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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相聚离散,总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王菲《红豆》

    【荆沙】

    我在日记本的扉页庄重地记下那个日期——5月10日。孟昀说,到明年的这一日,我们在那间太湖边的旅舍见面。事情如果能够解决,一年就够了,如果不能,永远不能。他要我等他一年。

    那一别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的心满满的。我知道我是在等待了。虽然偶尔也会掠过阴影,但一闪即逝。爱如同死亡,不可抗拒。我真切觉得,有人牵念是幸福的。人应该活在希望中。

    店里的生意算不上好,每月的盈利只够我维持简单的生活。但我喜欢这个营生,里边卖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凝结着我的创意和心血,看着他们,就像孟昀看着他的公司,有珍惜的心情。而且,做自己的老板,也自由啊。开店与打烊都随我心意,想跑出去旅游,只要贴张条——休假中,就可以了。钱多了也无用啊,我对吃和穿都不讲究。世间事大凡如此,少了**,就会清静许多。

    最近,我在织毛衣。原先,不过想用毛线给自己做的小玩意装饰下,学了几种针法后,就有了织一件毛衣的打算。我买的是藏青色的毛线,是要织一件男式坎肩。我想,也许明年,我可以当礼物送给孟昀吧。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风扇,但我不怎么吹,把卷帘门打开,总是有些过堂风钻进来,北京的夏天,只要不在大太阳下曝晒,并不难熬。

    这一日,大概接近中午了吧,我织着毛衣,突然想,我似乎有很长时间没跟觉说话了。以前觉就好像是我家里的一分子,每当一天收梢,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无聊地就餐或者躺在床上看一本用于催眠的小说时,总会隐隐听到他在边上对我说,沙沙,我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一天的林林总总全倾诉给他。他相应开解或者调侃。自跟孟昀有了约定后,我一直就等着他,想着跟他谈谈。觉,我再一次体验了爱,你高兴吗?我想他定会说:沙沙,我就等着这一天,祝你幸福。

    但实际上,他一直一直没有来。

    就在我为觉找着理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加长版的豪华车。我正想着会是哪个有钱人来光顾我寒伧的小店时,司机从里头钻出来了。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知道是唐敏找上门了。自那次收到她的花和便签,我就知道她总会来找我的。

    我没理由不去迎这个坎。遂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迎接。

    司机对我躬身问好,说:“您是荆小姐吧。”

    我点头。

    司机说:“夫人想找你聊聊。不知荆小姐现在有空否?”这时,车里的窗玻璃退下,戴着墨镜的唐敏探出头,冲我摆了下手。

    我点点头,转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饭是在一家私人会所吃的。经理亲自迎接,推唐敏入内。听两人的寒暄,可知其经常出入此间。进包间一看,里边布局、陈设,包括桌子高度和卫生间,都周到考虑了唐敏的特殊情况,就像为其量身定做。

    主客就坐后,经理上茶,再奉上菜单。唐敏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她就让经理看着安排。

    最后呈上来的菜精致可口,但对两个人来说,未免有铺排之嫌。

    唐敏跟我闲话,介绍着菜,聊着最近新闻,问候我小店经营情况,态度和气,看不出兴师问罪之意。当然,她肯定不是专门找我聊天的,来意到最后也总要说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在孟昀办公室跟你说过,喜欢你。”她说。

    “我一直记得,谢谢夫人厚爱。”

    “那个时候,我们打算把华诚卖了,移民加拿大。手续都在办了,就等着看哪家出的条件好签下合同。但是最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华诚不卖了。”

    我点点头,“听说过。”

    “孟昀还想博一把,但我觉得没博的必要。先不说华诚要恢复元气需要时间,单SG的计划就让人头疼,维持下去,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还不一定能成功。我觉得这样辛苦赚钱没什么意思,赚钱也是为活得更好啊……”

    我心想她并不了解孟昀,孟昀是把做事业跟意义联系在一起的。成败反而看得不那么重。

    唐敏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原先想过,去加拿大的时候带上你,对,你别惊讶,也给你办移民手续,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打探过你的情况,知道你没什么亲人,也知道孟昀喜欢你,虽然他从未表露。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如果,他不是喜欢你,不会把一本童话珍若至宝。也不会,把你开除。这之前,还没有什么事能劳他亲自去开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只表明他看重你。”

    我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好吧,荆小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办法跟他同床,作为一个女人我未尝不感到遗憾,也对他亏欠得很。你也许会觉得我的要求太过份,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成全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对外人可以说,你是我妹妹。加拿大也没什么熟人,无人会知道真相。到时,你给他生一个孩子,跟他做事实夫妻,我跟他做名义夫妻。你们彼此相爱,而我,也不至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着,她的声息微弱下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提出的,但她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若非她爱他,若非她身体有特殊状况,谁会愿意与他人分享爱情?

