他才能放下心,露出欣慰的笑。
“我以为你死了。”他对我说。
“我只是睡着了。”我坐起身,摸摸他的脑袋,“睡和死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睡是死的孩子。”他认真地说。
“哦。”我为他的理论惊诧。
“一个死,生下无数个睡。而睡,终有一天长大成死。”
“嗯。你好聪明。”我夸奖他。
“我妈妈死了。”
“我知道。”
“晓苏,你不能死。”
“我不会的。不,暂时不会。”
“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叫我学什么就学什么,叫我娶谁就娶谁,我以为这样子妈妈会开心,但是妈妈却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我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
“爱会让人懦弱,但至少是爱啊。去选择自己认定的事需要勇气,一般人都做不到。你不要自责。”
“我要很大的勇气。”
“嗯,你会有的。”……
我们的聊天总是开了个头就被我母亲打断,自从Z入住我家,母亲就得了神经衰弱,她害怕Z伤害我。也许并不是用暴力的手段。她怕他依恋我,而我最终割舍不得。所以,每天晚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房间视察。她一遍遍地告诫Z:男女有别。晓苏要嫁人的,而那个人不是他。
Z这个时候总是很可怜。我就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告诉他,不要听我妈妈的话。他就又安稳下去。
Z在我们的悉心照顾下,情绪渐趋稳定。我打算带他去北京。北京是他心魂所系,我希望能达成他的理想。未来怎么走我并没想好。如果这辈子,必须要带着Z走路我也并不觉得为难。有个人这样需要你,也许是你的荣幸,对不对?
父母仍旧很忧虑。他们再次提出送Z去疗养院。我不同意。其实,一开始,Z情绪激烈的时候,我们送过一次。医院里的病人都穿着灰色条纹衣服,他们有的在旁若无人的唱歌,有的在扭着胯够一个永远够不到的东西。有的在永不停歇地奔跑,有的在揪自己的头发。我总觉得Z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当医生让Z穿上那种灰色条纹衣服,Z在铁门内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把他的衣服扯掉了,说,回家吧。
妈妈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负累。
爸爸说,你还要嫁人,万一他对你有了感情,也是一种伤害。
我说,那就让我照顾他一辈子吧。
我真的这么想的。我快30了,还没找到对眼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绑架案后,我对命运悲观了不少,我无法冀望未来,也不能瞻前顾后,我所握得住的只有当下。现在有个Z需要我照顾,他因我的照顾而喜悦,我又因他的喜悦而喜悦。既然此刻是喜悦的,那么有什么道理为了未知的负担而放弃眼前的事呢?
【依然是晓苏】
“你在看什么?”Z醒来了,问我。
“找房子。”
“我们一起的房子吗?”
“一起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我朝里侧动动身体,把边沿留给Z。我们俩个趴着。我移着鼠标,“这个怎么样?在劲松,一室一厅,2400。小吗?我们两个人用不了太大的。”
“不小,我想,有这么一间屋就够了。其实就这么一张床也行啊。”
“要不,再看看这间,有一个阁楼,你可以睡阁楼上,像一只鸟,到了晚上,就要飞上去……”我点着网页,东西南北的房子全部呈现在我们面前,靠一个鼠标,我们指点江山,感觉如此富庶。
“我要挣钱,给你买个大房子。”Z说。
“真的吗?那我就太幸福了。”
雨似乎又大了起来,发出刷刷的蚕食声。我喜欢雨夜,它叫人心平气和。“快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哦,要看天安门喽。”Z兴奋的表现完全是个孩子。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承受不了成人世界的压力才干脆彻底地退回到孩童世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收到端木汇给我的1万块钱后,就租下了劲松的房子。白天,我出去面试的话,会把Z关在家里。一开始他害怕,后来看我每次都准时回家,也就安下心,认真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画画。他本来就喜欢画画,自从听我说画可以赚钱后,他兴致更高。他这时候的画风非常奇特,色彩浓烈,图像奇特,望之触目。我对画没太大审美,只是给他找个事做,他的画自然也没引起我的注意。
工作不算特别难找,但能找到的薪水普遍很低。我现在还不特别缺钱,待价而沽。
5月份,慕贤进行大规模招聘,虽然指明要应届毕业生,我仍旧把简历投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与端木的绯闻起了作用,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
