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同死亡,因为结局同样的无可抗拒。
——一个渐冻人的话
【荆沙】
店第一天开张,逢到落雨。
天是从早上就阴了,一直憋到黄昏才落下。雨不大,丝丝缕缕,流萤一样,我可以把它看作雾。
这样的天气没法不让我想起前不久去妈妈的老家无锡。那时候也是下小雨,空气潮润,扑面的烟雾。黛瓦粉墙的仿古建筑与廊下的竹影、芭蕉相衬,江南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那时候刚去义务跑了一趟,顺便去无锡找舅舅。妈妈过世后,爸爸因为自卑,不喜见人,跟这边断了联系。我拿的还是旧址,问了好多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舅舅一家早就搬走,不知去往何方。
当晚住的酒店是端木订的,靠太湖,说是朋友开的,尽管免费住好了。
我的房间在13层,浴室紧挨着天井,里边种一棵巍峨大树,枝干虬劲、姿态洒落。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夕光一束斜笼进来,苍翠与金黄相间,若流金岁月,美不胜收。
因为喜欢这树,沐浴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将百叶窗拉开,坐在浴缸里,边听音乐边欣赏这一窗景致。
树的静美、风的和暖,让我产生无比惬意的感觉,竟舒适到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电话叫醒。浴缸边就搭着电话,我抄手接过。里头声音说,“还在睡吗?”
熟稔的口气,好像是我的游伴,了解我全部的作息。但我分明只身前来。
“给你10分钟,我过来敲门。”他就这么挂断了。
我想是舍吗?感觉声音不像。那,会是——也许自己已经猜到,但并不能相信。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但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浴缸爬出。
10分钟后,门铃准时响起。我已经换好了衣服,但头发尚是湿的,垂挂在身后,带一点洗发膏的味道。
孟昀就站在门口,对我点一下头,“我住你对面楼上,卧室临着天井。”他走进来,边跟我解释,“打开窗,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你。”
“哦,真的吗?”我微微的羞赧。
他不动声色说:“这里的客服很周到,免费提供望远镜。”
看我惊愕的样子,他笑了,“丫头,我胡说的,你怎么就信了。不过要我是这里的老板,我会这么干。”
我笑笑,“想象得出。”
“吃过了吗?如果没有,一起吃;如果吃过了,陪我再吃点?”
横竖我要陪他吃这顿饭。
“你等等。”我跟他说,“我吹下头发。很快。”
吹风机响起的时候,他过来了,靠着门框,看我,不说一句话。我感谢吹风机有那么大的噪音,在它的掩护下,我们尽可以胡思乱想,然后平整心绪。
我的头发长而密,并不那么容易吹干,他看了片刻就看不下去,拿过吹风机,一手把着,一手犁过我的发。他的动作生硬,但是指肚有一种粗砺的温情。吹风机滋拉拉叫着。我们心安理得的沉默。我想,还是慢点好了。他大概也是这么想。头发弄了很久,终于蓬蓬地飘起来。
他把我的头发笼到身后,盈盈一握。我动也不敢动,他的身体擦着我的背,能感觉男人骨架的坚硬,他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听上去那么重,那么心烦意乱。我们本不该这样子了。
我拿过梳子,“我自己来吧。”
他手一松,头发哗啦散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如此急切,就像怕多暴露那么一点点。
饭是在外边吃的。一个小包间,对着一窗苍茫的湖水。
又飘起了雨。一点点,敲开湖面。雾气在水面缭绕,芦苇退至远处。空气像拧紧的瓶盖。因为沉默在继续。
沉默是无话说,也不必说。多说一句都是废话。王尔德说:左右我们的是神召,而非心愿。谁能想到我们会在离北京1万3000多公里的地方相遇。
我们频频举杯。喝到唇齿生暖。
桌上的灯,很特别,类似于以前的洋油灯,线头沾了油,开出一朵蓓蕾,躲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窗户是大开着的,有风携着雨进来,落到桌面上,好似心情,转瞬即逝。
山光水色灯影尽在胸臆飘摇。飘得够久,就会灭。灯和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想找火柴。孟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潮湿的,宽大的,温暖的手。我呆一下,任他握住。眼睛适应黑暗后,便看到青色的夜光从窗子攀爬进来,踱到孟昀脸上,轮廓与阴影都很显明。
“丫头——”他含糊地叫我。
我心头如海浪攒涌,在一片昏暗之上一道白光猝然升起,照亮我全部的情感。理智就算能够约束,也没有魅力。人有时候臣服于冲动,只因我们知道生命中没有那么多耀眼的火花。
“孟总……”
“上次听一首歌,觉得特别受不了。”
“什么歌?”
“你不爱听的。我们年代的歌。”
“还是邓丽君吗?”
“不。”
他哼起来,“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不肯回头,所有的爱都错过……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后来我知道,这首歌叫“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安静的缘故,还是他嗓音的颤抖与朴拙,这首歌就这么坚忍不拔地沉睡在我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只要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旋律,我迷惘又伤痛……
“丫头,给我倒酒。”
酒意阑珊,他开始跟我讲他吃不饱的童年。
“那时候,同学们流行一种‘过五关斩六将’的游戏。由一个关主把持,在河沟用堆沙、垒石头、设栅栏的方式设计五个关口。游戏方式是由参加的人自己用纸折成船放入水中,可以用除了动手之外的任何方式助航,只要顺利经过,关主就要给别人一颗糖丸或一包山楂或其他可以吃的东西。如果中途沉船,反过来玩家得给关主东西。为了能搞到那些吃的,我就一个劲地琢磨水沟的奥秘,后来我做了关主,我设计的关卡看上去很好过,同学都跟我玩,但奥秘在水下,他们的船无一例外都翻了,我赢了很多零食,又把零食分给别人吃,就做起了老大。这让我明白管理上的一个道理,要靠自己的智慧设计游戏规则,也要懂得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他又接着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入伍了。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司机,后来那公司倒闭了,我就只好自谋生路。那时候个体户正好兴起,我也想做点生意,但没本钱,就去摊子上跟人讲,拿他们的货帮他们卖,卖了分成。起先摊主也都不肯,后来觉得没什么坏处就让我试试。我那时候,就拿一个收音机在大街上放流行音乐,自己套件广告衫,在胸前背后刷广告。生意好了后,有摊主给我送礼叫我帮忙。但总觉得不那么开心,自己想做的是更大的事,就去了南方。后来,我跟着我现在的太太做保健品,她出车祸后,我娶了她,自己做规划、管理。直到那个时候,我少年时代的理想跟我的条件才比较现实地结合起来。”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胸口,看我一眼,继续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余的事情。我太忙,也不觉得风花雪月有多少意思。我跟我太太是同志般的情意,她车祸后,需要有个人照顾,那我就照顾她。我们一起的时候大多在聊工作,我以前一直为此庆幸,我没有在感情上浪费时间。直到碰到了你,才觉得感情上的一切麻烦、磨折都自有它的乐趣。但是,我晚了。我不能让你受辱,放手是我保护你的唯一方式。”