    我听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样的事我还只在小说上看到过,比如《小姨多鹤》,但那也是特殊历史造就的产物。但我对唐敏也不反感。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我甚至觉得她深明大义。她掌握着道德主导权,完全有理由痛斥我和她丈夫。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体察到各自的辛苦,在找一个不使家庭分崩离析又能顾全各方利益的法子。这个法子未尝不是个法子,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孟昀不可能接受,我也不可能。感情的归宿如果必然是猥琐的下场,那不如不要结果。

    唐敏沉默了下,接着说:“我跟孟昀提议过,他激烈反对。我想,他反对,无非是照顾你的感受,不想你受委屈。可是我要不同意离婚,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荆小姐,你如果同样爱孟昀,就不能做出一点让步吗?你就不能让自己稍微地委屈一下吗?而其实,这里头最委屈的那个可能是我。”

    “所以,夫人,我不想你受委屈。我爱孟昀,不一定要跟他厮守终老,当然能厮守终老总是好的,但若真的达不到,要伤害到第三人,就算了。感情是随性的,但婚姻这种东西还得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因素。我很感激你没有指责我,但你刚才的提议,恐怕并非良策,到头来可能不是三全,而是三败俱伤,谁也不会开心,因为人总有贪心的,尤其是对感情。”我苦笑了下,又道,“想穿了,再长的相守都有尽头,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也无所谓得不得到。”我说得难过。谁不想陪爱人看细水长流?哪怕短暂。这短暂其实就是生之火花。它照亮我们的生活,赋予我们生活的勇气与动力。

    唐敏嘴角扬了扬,抖出一个微凉的笑,“你断然放弃,是料定孟昀可以离掉婚吗?没错,他是在跟我协议离婚。如果我让步了,那么你们的结局当然比有我在中间好。但你们在一起不觉得惭愧吗?”

    “不……我没这么想……”我心内五味杂陈。我的幸福如果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幸福。何况,唐敏是有重度残疾的,从道义上讲,她不该被抛弃。但我虽爱孟昀,还不至于到接受两女共侍一夫的建议。三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面。我于烦乱中再次想起孟昀的话:给我一年。我还是把时间和解决的方法交给孟昀吧。

    我对唐敏说:“夫人,我很抱歉让您难过。我只能跟您保证不主动去联系他,未来如何,我一个人也无法把握。”

    唐敏凝视远方,眼睛有点湿润,回忆像雾一样漫天泼来。

    “第一次见阿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特别。他那时候来我厂子应聘供销员。其貌不扬,言辞很少,但目光坚毅,很有气场。我招人,都是实打实叫人证明给我看,当时就交给他一个单子,让他去讨债。那个债主欠了我好几年的钱,共50多万。他是个无赖,仗着背后有靠山,能拖就拖。我每次招业务员,都用这件事来练兵,还没人真帮我把钱要回来过。可阿昀做到了。问他怎么做的,他说先礼后兵。后来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跟那家伙动刀子了。那家伙说我没钱你怎么办吧,孟昀说没钱是吧,当即就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刀,鲜血仆仆往外流,他死盯他,眉头都没皱。阿昀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做事路数又跟别人不一样,比较野,这也让他到现在还备受质疑。但当时改革开放没多久,市场环境混乱,大家都在浑水摸鱼,要做好人真难。