那一日,我略作收拾,去应聘。想着也许有机会见端木本人,就把1万块钱的欠条带上。
从见前台开始,就感觉不时被人注视,偶有指点。好吧,我不在乎被参观,只希望他们看在这绯闻女友的份上把我招募。我应聘的是媒介统筹部。我做了6年的媒体,资历也不算嫩。
考官一排,以人事总监为首。除了问我常规问题,也问到了匿名发的那篇抨击华诚的文章,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我略作解释,告之原文并不含攻击,网站为赚点击,进行了篡改。还有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直接问我,来慕贤是否自恃有端木先生撑腰。我说,如果真有那样的好事,我也不会辛苦来应聘。
林林总总回答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感觉不大好。
到大堂的时候,想起欠条还未给端木,就转托前台。
前台打了问询电话,片刻后,说:端木先生让你过去。他在2001。
我不特别想见他,但也不特别反感见他。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跟所有俗人一样,有捷径的话就走捷径。既然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妨试试。
公司非常气派。摩天大楼直耸云端。但电梯没有翅膀,否则我会上得更高。20层到了,我出来,小心踏着云纹状的大理石地面。
这层总共两套房,一左一右,中间是很壮观的绿化区。左手就是2001。看来端木来头不小。我举起手。
还未敲下去,门就拧开了。
“听到你的脚步声了。”端木一席深色西服,显得人模狗样。
“哦,别人怎么称呼你?端木总?”
“端木先生。”
我点头,“端木先生,你好。”
“握手就免了吧。你找我总没什么好事。”他抬抬眉头。这个人,总是对自己过于自信。靠门是待客区,很开阔的区域,一圈真皮沙发,围着红木的茶几,可以作茶道表演。他低头拉开冰箱门,“冰淇淋没有,营养快线,你喝不喝?”
“你还有营养快线?”
“这东西最适合解酒。”他取了一瓶扔给我。我没接住,瓶子哐啷撞击到茶几,又滚到地毯上。
“怎么这么笨呢?”他抱怨。
我拾起,“你也不事先吹个口哨什么的,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拧开瓶盖,边喝边参观,“哇,这么大,视野这么开阔。哎,我哪天可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呢?”
“别做梦了,你这辈子算没可能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拿起文件,转个圈,将双腿交叉抬到窗沿。泱泱世界,算都在他目光中。纨绔子弟的风范,叫人皱眉,但你不得不说人家就有这个资本。
“端木,我刚刚参加完一个面试。”
“怎样?”
“大概没戏。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个人事总监跟我一起下电梯,半途进了个清洁工,一层离开的时候,我因为心不在焉,没有礼让清洁工。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不过也没什么,至少以后知道了,在电梯里一定要死憋到最后一个出来。”
“哪家公司那么苛刻?为难我们亲爱的晓苏。”
“慕贤。”
他冲我做了个鬼脸,“你运气真得很背啊。”
“端木,我想请你——”
“少来。我最痛恨别人找关系。你进来了,那个被你挤掉的人怎么想?”他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再说,你能做什么呀?”
“我有6年媒体从业经验。”
“可是你也知道,你把你的职业信誉输光了,我们也不敢要。”
我低头沉默,深切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算了啊。”我摸出衣兜里的欠条,展平,放到他面前,“谢谢你解我燃眉之急。”
他团成一团,扔向字纸篓,但没命中。
“喂,我可能不还的啊。”
“随便。”他看着我要走,闷了半天,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这句话,似乎费劲了他的力气。其实不用的。我懂你的客气。我心里说。
“谢谢。不过我要回家给我老师做饭。”
他歪了下嘴,“那赖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做贤妻良母吧。”
正好,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挥挥手,我知趣离开。
进电梯的时候,我兜头与人相撞。那人高大结实,像一只会走的衣柜。我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也是,我们目光交会,蹭蹭冒出一簇诡异的火花。我想看得更清楚,可是电梯门合上了。
他是端木的朋友吗?也许来家找他的时候,曾跟我打过照面。我一路想啊想。突然一个激灵,他可不是那个穿黑风衣,戴墨镜,跟人合谋将我绑架的家伙?