“我明白。”
我深深明白,他必然是不希望我再遭受如何平老婆带给我的同样的屈辱。因为爱,所以,他不要给我哪怕一点点不清白的耻辱与委屈。我们要努力放手。
我几乎是哽咽着说,“我都知道的,也理解的。我也会想起你夫人,想到她失去腿,还要失去你,会痛恨自己。”
“这不能怨你。丫头,我真想好好爱你。你不要笑我,我真想再年轻10岁……”
孟昀又开了瓶波尔多红酒。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觉、父亲、那总也走不完的少年时光顷刻全聚集心头,然后像倒黄豆一样倒给了孟昀。
我们谈啊谈,饭店打烊了,就相扶着回客房。在酒店门口我们同时闻到花香。找啊找,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卖花,主要是卖栀子和茉莉,似乎捡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夜露,一簇簇排在蜡染的蓝花布上。孟韬挑了一枝茉莉,付了钱给我。我放在鼻端嗅,孟韬又拿过去,掐短了枝干,簪在我鬓边。
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端详,说:丫头,没有人会比你漂亮。
那个晚上,其实要发生什么也很容易,我们两情相悦,虽然尚有束缚,但毕竟远隔千里。
我洗了澡,躺床上。酒喝多了,脑子晕,就睡不着。我时不时睁开眼,瞅他一眼。看他在,又安心地闭上。我害怕他离去,害怕醒来时他不在,害怕这是我一个痴心妄想的梦境。他后来感觉到我的不安分,从沙发那边过来,坐到床沿,搂住我。我靠着他的胸膛,握紧他的手。
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满足到叹息。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找房子、搞装修、换灯泡、修水管……早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柔弱,而当我终于柔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爱。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心情一片宁谧。白色的晨曦在窗外渐渐升起。
不知道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屋内一片黑,只写字桌上开着盏台灯,光线是扭到了最暗,薄薄一片晕出了灯罩的范畴就隐遁了。孟昀坐于灯下,背对着我,是在想事情。
我躺着,心满意足地看了他好一阵,才开口:“几点了?”
他回过头,笑一笑:“5点半。”
“我就睡了两个小时吗?”
“下午5点半。”
“哦,我睡了这么久吗?”我想数数我睡了几个小时,脑子空荡荡的,不能够。
他走到我身边,揭我被子,说:“我真佩服你啊。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回北京。”他神色虽然是自若的,目光有点黯淡。
“几点的飞机?”
“7点多。马上就要走了。”
“哦。我真是——”我连忙坐起来。
“不要送我了。外面下着雨。”
“又下雨吗?”
“入梅了。黄梅时节家家雨。”
我把帘子拉开,天果然是湿的。但植物的叶子在雨的泼洒中却分外的肥绿。有炊烟在青白的天幕升起。
“就不吃饭了吗?”
孟昀有电话进来,他看着,说,“催了。”
他站起来,挽起米色的风衣。
“你等下——”
我兜过他的大衣,给他套上臂膀,又绕个圈,转到正面低着头给他扣纽扣。
扣得很慢,再慢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那么几颗而已。我深感无助。
孟昀撩开我的发丝,托起我的下巴,我被动地看向他,他凑向我的目光温和得像巧克力要融化。
“嗯。”我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
他小心抚着我的轮廓,感叹着,“你真美,而且年轻。我是不是很无耻?”
“不……”
他凑向我,我微微的颤栗。我们的额贴着额,都是冰冰凉凉的,呼吸有点紊乱,但还能安于限度。
“丫头。”
“嗯。”
“一年,一年后的同一天你还在这里等我,成吗?”
“嗯。”
“还穿昨天那条裙子、那双鞋子。”
“嗯。”
“有些事,一年就可以解决,如果不能,就永远不能了。”
“嗯。”
“我想争取你。”
他吻了我的额。还有尖尖的鼻子。然后走了。我就那样塌陷在一年后的想象里。
一年很容易过的,对不对?
“嗨,神游啊。”端木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我像做了个美梦,从恍惚中醒来,还有点痴呆。看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门开处是一袭是白茫茫的雨帘。风将雨脚吹得乱颤,烟尘和着潮气从屋外一波波涌来。
“哦,你来了。”
“喜欢吗?”
我这才注意到端木手里提着个花篮,抢眼的是几支蓝色妖姬。
“不喜欢也不要怪我。是我原先的助理订的,她的审美不敢恭维,以贵为美。”
“很好看。谢谢。”我把花篮摆好。端木在室内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说:“很冷清,要不要我叫一帮朋友过来给你热闹下。”
“饶了我吧。生意又不靠一天做成。你今天不上班吗?”我看他脸色并不好。
“再忙也要过来啊。你啥时有空,我妈妈很惦记你,想请你吃饭。”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回过头,看到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孩子拿了张纸条在对门牌号,身后是一架电瓶三轮车,车箱里放着一盆火红的花。
看我们注意他了,他抬头问道:“请问,荆沙是在这里吗?”
我走过去,说:“我就是。”
“你这里真难找。”男孩子轻微地抱怨着,“我是花店的,有客人送您花。”
转身,就捧了那盆红花过来。“放哪里?”
我看看屋子局促,道:“先搁门边吧。”
男孩说:“这可不行,这花不喜欢雨水,还是靠门远一点吧。我这一路千辛苦万小心才驶过来的。”他环顾一圈,直接放到了收银台边。
端木问:“这是什么花?”
男孩说:“令箭荷花。这一株好几个骨朵呢,这些天都能开。”
端木感叹:“哇塞,第一次看人送荷花呢。”
男孩子立即纠正道:“这不是荷花,是仙人掌科的,只不过是花朵像荷花而已。”
男孩子的较真让我和端木都有点忍俊不禁。他走后,端木说:虽然不是荷花,可这貌似荷花实际是仙人掌的性情,倒是跟你满搭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心?话刚完,他已经发现了斜插在花茎上的名片。
“原来,你跟孟昀夫人交情这么好?”他看着签名,惊诧道。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写:荆小姐,一直在关注你,知道你开了店,为你高兴。有时间想约你喝茶。唐敏。
并没与孟昀联名。事实上,我也很惊诧。我跟她的交情,这真是从何说起。
“人家对你不错啊。”端木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说话,将花换了个位置。花朵大而艳,难得不俗气。我不知道这花有何寓意。想起唐敏,总是无话可说,先前那番甜蜜的回忆也因此成了负担。
端木依在门边,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孟昀的消息?”