    “我看出他的能力,很多事就放手让他干,他确实没辜负我的期待,我们当时的保健品营销方法在整个行业内都算是首屈一指的,影响很大。但随着厂子的扩大,牵涉的利益格局复杂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多了。我们家族的人大多都在我厂子里任职,不少都位居管理层,拿着高薪,但他们并不知足,不怨自己能力不行,一味嫉恨孟昀的位置,平时仗着我的关系,对孟昀的指令阳奉阴违,还时常在我面前说孟昀坏话,让我提防他,怕有一天他越俎代庖,把产业吞了。有次,我一个管财务的长辈亲戚误了合同,阿昀忍无可忍拍桌子让他滚蛋。我亲戚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将我找来,要我开掉孟昀。我头疼不过,就做和事佬,对他们讲,大家都好好沟通……阿昀说,我是按制度做事。这个制度如果不是对所有人平等,恕我没法管理。我亲戚当即冷笑,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唐总高看你你能有今天?小子不要狂妄,别以为厂子没你不行,这天底下不缺的就是人才。家族企业的弊病就在这里,基于人情不好管理。当时的场面很僵。我意识到不给孟昀某种名分不足以控制局面,开始考虑跟他结合的可能。可以说,我们的开始,并不掺杂私情。

    “我还来不及把这意思跟他讲,就遭遇了车祸,差点没命。当时孟昀备受困扰,不利的流言全部指向他,他本来是要走的,因为这事反倒留下来了。他照顾我,积极协助警方破案。半年后案子水落石出,居然是我那个被开除的亲戚主谋的。他有动机那么做,我如果过世的话,按遗嘱,他和我叔叔的几个子嗣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感到非常悲哀,把他们统统从厂子里清理出去了。我跟孟昀讲,如果跟我结婚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孟昀同意跟我结婚。

    “你如果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感情那就错了。有一种感情不那么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他们是基于同一种理想的追求与奋斗。在携手共进中,他们彼此信赖,彼此扶持,将小情小爱升华。孟昀曾跟我说,唐姐,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做这么多事。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是同志般的友谊。我对他的依赖是在截肢后产生的。我以前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上个厕所都那么困难,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孟昀看我意志消沉,经常鼓励我,推我出去见人,签合同、商务晚宴都带着我。我逐渐知道,要赢得人的尊重并不靠外在的东西,而是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有强大的内心。你坚定,自信,有观点有思想,没人敢瞧不起你。肢体的残缺如果不是来自心灵,那就不是残缺。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每次我做得不错或有新的领悟,阿昀都会在人背后暗暗跟我翘拇指。在他的帮助下,我接受了我的残疾,心灵渐渐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相濡以沫,他也亲过我、抚摸过我,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我和他要是在车祸前好了该多好,就算只有一个晚上也好的啊。我不至于这么亏欠。荆沙,我妒忌你。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在外面玩过女人,他从来不是经不住诱惑,但是却爱上了你。那日,我找你谈话后,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感觉,他一点都不否认,说是。我说打算怎么办?他说,不发展,不想让她委屈。我宁愿他跟你上床,几夜情后一拍两散……真是受不了。”

    唐敏讲着讲着,声息渐无……突然抬起下颌,目光坚毅,“如果他坚持离婚,我会把我名下的股权抽走,华诚会倒闭,别说梦想实现不了,他甚至会因为负债而入狱。”

    我愣了几秒,说:“夫人,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你爱他。”

    唐敏咯咯笑,道:“我会不会那么做,取决于你。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回音。”

    这顿饭吃得沉重,当我回到小店时,只感觉全身精力都被抽干。我拿起未成型的毛衣,怅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份礼物还适不适合再织下去。

    晚上,我等着觉,想问问他:唐敏的建议是否可行?但是觉没有来造访我。当晨曦渐起,我睁着通红的眼睛,想,也许觉再也不会来了。而孟昀离我还那么远。

    【晓苏】

    与端木交往愈深,我愈纠结。有时候,宁愿相信那份协议是真的存在,我们就是交易的关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可我却偏偏无比清楚地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被端木吸引,哪怕知道这很浅薄。他迷人的面孔、结实的躯体、燃烧的激情,甚至孩子气的任性,无一不激荡我的内心,牵引出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