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块头,连发型都没怎么改变。我越想越激动。可是,他为什么要绑架我,如果他是端木的朋友……难道——是端木一手策划的?
什么理由?我突然起了一身冷汗,该不是为了对付孟昀?
我写了揭孟昀老底的文章,孟昀很有可能恼羞成怒找人修理我。我只要出事,自然就会跟孟昀搭上关系?这样子,就会陷孟昀于更加糟糕的处境,就更方便他收购华诚。
端木舍怎么这么卑鄙呢?我转身朝慕贤奔去。
刚刚还没人,现在怎么突然出现个保安样的人将我在门口挡住,“端木先生在跟客人谈话。”
我不管,泼妇一样大喊大叫,“端木舍,你出来!”
端木把门打开,大块头就在里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
“晓苏,你稍等片刻。我有客人。”
“什么客人?”我几乎是撞进去的。然后,指向大块头,声嘶力竭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端木表情讪讪,对大块头递了个眼色,但我看在眼里。“你们有嘴巴为什么不说话?”
大块头掐灭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紧张没了,只有睥睨。
“你别走!”我喝住他,“是你绑架了我,我认出来了。”
大块头不慌不忙,“小姐,你要多少钱?”
“雷恩,你发什么神经,快走吧。”端木隔在我和他之间,使劲推他。
“不许走,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绑架我?”我冲上去扯他。在端木的帮助下,他成功脱身。
我转过身,把目中的火喷到端木身上,“我要告你。真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我怎么了?晓苏。”
“为了收购华诚,你策划绑架案。我会写到网上,还孟昀一个清白。”
“我那时候在英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雷恩为什么绑架我?”
“你问他去啊。”
“可你不让我问,你刚刚庇护他逃走了。你做贼心虚对不对?我现在知道了,你把我赶走是怕我遇见他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是他了,你明明知道,还诬陷我,说我对你有图谋。你怎么这么卑鄙呢?”
端木脸色铁青,直勾勾看着我。
我不管他,继续骂:“正因为是你们做的,所以你才要我销案,还假惺惺说是为了孟昀。你他妈太恶心了。你如果还有点良知,你就承认吧,你是案子的策划者。”
他靠近我,“什么依据?”
“雷恩是你朋友,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动机?必然是受你指使。所以,手机才打不通,我才不会受伤。只因他们的勒索对象就是这案子的策划组织者。”
“想象力很丰富。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昀。你看华诚风雨飘摇,早想好了要落井下石。”
“我就一定能猜到你必然会报警?”
“如果我不报,你肯定会怂恿我报。因为你们策划好了。报警是必然的,你们甚至还可以跟警察串通,闹出风波。你太卑鄙了,太龌龊了,简直不择手段……可你知不知道,我会死啊。他们把我扔到铁轨旁边,我只要动半厘米,我就死了,火车就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啊……我一直做梦,我被压死,被撕票……太过分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一定要报案。一定要追究到底。”
我哭诉着,眼泪已经悄悄爬满整张脸。忽然,我感觉肩头一重,一抬头,嘴就被严实地堵住了。
我目瞪口呆,愤怒与惊惶还没宣泄,根本想不到跟着还有这一出。
他凶猛地亲着我,掐我的肩很疼很疼。我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愣过神,狠狠推他。
他放开我,目光血红。我毫不犹豫给他一记耳光。
他苦笑着说,“如果我说,跟我无关,纯粹是他们无聊呢?”
“无聊?所以把我绑架?他们不知道这是在犯法?”我闻所未闻。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用钱摆平。好吧,我跟你坦白。雷恩,对,他叫雷恩,他爸爸是雷振鹏,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从小玩到大,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什么都没兴趣。我们就找各种刺激。他玩过哈雷,滑板,改装车,同性,去年,他玩同居女友,找异性合租者,记录人家投怀送抱的时间,然后发布到网上。”
我简直五雷轰顶,“你,叫我租你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居心?”