我知道华诚要归到他囊中了,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新闻。可他却慢腾腾地说:“华诚要复活了。不仅不会被收购,还签了一笔很大的合同。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
【端木】
晓苏的自我救赎直接导致华诚收购项目的流产。孟昀带着晓苏跑去跟雷振鹏交涉。雷振鹏是个老古董,挂着政协委员和商会副主席的名号,特别看重面子。听说儿子干出这等荒唐事,怒不可遏。雷恩被狠揍一顿外,他也免不了要给孟昀一些好处以平息事端。雷振鹏原先对孟昀没有好印象,但通过几次接触后,竟觉得孟昀有气魄敢担当,投资参与了他的SG计划。孟昀有了后台缓解燃眉之急,收购之事自然作废。
本来已入瓮中的项目就这样不翼而飞。无人知道内情,只以为我能力不行,还是公子哥们那套大咧咧松垮垮的办事风格,对我的印象自然大打折扣。我是有苦难言,只能自己郁闷。
晓苏已经去慕贤下边的基金会上班了。我对她黑了几天脸,到底绷不住了。这日下班后,主动去找她。
“端木先生好。”“你好。”……一路有人跟我打招呼。
“小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许经理急急迎出来,后面跟着拿一堆资料的晓苏。她穿着件紫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处系着个大蝴蝶结,下摆收进高腰的裤中,着装品位比去做我助理那天高了不只一个档次。我浮起一抹笑,对许经理道:“许叔,我来看看晓苏。她在你手下,劳你管教了。”
我看到晓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许经理狼狈道,“哦,这个嘛,小舍你放心,晓苏一直做得很好。快进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们几点下班?”
许经理意会了,“哦,差不多到了,晓苏,你今天早点走吧。”
晓苏说:“我想把方案完成再走。明天开会要讨论呢。”
“不着急。这不下午才开会嘛?有时间,有时间的。”
我闲闲看着她,她不能在公众面前跟我咆哮,低声下四地对我说声,“你过来下。”一路领着我,走过长长的走廊,到最里边的仓库。
就在我满以为要玩一点暧昧时,她已经冲我咆哮开了:“端木舍,你想干什么?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待得太舒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想见她,也不愿意计较什么,但话跑出来就是变味。“田晓苏,我想知道孟昀是怎么说动你去见雷振鹏的?如果你不去,他的筹码不会那么大,我完全可以把他的公司收购下来。”
“啊,你为什么老要想着趁火打劫啊,人家办个企业容易吗?”
“你怜香惜玉,以前怎么搞那篇文章骂人啊。”
“我跟你说过,那文被篡改了。我本意根本不是在攻击他,我只是指出一个客观现象。再说人家孟总根本不介意!他说我写得好,他时时引以为戒。”
我翻个白眼,“他有求于你,自然恭维你。”
“谁跟你一样啊。”
“我怎么样了?”
“你卑鄙,一点正义感都没有,自私自利,以为有点钱就为所欲为……”
“哎,你骂人有根据吗?”
“你告我诽谤啊。”
“田晓苏,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就对我颐指气使。我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晓苏冷笑了下,“是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我早知道你,帮助别人总暗藏私心。一旦不如意,立马变脸。你也不必亲自赶我,你再这么来找我几次,你妈妈不解雇我才怪呢?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工夫才勉强让她看顺眼啊。还有件事,必须说清楚。端木舍,千万不要再让你妈妈以及别人误会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我们本来就没有是不是?我有男朋友,你知道的,跟我住一起。我拿了他的照片四处给人看。你也不可能看上我,就别寻我开心了,OK?我玩不起,一玩除了没工作,还要被绑架,请你放过我吧?”
她是把我看成雷恩一伙了。我吃瘪,又觉得很难过,像有股力量狠狠把我往深渊里拽。从来没有这样黑暗过。
“端木,我感谢你给我工作。我现在确实需要这样一份安稳的工作,我一点事端都不想惹。你能让我保留对你的诚挚谢意吗?”
我无话可说,砰地拧门出去。
我开了车无目的地兜来兜去,各种情绪搅合在一起,在心里云蒸霞蔚。
慢慢地,诸如愤怒、失意等劣等情绪逐渐沉淀下去,只余一道明晰耀眼的金光。我抬起下巴,对意想中的田晓苏说:我会让你爱上我。
车子停了下来,原来不知觉中兜到了晓苏住的社区。我想起曾答应Z去看美展,一个多月了,也没践行诺言,就上去敲门。
“老师,开门,我是端木。”我不知道Z叫什么名字,只能随晓苏叫他老师。
端木通过猫眼看到我,兴奋地开了门。
“端木,你好久没来了。”他被晓苏打理得很干净,白色的T恤衫,卡其色的亚麻裤,走动的时候,有儒雅的气质。若不说话,谁能知道这样斯文的小生是个精神病人?我没法不去想晓苏跟他恋爱那会的情景。必然要爱到一定程度,才会无视人家抛弃她的事实和精神的疾病而照顾他吧。这样想着,心里的气又堵了上来。
“嗯,晓苏不让来。”
“为什么啊?”
“她总是把我当坏人。”
“你不坏,我碰到过很多比你坏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画。”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这是一幢两室一厅的房子,晓苏与他各占一个卧室。晓苏的房间很素,几乎一点装饰也没有。他的房间却全是色彩。墙壁上,地板上,大片大片,乍看狂放不羁、热烈奔放,细品孤独内敛。我很快被颜色灼伤。
这个Z以前是怎么样的呢?看他长的清俊斯文,怎么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也许是,我们的意识不受大脑控制后,反可以把那深不可测的内心袒露出来吧。
我看他专心致志地画画,居然就有份羡慕。脱离日常生活的轨道,才能不被凡俗打扰,通达某种境界,但是也付出了世人不理解的代价。那么说来,疯子反而是更真实的我们?
我把画一张张收拾起来,想着有机会给专家看看。“这些画,我帮你去估估价。”
“可以卖钱吗?”
“也许可以,得有人欣赏。我就蛮欣赏。我会买。”
Z很高兴,“等我有了钱,我全部交给晓苏。”
“你喜欢晓苏吗?”鬼使神差,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晓苏,是最重要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这个问题让Z困惑。
“你们以前是恋人,但你离开了晓苏,娶了别的女人。据说是一个校长的千金。”
“嗷——”Z抱住头,尖叫了一声,然后冲上来,用手卡住了我的喉咙。他身体骚动着,像有把火在里头灼烧。
“放手。”
“我要杀了你。你把我妈害死了。”他的瞳孔涣散,又爆发出尖锐的光。
“我没有,我是端木……我透不过气了。”我拽他的手臂,但他力气惊人,难以想象力气是怎么从他瘦弱的身躯里积蓄起来的。
晓苏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我被Z掐得奄奄一息的惨状。
“老师,放手啊。”
“他害了我妈妈。我要杀了他。”
“没有,他是端木。乖,松手啊,听话……”晓苏从后抱住了Z,对着他娓娓细语。Z的手终于松懈。我浑身一软,瘫在地上。
晓苏抚慰Z后,又过来拍我,“你没事吧。”
我其实承受不了她对他刚刚柔情的样子。“快死了吧。”
“你活该,放着正经事不做,跑这里来干什么?”