    当他在我面前表白对荆沙的情意,我满嘴都是酸味;当他半夜三更拉着我去面见母亲,我又感动到几乎不敢相信。

    我在向自己的理智投降,明知他自私、霸道,为私欲不择手段,我依然没有办法抵御自己浅薄的向往。

    我知道在家里与他缱绻是对Z的伤害,可是他抱住我的时候我还是推脱不了。

    在Z将花瓶摔过来,我奋不顾身为端木抵挡的那刻,我就知道,我要悲剧了。我看清楚我对Z的爱情已经茶花一样脱落,但我也无法接受端木的情意。

    我不是个喜欢拉锯的人,但住院期间,我左右摇摆,备受折磨。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此刻我站在端木家的阳台,指尖擦过一片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想的是,如何在离开时保持镇定让他看不出我的难过。

    我沉默片刻,说:“想问你个事,美国真的有XXX技术吗?我在网上没有查到相关报道。医生跟我说,科学发展到现在,仍未能发現精神分裂症的真正成因,亦无法为病者提供根治之法。”

    端木未曾料到在如此旖旎氛围下我会说出这番话,有一点狼狈,“晓苏,你听我说,我确实多方打听,也问过美国的朋友,确有这项技术,但还在课题阶段。我的确是想送你们出去医治的,就算国外没根治之法,医术也比国内先进。”

    “请告诉我,你在欺骗我。”

    他本想辩解什么,但看我表情严肃,还是认了,“没错。我以为得手后就会厌倦你。如果厌倦,自然不怕露陷。但事实恰好相反。”

    听他这么明白的说出来,我难免失望,但好过遗憾。“那么,我们的协议不存在。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扑哧笑起来。看我瞪着他,连忙掩住嘴,说,“以为你要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晓苏,你说话的派头总叫我想笑。请原谅我的忍俊不禁,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的幼小心灵?”

    哎,总是这么无奈。他明明一幅欠扁的模样,你又没办法真去扁他。

    我咬住唇,看着他。他回看我,目光越来越深情。

    好了,可以来一记绝杀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端木,老实说,我早就知道那个协议不存在了。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厮混,是因为我……”

    “你爱我。”

    “别插科打诨。”

    “那就是觉得我技术比较好,能让你满意。”

    我涨红脸,“你还想不想听?”

    “听。”他点头哈腰。

    可那句话我不打算说了。“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一起弹钢琴,我就对你印象不错,但你后来一次次让我失望。尤其是我被绑架……那件事,我永生难忘。我也许可以跟你上上床,但不会真正去爱你。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端木,我们结束了。”

    说完,我坚决地转过身去。

    画廊的班还在上着。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当然,不要妄想在办公室里感受季节轮换的步伐。现代办公室,是人类异化的帮凶,它们颠倒你的感觉,迟钝你的反应。此刻,我坐在办公室里,头顶上就是吹风口,感觉寒流在裸露的手臂酿成鸡皮疙瘩。转头看窗外炎炎生热的马路,日光白糊糊团在空气里,仿佛不会流动,就是另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我佩服人类,可以把季节改造得如此彻底。

    端木还会来画廊,他母亲若不在,就去许经理办公室聊一聊。我端上水,叫声慢用。他目光掠过我,嘴角微微上扬,让人有目睹微笑的错觉。他还同以前一样,来的时候,与所有员工招呼,调侃几句,逗得大家都很开心。但他从没主动跟我说话,当然那也跟我每见他就作出熟视无睹的样子有关。

    电话铃声把我从神游状态拽回来。我抓起,例行说:“你好,慕贤基金客户部,田晓苏。”

    “慕贤总部端木舍。”对方说。

    “哦。”我随便应了声。

    对方道:“就你这态度,我都可以投诉你了。”

    我本想说“随便”,想了想,勉强道:“端木先生好。有何指教?”谁让他是我衣食父母呢?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很清,但因为在电话里,我听清楚了。他也在无奈吗?

    他收敛住玩笑的语气,正经道,“我给Z找了份兼职,你想不想让他去。”

    这倒是不错的。Z的状况日日好转,闷在家里也不是事。可不知Z能做什么?

    我问:“做什么?在哪里?”