“不完全是。但雷恩以为是。我又跟他们说,对你没兴趣。他们不信,觉得我对你有感情,就用绑架游戏来试验。不巧的是我去了国外。他们也没料到你会报案,还惹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不知道会弄出人命?这能是玩笑吗?你们太过分了。”我回想了下当时听到的对话,知端木所言不虚。对他们这群人的生活状态感到匪夷所思。
“晓苏,对不起。”
“既然你知道绑匪是谁,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还孟昀清白?”
“我……雷恩是我朋友?”
“你朋友就是这种人?你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晓苏——我会让雷恩跟你道歉,保证以后不做这种事。”
“我要报案。端木舍,跟你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后退几步,一转身,跑了出去。
【端木】
我冲出去,晓苏已经没影了。
我又打她电话,她直接关机。我开着车乱跑,心里烦乱不堪。
让晓苏报案去吧,就算把我牵扯进去,我也是活该。我痛恨自己在晓苏经历那样的事后,居然可以毫不体恤。我可能也近墨者黑了,只会想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又想起晓苏哭,一张脸被泪水包围。我亲了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我明显感觉到那一刻,我魂飞魄散,又如愿以偿。
我把车开到家附近的“7天”,问了下,知道晓苏搬走了。我又打电话,还是不通,如果她换号,那我有可能彻底失去她。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可忍受。
我漫不经心惯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身上遭遇爱情。但当我意识到,恐怕也没用了。她大声对我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么,让她报案去吧。让她惩罚我吧。
但随着情绪的平静,理智终究钻出来了:被媒体一曝光,我们这群人就不要想在业界立足了。我们也许并不在乎,但父母的面子怎么办?我得找到她。
我不停打电话。到夜里9点多,菩萨保佑,她总算开机了。
“烦不烦,”她对我吼,“我已经报案了,死了那颗要说服我的心。”
“……你在哪?我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你要出口气,但是,公开的代价太大了。”
晓苏冷笑,“那是你们要付的代价。”
“其实对你也不那么好。你想,别人要知道你贪图便宜住我那里,好听点的说你贪慕虚荣。不好听的,搞不好把你当成——”
“你闭嘴。”
“让我见你——我们谈谈。”
“混蛋,又要用钱摆平吧。我缺钱,但我不要这样的钱。”
“就是谈谈。见面谈比较理智。”
“没必要。不要再给我骚扰电话。再打我就换号。”
我知道她说到做到。放下电话,苦思如何能见到她。就这样想到了她给我们投的简历。我立即给人事总监打电话,问她住址,总监又叫人去翻,折腾了个把小时,回复我,简历上没有地址。
我直接下达命令,“录用她,做我助理。通知她明天上班。我会向刘总解释的。”
我要见她。不管用什么方式。有种她不要来。
翌日上班,我换了身挺括的西服。走前,在镜子前照了下。睡眠不好,眼睛很深沉。
10来点钟,人事总监领着垂头丧气的晓苏过来了。她穿了套略正式些的衣服,不过款式乏善可陈,有点老气。脸上也稍作整饬,化了薄妆,但依旧遮掩不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看来交战了一晚上,但是尊严始终敌不过现实。
我真是喜欢透了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我对人事总监说。
那家伙清楚我们的关系,一点头就走。
“很不想来吧。”我看着晓苏。
晓苏一脸别别扭扭,哀叹一声,“你赢了。我不能跟每月8000块钱的工资过不去。”
“那么,你没报案吧。”
她眼风又尖锐起来,恨不得把我瞅死那种,“我真应该昨天就报,今天就可以看你狼狈模样。不过,你别得意,这也不会过期作废,我随时想随时还能报。”
我哈哈笑起来,“看来我还得小心伺候……苏小姐,这是你的办公室,你看你还满意吗?”我将她引到她的办公区,是接待室边上用磨砂玻璃隔出一块小型工作区域。以前是给临时上来处理事情的人员准备的,方便传唤。我从来不喜欢配秘书、助理这种类似小跟班一样的角色,有什么活计都是让行政部代劳。但让晓苏同学做我的跟班,又是另一码事,我心向往之。
“谢谢!”晓苏总算说了句职业的话。
“这是你的电脑,但暂时还不能用,我们办公上专门的局域网,需要给你配KEY。办公用具你看缺什么就问行政部要。”
“请问我的工作职责?”