“怎么不是正经事?我想带Z去看展览。”
我爬起来,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我看到脖子上青紫的一条。
我吐了几口唾沫,洗净手。晓苏拿着药水过来了,“让我看看。”
我仰起脖子。
“太高了。”她左右环顾了下,“你能不能坐在马桶上。”
她把马桶盖合上,知道我洁癖,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叫我就坐。
我仰起脖子看着她,她在指肚沾了点红花油,顺着伤痕给我抹,像在画一条蚯蚓。我感觉一阵凉爽,那燥郁之气一扫而光。
她抹完后,又碰了碰我的喉结,说:“老见它在动,很好玩。”
她怎么敢光明正大的挑逗?我拼命忍住非礼她的冲动。
“可以了吗?”
“可以了。”
“坐这个太受罪,我怕自己会大便**。”
她笑了起来,“端木,我在公司骂你不对。”
“我乱说话也不对。晓苏——”
“嗯?”
她这个时候倒是满温柔的,“我,我想……”我想说,做我女朋友好吗,可是没能说出口,我怕她又冲我咆哮——我玩不起,不要消遣我。她怎么老觉得我要消遣她?
“我想请你和Z去看画展。”我说。
“现在吗?”
“现在。我们可以先吃饭,然后去国际艺苑。有时间,我把Z的画拿给我朋友看看。”
“你不生他气了。他把你掐成这样?”
“我怎么可以跟他计较呢。再说,他的账我可以算到你头上。”
“那我问问Z。其实,上次,你走后,Z说,你是好人。”
“真的吗?”我喜滋滋的。很奇怪自己居然会享受一个疯子的评价。
那天,送晓苏回家后,我一直没办法睡好觉。Z对晓苏的依赖我一点点看在眼里,晓苏对Z的温柔我也一点点怀恨在心。
过马路,Z会拉着晓苏的手。吃饭,晓苏给他细致地剔骨头。在展馆,Z看到兴奋处会大喊大叫,只有晓苏能叫他平静下来。那就是拥抱。她抱他时,他的眼睛会闪现出湖蓝的色泽,深情得叫人心碎。即便他不记得晓苏是谁,意识的最深处仍有最直接的反射。
撇开Z的症状,他们俩其实满匹配的。只要有感情,谁怕付不起?说不定哪一天,Z就好了。
我又想像他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想不下去。我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理想对象……可偏偏脑海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不得不用全副力气制止自己说出,我要她三个字。
我开始查询精神分裂症的治疗方法。我没那么好心,也不是闲到发昏。我为得到晓苏殚精竭虑。
有天,我朋友给我电话,说是看了我给他的画很兴奋。
我告诉他是一个精神病人画的,他目瞪口呆后,说,我靠,我说色彩怎么用那么大胆。炒作炒作,可以卖个好价钱啊。要同意的话,我们这边来给他策划包装。
我正好把晓苏约出来。她只有中午有时间,就近安排在我家开的会所吃饭。
晓苏来得迟了点,“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边原来别有天地。”这天,她穿了件荷叶边的衬衫,一条淡色短裙。平底鞋面上镶嵌着一颗亮闪闪的红草莓。看上去如邻家女生。她的长相一直是偏小的。大概是那双慧黠的大眼睛总是传达出与成年人不相符的好奇。
“是我家开的会所。不上牌。都是做熟人生意。以后你带朋友来报我名字就可以了。”
“打折还是免费?”
“我买单。”
晓苏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傻。她从不试图隐藏那点小心情,但她其实不会来贪这个小便宜。
侍者将我点的牛排套餐送上来。在吃饭前,晓苏“哎哟”了声,从包里掏出钱,“差点忘了,今天发工资了,我先还你1000块。分十个月还完,可以吗?”她殷勤地点着钱,推到我面前。
我皱皱眉,“不如待会你结账吧。”
“一顿饭要这么多?我不请。你的皮夹呢?”她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愿意动钱,要帮我塞。
我指了指挂着的西服,她从暗兜里掏出钱夹,一边把那摞钱鼓囊囊地塞进去,一边感叹,你好可怜啊,一毛现金都没有。
又说:最近你老人家很忙吗?很久没见你。
我叹口气,“谢你老人家记挂。”
“哇,这名片做得讲究。我可以看看吗?”她又一惊一乍起来。
“请随便翻。”
是荆沙的名片,她自己设计的,像片叶子,很雅致。
“荆沙的店叫末事啊,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是觉得满有味道。”晓苏把名片装好,不晓得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
她坐回座位,我皱皱眉,她意会了,跑去卫生间洗手。
接下的话题就全是Z了。晓苏不希望别人拿Z的精神状况说事。认为是对Z的不尊重。我说,“你也许忽视了Z的想法?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走到镁光灯下。他反正看不出人家的眼色。”
“他很敏感的,分辨得出善意恶意。要不算了,成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连成功是什么都不知道。”
“晓苏,”我沉吟了下,终于说出我此行的目的,“你想不想他恢复正常?”
“当然。但这种病,我问过医生,似乎……”
“我医生跟我说美国那边有新技术……”我说出一堆专业术语,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成果,“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络,可以试试。”
“美国,那么远?”
“你倒不必担心他没人照顾,我家在美国有公司,我可以雇专人照料他。”
“需要多久,还有费用。”
“半年就可以。费用是比较大,我可以先垫着,等他成名了,再还我。”
“你为什么这么好?”
我沉默了下,说,“我没那么好。我跟你有条件的。”
晓苏倏然抬头,“什么?”
“Z赴美的半年,我希望你,能跟以前一样搬到我那边。”
“什么意思?”晓苏的大眼睛白痴一样盯着我。
我很犹豫,但此刻我心心念念都要晓苏,管它卑鄙还是无耻。“你明白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
晓苏没有声息。半晌后说:“我想陪Z去美国治病。等他以后有钱了,我加倍还你。你能不能——”
“Z有没有钱,还是个未知数。我是生意人,不能担那么大的风险。”
“可是,我怎么可能让Z一个人在美国呆那么久。”
“那就别去了,我看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继续过下去吧。”我放下刀叉站起来,“我饱了,先走。”
“等等。”晓苏追出来,脸扭向一边,费劲地说,“你对我,就是那个念头吧。其实何必要半年这么久。”
我对她是什么念头?我但愿我对她只是那个念头。我说:“你倒是提醒了我。今天晚上,你去我那儿。我们再商量商量。”
【晓苏】
那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端木舍是够王八蛋的。但他们这群人,连绑架都玩得起,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要去吗?跟他做这个交易,太没尊严了。坚决不能去。但是,Z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医生说,能控制住,不能根治。时不时会复发。
Z在倒药片,对我说:“晓苏,我不想吃药了,吃了恶心。”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药片吞下去了。
他现在可以在小区买东西,会打电话,做简单的饭菜,如果不说话,并不会暴露自己的病情。但,依然会忘锁门,辨不清方向,看到兴奋的东西大喊大叫,偶尔犯病的时候,会把人往死里掐。
“你想不想把自己的病治好。”
“想。那样我就可以找一份工作,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要去美国。”
“美国……你去吗?”