    “去荆沙的店里帮忙。收银,还有打扫。我跟荆沙说过Z的情况,荆沙愿意接收。”

    不知道Z是否能胜任。但我还是打算让Z一试。因为看到书上写过:对精神病人来说,让他们自立是最好的恢复方法。

    “谢谢。”我说。

    “为你做点什么我很荣幸。”他又恢复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是我第一次到荆沙店里,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沙。我本不想老是那么没礼貌地瞅人家看,但她确实气质好到让我看了还想看。她有一种矛盾的美。挺直的脊背,微翘的下颌,硬气的轮廓,以及简洁的应答,都让她显示出一股清淡而坚韧的气场,但少女一样黑亮的眼眸与乖巧的唇型又让她充满亲和力。如果一定要拿个明星来比较,她神似《心火》中的苏菲·玛索。

    看其人,可知其店的品位也不会差。小店墙壁刷了淡绿色的漆,从踢脚线开始画了深绿色的橄榄叶,一簇簇向上伸延。为充分利用空间,货架时长时短错落有致地嵌在墙壁上,刷成白色,上面搁着自制的各式各样的本本,间或也有布艺、陶瓷之类的装饰。中间还有一块椭圆形的展示台,朴拙的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芦苇,周边都是跟本本有关的辅助品,比如攀着七星瓢虫的木夹子,戴着头套露出小圆脸的圆珠笔……天顶自然裸露着,只用深蓝色的纸包住横梁,横梁上又错落悬挂着自制的吊灯,普通灯泡外是一个铁丝框架,上面缠着各色纸。

    看到我,荆沙就开我玩笑,对端木说:“就是你那个同居女友?”这让我觉得她其实很好接触。

    端木觑我一眼,“也要她承认才行。”

    我说:“谢谢抬举,实在不敢当。”将埋在边上翻东翻西的Z拉过来,“老师,这是你的老板,荆沙。荆沙,老师姓郑。以后请你多多关照。”

    “郑先生,你好。”荆沙跟他握手。

    Z突然问荆沙:“为什么那么多本子?”是啊,这也是我的问题——怎么竟卖本子或跟本子有关的东西。

    荆沙淡淡说:“只想专心做好一样事。”

    Z就在荆沙的店里安下身。不久后就升级成为店里专门的插画师。

    事情缘起于一个偶然。荆沙做了一批笔记本,布面的封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问Z意见,Z想了想,信手在上面画了幅涂鸦。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当场就有人买下。不久后,那顾客还带来了同伴,指明还要那种笔记本。荆沙就放任Z发挥才华。

    Z现在能独自坐公交上下班,会做简单的家务,也敢去超市买东西。如果不说话,他跟正常人已没什么区别。但我发现随着他病情的好转,精神面貌反而越来越不济。他不像以前那么爱笑爱玩,童言无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心事重重。

    但我并没放上心,因为以前的老师也不爱多说话的。

    一如以前,他还是每晚在窗口等我回家,听到电梯叮咚声,准时拉开房门。他也会因为我喜欢吃他做的菜而欢喜。但最欢喜的事情莫过于在灯光下数钱,然后算计着离一套房子的距离还有多远。

    荆沙每月给他发工资,他画的画都有提成,这样算起来,也有1500块钱的收入。他喜欢发薪水的这一天,总是早早下班,在商场逡巡着给我买礼物。

    礼物五花八门,有烧饼,有丝巾,有盆花……每次送给我时,他都要放在身后,让我猜,我猜不准后,他就拿出来,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喜欢。

    他露齿笑,但我分不明那是不是高兴。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仍会看到他。就坐在床沿。黑夜里,他面色温和,目光隽永。

    他不再跟我讲睡是死的兄弟那一套,就跟任何正常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守候你。

    “你不睡吗?”我说。

    他笑一笑,“你接着睡吧,我没想吵醒你。”

    事情应该有了变化,但我浑然不察。因为Z日趋正常,我反而更加放心。有次,碰到孟昀,他向我透露想招个助理,我开玩笑说,我成吗?他说好啊。我二话不说立即辞了慕贤基金的工作。

    端木闻讯后给我打电话:“躲我吗?”

    “真有本事为自己贴金。”我嘲讽。

    “那为什么辞职?”

    “自然有了更好的去处。”

    “去哪里?”