我想了下,“帮我接接电话,招待客人,安排行程……你先熟悉下公司规章制度和人事结构。有需要做的我会通知你。”
“好。”
“那我过去了。”
“等下。”晓苏看着我,“我只是看钱的面子,不打算原谅你。”
“你给我面子来就好,不用原谅。”我到洗手间,看到自己满面**,上班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像今天一样给我动力。
晓苏那边很安静,我打算打搅她一下。
我给她打电话,她听到铃响大概吓一跳,过阵子才惴惴接起,“你好。”
我压了压嗓门,“新来的吗?”
“是。我是端木先生的助理田晓苏。您是找端木先生吗?”听她毕恭毕敬说话我憋不住想笑,她似乎也听出不对劲了,说:“端木,你可以正经点吗?”
我说:“我怎么不正经?上班嘛,除了严肃还要活泼。我有活要交代——”
“……”
“给孟昀的助理小史打个电话,确定下午我和孟昀的会面是否如期举行。”
“孟昀?啊,孟昀,好。”
“晚上,给我在翡翠宫订个包房,6个人,你跟经理说是我订的,他会安排。还有,我干妈下周一过生日,你帮我挑份礼物,价格不要管……”
她为难说:“这个有点难度。我最不会选礼物,尤其是给有钱人。”
“有难度克服难度,这是你的职责。还有,荆沙的店快要开业了,你这两天帮我订个大一点的花篮,我自己送过去。暂时就这些。明白了吗?”
“我需要记下来,您能再复述一遍吗?”
“……仅此一次。”
电话正在讲着,外间的门被推开了。不必敲门而进来的人只有我妈一个。晓苏自然不知道,跟我说声“有人”,匆匆搁下电话,迎过去:“你好。请问,你跟端木先生约好了吗?”
“你是谁?”母亲睥睨的声音传过来。我只好老远叫一声“妈”,过去给他们介绍。
“不好意思。韦总你好。”晓苏脸腾地红起来。
母亲皱眉扫了她一眼,冲我说,“她就是你不按规矩随便要来的助理?”
“嗯。没有助理很不方便。”
“去年给你配,你都说不要。你以为公司是你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妈妈一脸愠怒,只差拍桌子。我连忙拉住她,“妈,到我办公室再训。”
我跟晓苏使了眼色,叫她不要介意,可是她装作没看见,蔫蔫地回自己位子上了。
到办公室,妈妈继续发脾气,“她是田晓苏吧,就是传你绯闻的那个记者?小舍,暂不说她人品如何,能力怎样,你不能破坏规矩随便制定人进?公司进人有一套严格的程序,都像你似的随便破坏,叫他们怎么做管理啊?现在,底下人说你是非的就不少,你不好自为之,以后我怎么在董事会上提你做接班人?还有舍啊,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把公事与私事搅合在一起,你这种荒唐行径,真叫我为你担心。”
我知道有人把状告到妈妈那里了,也不好把其中的因由告诉妈妈,只说:“妈,你不要对晓苏有成见,她在媒体从业多年,能力很强。华诚事件、绑架案,等等等等,这之间多有误会。如果你觉得做我助理不合适,可以调往别的部门。”
“荒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母亲一拍桌子。这时候晓苏正好端茶进来,我们的对话应该都落入耳中。但她处变不惊,落落大方上了茶,“韦总,您慢用。”
“你等下——”母亲声气不太好,“知不知道规矩,我们谈话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闯入?”