“我争取跟你一起去。”
Z咧开嘴笑,“好,我们一起去。”
我哄Z睡觉,心里游移不定。“我要出去一趟,到端木那里去,商量我们去美国的事。”
他听到端木的名字,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也要去。他上次给我买画册还请我吃蛋挞,他是个好人。”
是个混蛋。我心里说。把Z摁下去,“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那你几点回来?”
Z必须知道我下班的时间,到点他就会到窗台守候,风雨不误。我每次下班看到他这个风向标,就会生起暖融融的感觉。有时候,我的确会想,这样跟老师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但我对他却不复以前的感情,我把他当亲人。
我看看表,“你别等我,会比较晚。今天真是说不好。”
“必须说个时间。”
“那我争取12点回来。”
Z看看柜子上的闹钟,“还有4个小时,那我可以睡一觉。”
我换了身衣服出去。
坐的士的时候,还是心神不宁。除了愤怒,总还有点别的,让我心慌意乱。我把车窗打开,仲夏的风钻了进来,带着一股浑浊的热烘烘的气息。那是一天收梢的尘烟气。
我拘谨地看了眼自己,白衬衫、长裤,平底船鞋。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也没有反其道而行之的不修边幅。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平稳如碗里的水,但还是晃晃荡荡,溢了出来。那是端的人走路姿势不对。
我双手搅在一起,深呼吸,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先要跟他签好协议,不要让他白占便宜。
事情的发生,总是跟预定的程序不一样。
门一打开,端木就过来抱我了。他不说话,只顾亲我。把我的包扔掉,衣服扔掉,还有内衣。我不止一次地想开口说话,他不止一次地把我说话的念头打消。他身上有淡香,不是切维浓,我不熟悉的品牌,很清爽,很悠长,让人想起淡蓝的天空。但只在一怀之内才能闻到。
“我等你很久了。”他在床上对我说。
“等下——”
“不能等,不会等,就不等。”
“端木,你要答应我……”
“我都答应你。”他的喘气大得像锅里沸腾的食物,而我就像某根排骨被噗噗的水泡淹没。
被褥跟枕头很松软,我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端木支着头在看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偶尔会轻轻地抚摸。
床头灯散着蛋黄一样的晕,雾一样泼洒下来。端木背阴,但眼睛宛若月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嗯,几点了?”
“不知道,12点过了吧。”
“哦,”我连忙跳下床,四处找衣服,“我要回去了。”
“别走了,明天我送你去上班。”端木过来拉我,从后面捆住我,我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留恋。他的身材很结实,花样又多,刚刚差点没把我弄散架,我实在累到没有勇气即刻起床。
“说好了,你送我和Z去美国。钱的事以后有机会还。我一定还的。”
“嗯……不过,在去之前,你要多陪陪我。”他把我的身体掰过来,贴身抱紧我,在我耳边吹着呼吸,“随叫随到,五星级服务。”
“别这样——我晚上要给Z做饭……”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要花100多万,还不包括给你们找房子,搭人情……”
“你,不可以借故延迟。我们还是签个协议好。”
“宝贝,协议就放在心中吧……”
“我还要回去。你放开我。”
他再度抱我到床上,全身亲吻我。亲到我再一次失去回家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够过来,是因为我对他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但是我,知道跟他是不可能的,所以,就算这个建议很荒唐,我也过来了,至少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想听听你和Z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这是我们第二次聚会的时候,他提出的要求。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到我故意考坏,抱着猫去见Z宿舍,Z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他说,不要说了。他代替Z,不仅凶猛地亲我,还咬了我。
看着胸口殷红的血丝,我倒抽一口凉气,用脚踹他,“你是畜生啊。”
“在你身上留个记号。端木舍,到此一游。”
“太过分了。滚蛋。”
第三次聚会,我对他说:“我想听听你和荆沙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想听吗,来吧。”
他把我带到那间不许别人包括我踏足的房间。那地方,是普通书房布置,但是可能长年没人进,也不透光,有点阴森。
他向我展示收藏的关于荆沙的一切。有断掉的橡皮筋,用过的一次性牙刷,有现在很少见的小开本的书,抄满流行歌曲的本子,有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没有拆封的围巾和手套,还有一片干掉的叶片……
可以说无一处无来历。他每拿一样东西就是一段或甜蜜或忧伤的记忆。有关于暗恋。嫉妒。及其他。
“这是荆沙吗?那时候好清秀。”我翻出一张旧相片:一个女孩子提了鞋在海边行走,后边有个男孩正依依瞅向她。一轮太阳正从海天交接处跃出,跳荡如男孩的心情。
他把我揽到他怀里。他魁伟的身子很有分量地贴着我,双手从我腋下穿过,用一种非常亲昵的姿势指着照片上的女孩,说:“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外出,在北戴河。她不会游泳,就在沙滩上搭城堡、抓螃蟹。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后来我带她去滑沙,她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你难以想象她那么安静的一个人会喜欢这么刺激的运动。她一次一次挑战着难度,最后冲进海里。那截海岸是私人的,没有多少游客,等我们把她救上来时,她已经昏迷了。是我给她做的人工呼吸,某种意义上讲,那是我的初吻,她的嘴唇很冰很软……”
他的声音很慢,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带着魅惑气息;那靠着我的身体灼热、厚重、真实,我像醉了一样,有一瞬以为我才是那个被他心爱以至珍藏的女孩。
“前不久我看了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才发觉天下的爱都有其相似处。我和里面主人公凯末尔一样都觉得凭藉爱人用过的物品能够保存和维持爱情,但我并不想建一个公共的博物馆,我只想保存自己的私人博物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哦不。”我有点眩晕,像旁边就是深渊,但谢天谢地,我还在悬崖边,没有往下跳。我努力调匀呼吸,说:“我理解你。尊重你。甚至,同情你。好吧,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老实告诉你,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女子很难上手。她不像我,对不对?”