    “恕难相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啪,我挂了电话。不久后跟孟昀外出应酬,偏巧席间有他。中途我上洗手间,出来时被他截住。

    “好狗不挡道。”我醉醺醺说。孟昀不擅喝酒,只好由我冲上去。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分醉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一个女孩子,喝多了也不怕出丑。”

    “要你管。放开我。”

    “不放。”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忽然说:“有本事咬下去。”

    旧话重提,我们都有些恍惚。

    他趁我心软,拽着我往楼下走。

    “哎,宴席未散,那边怎么办……”我叫唤着。

    “由我解决。”他拿起手机。

    我挡住,说:“端木,你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又要说不清了。”

    “我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难道谣言属实?”他一眯眼。

    “什么谣言?”

    “你不知道孟昀要离婚,而传闻你是第三者。”

    “瞎扯。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觉得你这女人笨得可怕,每次都是义无反顾地往浑水里趟,直到烂掉臭掉拉倒。你辞职那天,我好意要提醒你,你还摆出一副我要寻死干卿何事的臭样。”

    “端木,你嘴巴可以干净点吗?”

    “可你总叫我失望。你跟他如果毫无瓜葛,为什么要在这敏感时期做他助理?在别人眼里,你大有小三之嫌。”

    “闭上你的狗嘴。”

    端木声音一沉,“晓苏,你离开我,是不是跟他有关?我记得他送过你哈根达斯。”

    我见他吃醋,不觉好笑,“这就是罪证吗?送哈根达斯的大有人在。”

    “你是想气死我吗?”他拨通了孟昀的电话,这回我没有阻挡。

    他送我回家。沿途跟我讲孟昀的离婚纠纷。他跟妻子协议离婚,但妻子不同意,并以撤股作威胁。孟昀要离婚我知晓,但离婚的因由总觉得蹊跷。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婚吗?据我所知,他背后没有女人?”

    端木道,“凭你的智商,你能知道什么?你也只配冲过去给人作遮羞布。”

    “我不信孟昀聘我作助理是故意的。”

    “但的确是巧,如果人家无心,我只能说你的运气真好。”

    我再不理他。他一介小人,我不能期望他有君子的肚量。

    送我到楼下,他跟着出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小猫。”

    “用不着,她生活得很好。”

    端木忍不住了,“晓苏,这个冷宫要打到什么时候?你不就希望我认错吗?我说一百遍我错了成不成?”

    我看看他,“你并不发自真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

    我哼了声,“听你语气也不像。”

    我把包甩到肩后,就往楼道奔去。但不巧的很,一只易拉罐等在我的高跟鞋下,忠诚得就像端木那家伙的同谋。我踉跄一下,眼看就要四仰八叉出丑,端木的手及时伸了过来,拦住了我的腰。

    他搂着我没有松手。月亮皎洁明亮。我仰天看到星星。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亲密了。这一触碰,自然就不那么容易分开。

    他对我俯下身。我感受到他灼烫的呼吸吹在我脸上。因为他身上有香,我联想到分花拂柳这个词汇。

    “晓苏,我想你了。”

    “可我只想我的鞋子。”

    我看出他要亲我,顺势像孩子一样下滑,蹲在地上,拔起自己的高跟鞋。

    “我地位那么低吗?不如一只高跟鞋。”

    “嗯,是的。高跟鞋打完折600多块钱。你嘛,一钱不值。”

    “可我可以给你买一仓库的鞋子。”

    “你跟雷恩真的很像。”

    他脸色一沉。我知道似乎冒犯他了,连忙闪身走人。

    他冲着我的背影喊,“如果我失去了等你的耐心,你会后悔吗?”

    这句话让我的愧疚散到九霄云外,我骄傲地告诉他,“当然不会。我很庆幸一个王八蛋离我远去。”

    我踉踉跄跄到家,打开门,发现Z居然还未睡,就背靠着窗站着。

    “刚刚是端木吗?”Z问。

    大概是把那幕看到了,我有点尴尬,但也不能打马虎眼,“嗯”了声。

    Z说:“他很久没来了。为什么不上来坐坐呢?”