“妈,她不刚来吗?”我为晓苏说话。
“对不起。”晓苏道歉。
母亲又说:“你的录用是端木先生破坏规矩进来的。公司靠制度运行不靠人事。虽然他是我儿子也不能破例。所以,你的录用按规定得重走一遍,到时要没通过考核,你还是不能进。非常抱歉。”
晓苏点头,“好。”
我望着晓苏蔫蔫地回去,为自己让她委屈而难过。
我对母亲说:“妈,人,我已经要了,你就别让我难堪吧。”
“你也懂得难堪?告诉你,把她带在身边,那才叫真的难堪。”
我听到晓苏关门出去的声音,我怕她这样子就走,很是着急。
“妈,你不允许晓苏做我助理也成,但是,其余的职位必须安排。”
“舍?”妈妈额上青筋暴突,怒火很快就要发作,我一着急,开始口不择言,“妈,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亏欠她很多,那甚至不是一份工作就能抵消的。妈,你不要那么说晓苏我不高兴,我不想她因我受委屈,也不想见不到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妈,我喜欢她。”我直愣愣说。说的时候,觉得脑子轰地炸开了,简直是天打雷劈,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
我在楼下广场找到晓苏。她在喷泉边沿踯躅,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想来总是在想事情。
我凝神看了她一阵,还是觉得她那身衣服实在老气得很。哪天瞅个机会送她几身?她的三围倒也不难揣测。我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到她身后,“看什么?又没开喷泉?”
她回过身,好像就是在等我,神色倒也从容,“端木,我待会就回去了。”
“我把你辞退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去报案,你也不必送我这样的大礼。昨天。李总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想过是你的主意,但又觉得不来的话可能就丧失了机会,万一是被聘上了呢?我承认我没有气节,根本就该跟你一刀两断,斩得干干净净。”
我说:“我就喜欢你没气节。你拖泥带水,我总还有的希望。”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晓苏,刚我妈那样说你,我很抱歉。”
“嗯,不要紧。”
“一起吃点饭吧。我们这么站着也不好。”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咖啡馆。各自要了份简餐。
我跟她说,妈妈怕我搞办公室恋情那套,不打算给我配女助理。我觉得也好,省得我工作的时候心猿意马。
她习惯了我开玩笑,不觉得在恭维她。我继续说:慕贤下边新近成立了个半公益的组织,可以调你过去。那边不累,也没压力,关键的是大家都是新人,没有谁比谁更有资历,适应起来比较容易。做久一点,你就是元老。
晓苏说,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周到。
应该的。我说,“你住哪里?我明早去接你。”
“谢谢不用。”
“是不想告诉我你住哪里吧?信不信我可以找到?”
“……”晓苏瞟了我几眼,低头挖几勺米饭,又抬起头,眼睛里的成色丰富了,“我想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互相学习。”
“那一天,好吧,就是昨天,你为什么会亲我?”
我真是想不到,她会把这件事光明正大摆上台面。我当然也不会窘迫,“你当时说话像连珠炮,咄咄逼人,简直想不出用什么堵。”
她扑哧笑了。我盯着她的嘴唇,不是什么樱桃小口,比较丰润,弧度很漂亮。她大概也意识到我在她的嘴唇,连忙把牙齿龇了出来,作个鬼脸。
“你可以谈谈体会。”我说。
“我什么体会也没有。”
“那么,要不要再试试。把头凑过来——很快。”
她又笑,“哦,这个,我没做好准备。”
我欠过身去,但她已预料,眼明手快地把一块牛肉叉到我嘴里。
我顺口嚼了起来,“滋味不错。”
她又笑。这顿饭总体是成功的。
【晓苏】
慕贤的人事经理半夜三更通知我上班时我就知道肯定是端木搞鬼,但是我实在没道理拒绝一份飞来横财似的工作。气节低的人必然要受辱,所以,上班还不到一天,我就背着包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在大堂的时候,我想我看到孟昀了,他跟他的助理一起向电梯走来。我连忙转身,避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逃避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亏欠过一个人。
网上那篇文章,经过老李的篡改,我兴许还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绑架案我明知不报,任无辜者被妖魔化,这跟与人合谋有什么区别?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马路上,看到心头的不安像墨水一样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直到湿墨淋漓。
我知道公开这件事的后果,雷恩他们会受舆论打压,端木也不会幸免。我可能还要走在风口浪尖,搞不好会被骂成败物女。但至少可以把观众的试点从孟昀身上引开,还他清白。我为什么不做?我难道想以此做筹码要挟端木?那我不正好成全了雷恩对我的期待?