他放开我,脸色有点白。
那一天,我们什么都没做。都没心情。我匆匆走了。我想我大概是他得不到荆沙时用来舒气解闷的玩意。虽然明白跟他只是交易,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睡觉前,我在日历上圈掉一个数字。端木说,办各种手续大概要一个月。那么我跟他满打满算还有20天的时间。
20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依然是晓苏】
孟昀约我吃饭。说我帮了他的忙,一定要请我。我们公司最近在策展,很忙。我还有Z要照料,实在腾不出时间。但他很热情,我推不掉,只好说,介不介意我带一个朋友。
他说:当然可以。
我给Z换上干净衣服,告诉他要出去做客,Z跟孩子一样兴奋。
饭局安排在某家会所,孟昀派人接我们过去。
“Z,我以前的老师。”我向孟昀介绍。又跟Z说,“这是一个公司的大老板,你叫他孟总。”
Z扭头对我说,“我还以为是端木请客。”
我对孟昀笑笑,“他认识端木。”
孟昀招呼我们坐下,展开菜单让Z点。Z瞅着顺眼的菜胡乱点了一气。我在边上说,“这个不要了,前面已经点过豆腐了……那个很油的,不好消化……还是给孟总。”
孟昀摆摆手,说:“不要紧,我吃什么都可以。”
我们要了点酒,也允许Z稍微喝一点。孟昀举杯感谢我上次陪他去雷振鹏那里。他知道,绑架案我是关键。我如果起诉,雷恩可能要负刑事责任,而他与雷恩并没直接关系,要挟不到雷振鹏。我愿意帮他,并非只是因为良心的愧疚。还记得那一晚,他在我公司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直到我加完班。他知道我赶着回家,就利用送我回家的时间作我工作。45分钟的路程,他没有一句废话,下车时,我跟他说,我帮你。
他在路上跟我讲的就是理想。他说:看看财富500强吧,入围的中国企业都是掌握垄断资源的国有大型企业,我们还没看到一家真正从竞争性行业中冲杀出来的中国企业,也没看到一家代表中国新兴力量的民营企业杀入财富500强。偌大的市场,这样高的GDP却没有催生出如韩国三星、LG一样可与西方跨国公司相抗衡的企业。相反,我们的企业更多的成为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棋子。中国的汽车工业发展迅速,但是不掌握核心技术,即使控股,也没有话语权,日产公司CEO曾肆无忌惮说在中国成立的合资公司中中方作用等于零时,当时东风汽车有限公司总裁只能尴尬地笑着却无法辩驳。一直以来,中国都处在全球产业分工的最底层,全球产业价值链的最底端,是世界的加工厂。我有一个梦想,想在跨国企业占主导地位的高科技领域,拥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核心技术。我相信我们民族的智慧与创新能力。可能你不大能理解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感。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嘲笑自己。公司规模那么小,每一天都在艰难的求生存当中,国家与民族的概念是否太遥远了。但我依旧觉得,一个人也好,一个公司也好,要有远大的目标。这不是好高骛远,它让你把你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不是为一点点的财富,也不是为企业家的光环。如果只是名利,我可以把保健品行业做下去。我当时已经做到业界老大了,我为什么要转到IT,转到我全然陌生的新兴行业?我的企业没有背景,一路很辛苦地走到今天。我很艰难,有时候,必须用一些非常规的竞争手段。日记门的危机让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我以为我完了,为了我的员工和我的家人,我除了卖掉它别无办法。但是现在,如果你帮我,我还有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许还是会失败,但是即使是失败,我也要向你争取这一个失败的机会……
我当时非常感动。因为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梦想”这个词,除了给参加选秀节目的草根明星说说答谢词外,已经丧失了它饱满的内涵与激动人心的力量。我们是无梦的一代,在一个无趣的年代,虚与委蛇地活着。我们貌似很HIGH,实际很空虚。我们抓不住漂浮的精神,只能困在琐碎的现实中,为房子、孩子、升职加薪烦恼。
端木后来质问我,你巴巴告诉人家真相,可你也看到了,人家不需要名誉,人家只是要用来投机。
我当时想,像端木这种不劳而获的富二代是永远体验不到这样一种追求。财富来得太轻易,父辈已经帮他们积累好,小小年纪便备受尊荣。企业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一件家产?一个资本?一种负累?总归不是用生命去追求的事业。
我问了孟昀公司现状。孟昀跟我说,日记门及其后相关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对华诚的负面影响还很大,业务量要恢复到以前还有待时间。又谈到了SG项目。我虽然不做财经记者了,但是业界的情况还会关注。SG是个宏伟的计划,如果开发出来在世界上都会居领先位置,但是对目前处境的华诚来说实在有点蚍蜉撼大树。有评论员说过,华诚要恢复元气,最好放弃SG计划,做好跨国企业的上游供应链。但这也意味着孟昀几年的辛苦研发将化为泡影。
孟昀跟我说,目前还是在苦撑。他有句话:科学的入口处就是地狱的入口处,我们必须拿出巨大的勇气,甚至在失败后下地狱的风险来强化研发水平的提升。
既然话已说到此,我也只能敬他一杯,衷心祝愿他挺过难关。
我的手机响。端木真是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哎,你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Z怎么也不在?”
“有人请吃饭,我把Z带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
“我们明天再见吧。”
“什么态度?我等你。”
回到包间,看到Z和孟昀吃饱喝足后在玩沙狐球。Z平时在家很孤单,难得碰到别人愿意陪他玩,就有点乐不思蜀。孟昀兴致也很高,他跟我说是第一次玩,跟Z算是棋逢对手。我不想扫兴,坐在边上旁观,后来就忘记端木,也参与进去了。
孟昀派司机送我们。因听Z说我喜欢吃冰淇淋,还特意给我买了一打不同口味的哈根达斯,用冰包装了,让我带回家。
在楼下,跟孟昀的司机告别后,Z忽然指指旁边一辆车,说:“好像是端木啊。”我心一跳,连忙看过去。果然,端木铁青着一张脸坐在车里头,双目若苦大仇深般盯着我。但搞笑的是,他怀里抱着只猫包,猫怯生生地探出一张诚惶诚恐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懦弱,没有太大底气地盯着我。
“哪来的猫?好可爱啊。”我暗算了下,如果从他给我打电话那会算起,那么,他至少等了我三个小时了。我略有不安,解释,“对不起啊。Z今天玩得很开心。我不好扫兴。”
端木将猫塞给我,又从后备箱拿出一堆东西,猫粮,猫舍、猫玩具林林总总。
我跟Z发着各种感叹词逗猫,她还没习惯我们,眼泪汪汪的,时不时扫一眼端木,好像那是它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木大包小裹地跟我们负重上楼,在电梯里,看Z背着哈根达斯的冰包,问:“刚刚是谁?谁请你们?”
Z说:“孟昀。他很好,陪我玩沙狐球,还送晓苏冰淇淋。”
端木一听更不耐烦,“他干嘛送你们东西?”
Z头次看端木生气,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孟昀很好的。跟你一样。”
我知道端木才不稀罕跟人一样,他要的是独一无二,这好人也只希望自己一个人当。出了电梯,我连忙把猫给Z,“你先去开门,给小猫找个睡觉的地方。”
Z走后,我在楼道对端木说:“你是不是嫌我照顾Z不够,拿只猫给我添乱。”
端木白白眼,“我以为你会喜欢。可是你似乎更喜欢哈根达斯。早知如此,给你买一堆冰淇淋吃死你算了,还便宜。”
我笑,“可是,我快要走了,到时候,怎么处置猫呢?”
“如果你不喜欢,扔掉算了。”
“哎,你怎么这么没人性呢?”
“你才没人性。”他把我推到墙壁上,俯身吻我,又说:“你明知我在等你,你还跟别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胡说。”
“那你把他的冰淇淋扔了,证明给我看。”
“干嘛要证明啊。我就算跟别人卿卿我我,似乎也不违反我们之间的协议啊。”
听我这样说,他手下有了粗鲁的动作。
“端木,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共场合,别做不文明的事……好吧,我道歉……”
“用实际行动。”
我圈住了端木的脖子,踮起脚尖。我们再次拥吻在一起。
【端木】
我洗了个澡,在卫生间探出半个脑袋,问晓苏:“有没有吹风机?”