    “嗯,很晚了,怕吵醒你。”我支吾着。

    他却很认真地对我说:“晓苏,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不防他会如此说,愣在那里,差点石化。

    Z紧跟着又问:“端木很喜欢你吗?就像以前我喜欢你一样。”

    我怀疑我的听力,摸摸额头,想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却又听Z耸人听闻地说:“那一天,端木跟我讲了我们的事。他说我抛弃过你,已经丧失了爱你的资格。晓苏,我真的那么做了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我脑子嗡一下,残存的酒意立马消散。“哪一天?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在医院的时候。”

    我对端木简直切齿痛恨,他怎么可以跟病人说这些呢?看看Z殷切的脸,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道:“我不喜欢端木。别想这些了,很晚了,你睡吧。”

    也许那天,我该和Z好好谈谈的,把我们的关系理清楚,但我没有。

    第二天就接到出差通知。回来后又忙于工作,几乎天天加班,根本顾不上Z。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准点下班,却发现不见了Z。

    那天,我去菜市场买了大闸蟹,兴冲冲地想给Z改善伙食,在楼下,照例仰起头,却没有如常看到一个脑袋和一点光。我起先并没太在意,想Z这几天恐怕等疲了,等不着也就不再等。

    我敲敲门,没声息。我还是没在意,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屋子是亮的,这让我觉得似乎还在熟悉的轨道上,更加放松警惕。

    “老师。”我边换鞋边叫。

    Z没有蹦出来。屋子静悄悄的。我嗅到了一股过于冷清的气息,这才有点慌神,一间间房子找,连床底、柜子都搜过了,但没有。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使劲回忆了下。对Z的最后印象是我出差回来那晚,领他去吃回转寿司。

    他一直很喜欢吃寿司,主要是觉得回转台很好玩。他一盘盘地拿菜,我告诉他各个不同颜色的盘子代表不同的价格,比如绿色的10元,黄色的15,红色的20,而白色的最便宜,只要5元。他就专拿白色,最后看着那一摞盘子,很骄傲地说,呵呵,都是白的。他旁边原先坐着个女孩子,看出他跟别的成年人不一样,就拉拉她男朋友的手,悄悄走掉了。Z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就觉得奇怪了,问我,为什么他们不来这边坐。他们是指外边等位的人。我说:你旁边只有一个位,大概他们都是像咱们一样成双成对的。他就说:那我们给他们让位吧。我也饱了。我知道服务员巴不得我们走,而不肯在他旁边就坐的人也是出于歧视,看Z还那样善良,真感觉心酸。

    回去的时候,他说很撑,要走走。我们就一起走,一直走到荆沙的小店。店已经打烊。Z有钥匙,打开卷帘门进去了。荆沙曾跟我赞过Z勤快,擦货架,拖地什么的抢着做。没事的时候就画插图。有顾客来,选中货物给他。他把背后的价签指给人家看,又指指旁边的零钱罐,客人就自己付钱自己取零钱,他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Z越来越沉默。也许是他已经敏感到唯有沉默,他才能混迹于正常的人群。当他对痛苦敏感的时候,是不是离正常更进了一步?

    灯是荆沙自己做的,灯泡外边扎个铁架子,绕了一圈红的黄的纸,光线从纸糊的灯罩晕出来,红的黄的杂在一起。货架上的物品还是保持着荆沙的风格,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荆沙也很沉默。这店里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

    而我和端木,周旋于聒噪的世界,以为忙就是活着的价值。

    那晚,Z从抽屉里拿过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晓苏,我已经买了下来,送给你的。”

    我打开,扉页画着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子,齐耳的学生头上别一个发卡,一双大眼睛逼真到盈盈欲动,背着的书包里斜斜地探出一张可爱的猫脸,小猫有着和人一样狡黠的神情。他们俩对这个世界实在好奇。

    这画我太熟悉了,它一下子就扣住了我的命门,把苦涩而甜蜜的青春带了过来。我摩挲着纸,任往事将我的眼睛濡湿。

    “晓苏,你喜不喜欢?”他还是这样问我。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又热切还带着点羞涩,似乎我的每个回答对他都很重要。而端木却总有本事消解掉问话的真挚。

    我使劲点点头,“喜欢的。”

    Z背过身去,也许也流泪了。当他能感觉爱的无望,是不是离正常又进了一步?

    我摸了摸泛红的眼眶,连忙给荆沙打电话:“老师今天去上班了吗?”

    “他昨天就跟我请假了。晓苏,出什么事了吗?”

    “我找不到他。他有说请假干什么去了吗?”