哎,我叹了口气,在路边刹住了脚步。阳光亮闪闪的。树叶紧挨着树叶,碧森森地泄下一地阴凉。蔚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流淌。好天气,可是我偏要作一个艰难的选择。
回到家已经是7点半。在小区楼下,我照例抬头,Z还趴在窗口,看到我,就兴奋地挥手。每天每天,他都会在窗口等。而我每天每天,都会仰头找那扇窗。窗子有黄色的光,他说灯泡像好吃的芒果。
他画过类似的画,用了很亮的橙色,像太阳的光辉。这么温暖、辉煌,就是家吧。
我打开锁,他早就候在门边了。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掩饰不住见人的喜悦。
我说:摊开手,闭上眼睛,给你变个魔术。
他依言。我振振念着咒语,同时飞快地把包里藏的苹果派放到他手心。
“饿了吧,你先吃点,我马上做饭。”
我跟孟昀是在一家甜品店谈的。我点了西米露和苹果派,但几乎没怎么吃,全部打包回来了。孟昀会了账,把我送到地铁口。他开一辆黑色凯美瑞,很普通。他整个人也很普通,中等个子,偏瘦,五官周正,但还谈不上帅,西服不像是大牌,也有可能不合身,穿不出端木那种风流倜傥的效果。他引我注意的除了谈吐的从容,还有抽烟的姿态,每一口吸得都很深,仿佛要一口气过足瘾。
我们的谈话并不似我想象的艰难。在停车场,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我了,虽然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面。他笑着迎上我,说,田晓苏,太难忘了。我说,化成灰也认得吧。他说,没错,就有那么铭心刻骨。
“不打不相识啊。去哪里?”我问他。
他指指甜品店,“那里吧,女孩子不都爱甜蜜的东西。”
深得我心。
我们在小小的甜品店坐下,四点多的光景,店里并没什么人。从外边过路的行人看来,我们头碰头,轻言细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他说他不怪我,我写得那篇文章他一直随身携带。说着真的就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A4纸,“它让我对过去反省。以前没有人那么系统地整理我的罪恶。”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正经话,不像老谋深算。我折服于这个胸襟。
“我希望有一天能让你改变看法,不过大概没机会了。我失败了。道德投机者就是你认定的下场。”
“也许你还有机会……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希望你来处置它。”我把绑架案真相告诉他。
他陷入沉思。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是非。”我说。
“这都是蝴蝶效应。你怎能料到?”他淡淡一笑。
我告辞的时候,他跟我握手,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轻松就在忏悔的那一刻获得。任何时候都要正面自己的过失,不要逃避。我炒菜时这样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雷霆风雨,但我不怕了。
Z将吃了一半的派给我,总是这样的,任何吃的,他都要给我留一半,哪怕我不爱吃。
“晓苏,你可不可以教我做饭?这样,你回来就可以吃现成饭了。”
“好啊。”我正要做红烧鱼,就边做边讲解,“油锅一定要热……看到冒烟了吧,好,放油,喏,差不多这么多就可以……油5分熟后放些姜葱蒜爆下锅,像我这样煸炒一下,闻到香味了吧?帮我把鱼拿过来,扔进去,先煎一面……要把表面弄得糊糊的才好吃……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煎得糊糊的……老师,你来给鱼翻身。”我把炒勺给Z。Z双手握住,因为不知轻重,鱼还是在半途落下去,散成两段。
“不要紧的,卖相难看没关系,反正最后总要被吃到肚里的。肚里的食物都是乱七八糟搅在一起的。现在要放料酒、酱油……你来……”
Z小心翼翼地放着酱油,一不小心就倒多了,鱼赤红赤红的,发着油亮的光。
“多了。”Z讷讷。
“不要紧,可以加糖。咱们俩都喜欢吃甜,多加点好了……也可以加醋,那就是糖醋鱼,不过我现在不想吃醋。”我想起端木给我做鸡蛋饼,问我,你吃不吃醋,我上当,大声说,我吃,我很爱吃。
我嘴角翘了半个弧度,马上翘不起来了。明天,端木将怎样找我算账呢,难道在他放连珠炮的时候,我也用嘴把他堵住?