晓苏蹑手蹑脚地提着个粉色迷你吹风机过来,“嘘——轻点,Z睡了。”
我认出那吹风机是我们同居那会儿,她向我勒索来的,说:“还在啊?”
“特别好使。我出差都带着它。”
她让我弯腰鞠躬,还是够不着,哀叹道:“哎,长这么高干什么呀?浪费布料浪费空间。”我立马自觉道:“要不,坐马桶?”
她点点头。而后,我坐在马桶上,抱着她的腰,由她暖融融地将我的头发吹干。
我脖子痒痒的,舒服透了,再次觉得我们好像生活到了一定境界。
吹好后,我站起来,打个哈欠,“我们睡吧。”
她愣了,“你说什么?”
“我和你困觉啊。”我学着阿Q对吴妈说话的口吻,贼兮兮地揽住她的肩,“害羞吗?又不是洞房花烛夜?”
她把我的手臂拨走,“这是我家。Z在呢。”
我哀叹:“我的地位看来连猫都不如啊,算了,躺沙发吧。”
夜很静。晓苏睡着了,Z睡着了,连猫都睡得呼呼的。空气里一派祥和的安息声。可我就是睡不着,因为睡不着而焦躁起来……
自从跟晓苏交往后,我一直有一种不定心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恐慌。我本来以为随着对该女子的得手会自动丧失对她的兴趣,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我灾难深重地紧张着她。
每一天,我都在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讨她欢心、让她忘却那个该死的协议、情不自禁地爱上我。比如说今天,我想到了猫。想起她曾经哀求我收养一只猫,被我冷血地拒绝。我闹不明白当时怎么会那么铁石心肠,连忙开车到上次那家救助站,欲求弥补。但原先那只猫已经被人领养了。我逡巡一圈,最后相中了这只银色的金吉拉。因为,觉得她跟晓苏长得蛮像的,水汪汪的眼睛,塌塌的小鼻子,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我心里泛起柔软的涟漪,想象着晓苏见到猫的惊喜,我几乎是一路飚车赶到她家,但叫人失望的是,她和Z出去了。
接受孟昀的邀约倒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她居然捎上Z。要怎样的关系才能让她放心地把一个精神病人带上呢?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能够接受Z并被Z首肯的人。
我又想起上次晓苏跟着孟昀去见了雷振鹏,她明知为他办事就是拆我台也去。最近坊间还有传闻,孟昀跟她老婆在闹离婚……我越想越不是滋味,甩开毯子,坐了起来。
晓苏的卧室门一推就开。借着夜光,我看到她侧躺在床上,因为热,毯子被她踢到一边。她依旧跟以前一样,穿着白色小背心和紧绷绷的内裤,露出日本漫画中美少女一样颀长且优雅的腿。
月光踱到她身上,闪烁如泪花,腰臀那一抹弧线浑然天成,引人犯罪。
我小心躺到她身边,望着她,瞬间,心里充满了宁静。
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爱上了她。虽然我不知道这份感情生于何时,长于何时,但果子成熟落下来的时候,打疼了我。我知道我心里有一棵树在花开花落。
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爱情里,我为什么总是习惯于暗恋。就像哑巴爱歌者,瞎子爱光明,小人鱼爱人间的王子,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棵树也长到晓苏的心里。
我伸手捉她脸上的月光,她“嗯啊”呢喃了声,朝里翻过身,我靠过去,从后抱住她。
她迷糊醒来,说:“端木,你怎么在这里?”
“沙发的弹簧坏了,硌得慌。还有蚊子,太可恶了,喝口血就喝吧,还嗡嗡吵个不休。”
“哦。你别抱着我,太热了。”
我抬高她的背心。她生气地捋下。
“你不是热吗?”
“我又不是男人,可以打赤膊。”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么一斗嘴,她的睡意没了。她翻过身,对着我。黑夜里,她那双眼睛尤其得亮。“端木,我喜欢那只猫。谢谢你。”她温柔地说。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我们的腿缠到了一起,如干柴烈火,我们都听到了彼此体内滋拉拉的声响。
“晓苏,做我女朋友吧。”我说。
“嗯……”她眼睛眨巴着,“那荆沙怎么办?”
我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想得真周到啊。要不,一三五归她,二四六归你,周日你们猜拳。”
她捅我一拳,“去死吧。你以为你是皇帝哪。”
“你这样野蛮的妃子得打入冷宫的。”
“端木……”她叫着我,欲言又止。
“嗯?”
“算了,没什么……”
“可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其实并不想问出口,但不说总觉得忐忑,“听说,孟昀想离婚……跟你没关系吧。”
她粲然一笑,眉眼生辉,“果真这样,那我荣幸的很啊。”
“你敢!”我用嘴堵住她。她推我,力度不大。我们一点点沉陷在汪洋般的激情里。
我们忘乎所以地缠绵,以至门咔嗒响起的声音都未听到,待我意识到Z进来时,已经听到重物破空袭来的声音。
那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但当时荷尔蒙还没从我体内淡下,情境转移太快,我有点懵。于是,就听“哗啦”一声巨响,花瓶重击人身后碎裂,弹出纷乱的碎片。
晓苏呻吟出来,后背鲜血淋漓。千钧一发之时,她扑到我身上,帮我挡住了花瓶。
Z看到血,脑子一团糨糊。他拼命抹着晓苏背后的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他无助地哭了起来。
晓苏的脊柱没有受到太大创伤,但皮肉伤总是难免。玻璃碎屑扎入皮肤,花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干净。她牵挂Z,不想住院,但我还是恳求她按医嘱住上几天。在我保证会照顾好Z后,她点头同意。
住院的几天,晓苏精神恍惚,像缺了灵魂似的,但对我倒是格外的温顺起来。
每天晚上,我从家里带了菜去医院,她非常捧场地吃,然后,由我握着她的手,去住院部的花园散步。
总是到了夕阳沉落的时候。远天堆着些红黑相间的云,建筑物剪影一样戳向幽蓝的天空。林子的倒影堆叠在湖面,波纹使之轻微颤抖。暮光中的晓苏也特别的漂亮,发丝散着金红色的光,五官轮廓显明,但神情婉转柔和,走动时步态轻盈,似缓缓飘落的树叶。
我们牵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达林子深处,时而相视,时而相忘。我爱极了这一刻。眷恋如同**,越来越深。我想独霸她的世界。
住院的第三天,我们散步回去,在病房入口听到熙攘声,几个保安似在阻拦一个强行闯入者。
我们原先没有太在乎,欲绕道而形,经过的时候,却听那被制服的男子不甘心地叫:我要见晓苏……我要见晓苏……晓苏……
居然是Z。
晓苏浑身一颤,甩掉我的手冲进人群。
Z的衣服被拉扯得不像样,鞋子也走丢了一只,但是他手里仍死死攥着一把花。看得出来,是在路边花坛随便采的,花瓣在撕扯间早就残败,只剩了一把灰突突的枝干,顶着残骸。
Z见了晓苏,愤怒的神色立刻转为惊喜。他推搡开挡住他的保安,叫:“晓苏——”
“你怎么来了啊?”晓苏的眼泪都要汪出来了。她没有办法想像Z一个人如何穿越大半个京城找到这里。
“我昨天晚上就开始走了,走了很久很久,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可是他们不让我进。”Z有点羞赧。然后举起手中的花,“送给你的花,你喜不喜欢?”忽然发现花已经残败,又懊恼地叫起来:“哎呀,怎么会这样了,它原来很漂亮的。晓苏,我没骗你,我摘的时候很漂亮的。”
晓苏接过花,一把抱住他。“我喜欢的,喜欢的……”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他们俩像任何正常的恋人一样生死拥抱,我这个局外人还是避开为妙。
这个晚上,Z留了下来。因为受了感动,或者还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原因?晓苏对Z简直是情意绵绵。她给他点了好多菜,趴在桌子上傻乎乎地看他吃。Z问她,你疼不?晓苏说,不疼。Z说: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晓苏说:是我不小心,我不怪你。Z说:晓苏,你会不会离开我?晓苏说:永远不会。晓苏的神态和声音都是水一样的柔软,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宁愿自己是个疯子。疯子可以无理取闹但不必承担结果。
当晓苏进卫生间帮Z洗头的时候,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我不告而别。一路上,我感觉胸中一直在迸溅着火星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到家时已连缀成长长的火蛇。我烧得难受,又掉头向医院驶去。
把车停下后,我抽掉一支烟,给晓苏打电话。
“端木,你什么时候走的?”她接得倒是快,怕影响旁边睡觉的Z吧?
“你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可是——”她还没可是完,我挂了电话。
她很快在停车场出现了,单薄的躯体掩埋在阔大的病服后面。她并不瘦,但很会长,巴掌大的瓜子脸,瘦削的锁骨,笔直的长腿,凡裸露处都给人以单薄的错觉,但实际上,只有我知道,她有结实的胸和有力的翘臀,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她歪着脑袋走在甬道,那是在找我的车子。天空在她身后是静幽幽的蓝,深远如同深渊。近前的医院仍是灯火通明,但少了日间的芜杂与喧闹,只有黄白的灯一间间透出来,照亮窗前几棵无语的白杨。
“端木……”她轻轻叫我,张头四顾。
饲她走近,我冷不丁出来,拽住了她。她没有任何被吓到的反应,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射向我,说:“有什么事吗?”
“进来再说。”
她坐上副驾,我立即发动起来。她惊呼:“喂,去哪里?”
“找个合适的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吧。Z还在我病房,醒来要看不到我,会发病的……我也没换衣服。”
我没有理会她的哀求,一路飞快地将车开往我家。不是我和她的幽会之地,而是我和母亲的居所。我想把母亲叫醒,向她正式通牒:我想跟晓苏交往。我是如此迫切,一刻也不能等。
看到柳荫掩映中的深宅大院,晓苏大概猜出怎么回事了,问:“是你家吗?”
“没错,我要正式把你介绍给我母亲。”
她听后直嚷嚷:“你疯了吗?现在什么时候?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你想让我去讨骂吗?”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攥紧她的手,“晓苏,让那个该死的协议见鬼去。我用我最大的诚意请求你做我女朋友。我承诺我将一心一意对你,也请你一心一意对我。”
晓苏愣愣地看我,就像我是外星人,一阵后她慌忙扭过头。
我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请你相信我。”
“端木,不是这样的。你爱荆沙。”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以为我爱荆沙,但看到你跟Z在一起,我受不了。”
她把脸转回来,细细瞅着我,“真,真的吗?”
我断然下车。绕过去,开她那侧的门。“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我不要见你母亲。”
“那你相信吗?”
“我,相信。可是——”
我喜笑颜开,切断她吞吐的后缀,“去我房间呆一会,好吗?”
她沉默了下,“就一会儿。”
我们蹑手蹑脚上楼。什么都没惊动。
我指着哥哥的房间,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哥哥的房间,一直保留着他20岁离去的样子。”
“可以看看吗?我想看。”晓苏轻轻推开门,我跟在她后头,把门掩上。她仔细地看着房子的布局、陈设,说了句,“好像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就是哥哥。哥哥并没有真的离开,他潜伏在我身上。”
“别搞得那么吓人,”晓苏说,“我想看他的相片,可以吗?”
“看我就可以了,别人都说,我和我哥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比我哥健康一点。”话虽如此,我还是给晓苏找了影集。我们在卧室阳台一张张翻看。院子里种着苍天大树,枝杈一直横到阳台,绿荫浓郁。月光自树隙水一样流泻下来,简直可以痛饮。
晓苏看得饶有兴味,每翻一张,都要猜一下,“这是你哥——这是你——”一开始几张童年相片她大多猜错,即便猜对,看上去也是蒙的。当我纠正她时,她说,“真的很像哎。你妈妈会不会弄错?”
“会啊。经常是一个孩子连着吃了两顿奶,另一个孩子饿得哇哇哭。后来我妈妈就在哥哥眉心点朱砂。但爸爸有时候恶作剧,会在我眉心也点一个,就又分不清了。”
“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你和你哥有没有?”
我想了想,“应该有的。他接受治疗的时候,我浑身感觉不对劲。他爱上荆沙的时候,我的梦里也会出现一个女孩子,后来第一次与荆沙见面,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面熟,好像早就认识。”
“哦。”她干巴巴应了声,又翻影集。后来几张少年照片,她一张也没猜错。
“怎么分辨的?”我问她。
“气息。”
“你是什么鼻子,能闻到十几年前的气息?”
“没错,就是散发着你的气息。”
“我什么气息?”
“不是什么好人的气息。你哥哥比你阳光、亲切。”
“再胡说,我就亲你。”我从背后捆住她。
“别闹。”晓苏望着面前的校园,沉思着说,“你跟你哥有多大的区别?他要活到现在必定跟你长一样吧。”
“可能。”
“要我是荆沙,肯定会迷惑的。”
“但她没有。”
“怎么会?”
“因为哥哥在她心里从没退场,这么些年,一直陪伴着她。我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回来了。你明白吗?”
“哦。”晓苏拂过斜探过来的枝叶,若有所思说,“那你岂非很失落?”
“你呢?我追荆沙,你不失落吗?”
“我,会吗?”
“Z砸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下?”
“那还不是怕你妈找我麻烦,我失业的话,也无法照顾Z。你看你多金贵啊。”
“晓苏,我……”我把她扳回来,欲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晓苏忽然手一指,兴奋道,“哇,你看!有烟花呢!”
我回过头,看到遥远的天空,开着一朵朵菊花,菊花又化作满天星,转瞬凋零。我们仰着头,仿佛在看默片一样,不知为什么,有着难以排解的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