我的胡思乱想没有进行多久,门铃被摁响了:叮咚叮咚——我们搬来不久,谁来造访呢?我把厨房交给Z,“焖一下就出锅。我出去看看。”
屋外站着探头探脑的端木舍。我头皮一炸,直觉他是算账来了。我愣神后要关门,他已把门撑住了,“好孩子,别这么没礼貌。”
“有何贵干?”我心虚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我信奉那句话:有理无理,不在事实,只在声高。
“好香呀——哦不,有点糊味——”
我转身冲厨房喊:“老师,汁抽干了,赶快灭火。”
Z手忙脚乱,鱼盛在碗里时已经面目全非。焦糊的一团,像遭遇山洪爆发。
端木跟着我走到厨房,装腔作势地说:“老弟,需要我帮忙吗?”好像他是我找来的外援,但我知道他除了会做鸡蛋饼和沙拉,其余什么都不会,比Z还要无能,又把厨房重地郑重地留给Z,拉端木出去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凑份子跟你们搭伙吃饭。”他嬉皮笑脸,不像风闻什么惊人消息。我暂且安下心。
“我们庙小恐怕供不起大神。”
“晓苏,你有没有常识,庙里供佛不供神。”
“……”我闷了下,知道跟他抬杠吃亏的总是我,“那你坐着吧。”
“不给我介绍下?你老师?”
我把Z叫出来,“老师,这是端木舍,我老板。老板就是上班时给我发工资的。”
“哦。”Z看端木一眼,从他身边走掉了。端木原本准备握手的,现在落了空。
“他——”他看出Z跟正常人并不一样。
“我老师。怎么样?很清秀吧。”我眼眶有点湿。
端木没说话。
其实那天我很感谢端木,他没把Z当不正常人看待。他把自己的智商主动降低下来,跟他平等交流。Z把自己的画搬出来给他看时,他啧啧称赞。我不知道是不是由衷,但他表现得很有诚意。
“这是教堂吗?”他指着一堆黑色的方块上一个尖尖的东西说。
“哦,是啊,晓苏带我去的教堂。里边有很多彩绘。我把他们画在天上了。就是这些——”
“真有想象力啊。晓苏,你老师是个天才,让我想到了夏加尔。有童趣,有诗意,而且热情奔放。”
“……”夏加尔是谁?看来我得补补课。
“你会什么?”Z问端木。
“我嘛?”端木挠挠头皮,“给晓苏发工资。”他做了个点钱的手势,“就会这个。”
Z笑了,“那你要给晓苏多多的钱。”
“没问题。只要她乖乖听我话。”端木冲我吐吐舌头。我不晓得为什么又内疚了。要不要把下午跟孟昀会谈的事告诉他。
“哪天,我请你去看画展。就是很多画放在一起给别人看。有一天,你的画也可以给别人看。”端木跟Z讲。
“哦,有钱吗?”
“别人看中了,就会买下来,就会有钱。”
“太好了。我要赚钱给晓苏买大房子。”
端木搁一边的手机叫唤起来。“晓苏,帮我取一下。”
我赫然看到屏幕上“雷恩”两字,心里一阵抽搐:孟昀会先跟雷恩通牒吗?
“雷恩。”我说。
“那我不接了。”端木掐掉,“省得你烦。”
“……也许你该接。”
“没有也许,在你家就不接。”端木继续跟Z谈画。
我如坐针毡,看看手表,“端木,你回家吧。”
端木放下手中的画,“赶我了呢,好吧,识趣点,免得下次不让来。”
我对Z说,“我送送他。”
端木一幅受宠若惊的表情,而我只是有话要对他说。
小区里花香袭人,春风沉醉。但不知谁家小孩在弹钢琴,翻来覆去老是那几句,听得人烦。我踢掉脚前的一块石头。
“Z看上去很喜欢你。谢谢你,端木。”
“不客气。其实,没把他看成情敌——”他惊觉说漏嘴,咳嗽了几声,“嗯,明天早上8点半我来接你。”
“端木,有些话,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此刻,我根本顾不得去探究“情敌”的涵义。
“尽管说,我承受能力比较强。”端木也严肃起来了。
我低下头,说:“我下午见了孟昀,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端木仿佛被点穴,好久“我靠”一声,“小姐,你太狠了吧。”
“不说我心里不安。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孟昀有权知道,有权选择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你们。”
端木做了个休止手势,拿过手机,边拨号边进车里。我看着他的车子一溜烟飞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