    “不好意思,他没说,我也没问。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店里,你再想想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去……”

    我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又去附近超市、花园找,仍旧一无所获。回到家,看到端木在门口等我,不禁怒从心中起,对他吼:“你那夜究竟跟Z说了什么?你自不自私?”

    【端木】

    我记得,跟Z谈话是在晓苏入院的第二天晚上,我给Z带了些快餐过去。听到敲门声,Z迅速过来开门,看到是我,毫不掩饰地流露失望。

    他重新抱起猫,坐到沙发中,一言不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把餐盒放到茶几上。本是想走,看他那副表情,忍不住说:“你生什么气?”

    他说:“晓苏呢?”

    “被你砸了,伤得很严重。”

    他面上滚过一阵痉挛,大声控诉我:“我不是要砸她,是要砸你。”

    “你为什么要砸我?”我抽把椅子,定定心心坐到他对过。我打算跟他摊开来谈谈。我们三人必须有个了结。

    “你,你欺负晓苏。”Z说。

    我笑笑:“这不是欺负,这是喜欢。两个人彼此喜欢的话,就愿意抱抱,甚至亲吻。就像你现在抱着小猫一样。”

    Z吓得连忙把猫放开。

    我又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晓苏,晓苏也喜欢我。”

    Z抱住脑袋,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摆开长谈的架势,“没错,晓苏以前喜欢你,可是你离开了她,跟别人结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已经丧失了爱晓苏的资格。”接着,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们的故事一一道来。Z越听越冷,头也疼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不停说着这句话。

    但是我知道记忆已经搭出了往事的大厦,正催促着他往里面塞上细节。

    整个的过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他,也一刀刀疼醒他。在他感觉疼痛、充满**与烦恼的时候,他开始步入正常人的行列。

    而正常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你没有抵御现实的力量。

    在那些日子里,他一点点拼出了往昔的图纸。他看到自己疯去的原因,发现清醒实在是一桩不堪承受的悲剧。

    他也许还心存眷恋,但没法收拾,只好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Z的失踪,我罪无可恕,但那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理亏。我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解,很多东西可以混淆,可以分享,唯独爱情不是,不能因为对方是精神病人就可以赦免。

    晓苏骂我:你自不自私?

    我胸口一闷,好像是被良心踢了一脚。我那么做,道理似乎冠冕堂皇,究其实,不就是嫉恨Z分享了晓苏的爱吗?就像我以前对Z示好,何尝不是出于笼络的目的?

    我拥住晓苏,说:“我的确是自私。对不起。”

    晓苏抬起手,刷的就要给我一记耳光,但临要挥出的时候,突然转变方向,她抬到嘴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晓苏——”我拉开她,赫然看到她胳膊上一排殷红的牙印。

    晓苏边哭边说:“是我不好,怨不得任何人。我曾问过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别人,要喜欢上了,拿他怎么办?我并不是完全的无怨无悔……老师一定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会找到Z的。”我向晓苏保证。

    我动用了所有关系,用各种途径寻找Z。Z仍音信渺渺。我曾经以为只要Z离开了,晓苏就自然属于我了,事实上,如果Z真的消失了,我与晓苏的裂缝恐怕再难愈合。得失的关系如此微妙。

    经历这件事后,我发现我的观念在经受蜕变。想想以前,那么狂妄,无非是依恃自己出身的优越,好像就此高人一等,有藐视众生的权力。而这些并不与生俱来,也不会永不脱落,甚至与我本人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幸运馈赠。怎么敢如此挥霍命运的美意?我的心开始沉潜下来。有次,在电梯里遇到霍比人,他抬着脸,直视电梯门,与往日一样,对我爱搭不理。我主动打招呼,跟他寒暄。他一时反应不及,待我出电梯的时候,才嗫嚅着喊:端木先生好。

    我觉得心里的枷锁涣然冰释。

    这日上班,很意外地接到荆沙电话。

    “舍,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觉那笔钱借给别人。”

    那不是笔小数目,我不由暗吸一口气,问:“谁?”

    她顿了下,还是沉稳地说出名字,“孟昀。”

    我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孟昀提出离婚,她的夫人以撤资要挟。华诚本身立足未稳、风雨飘摇,她夫人作为大股东撤资的话,摧垮华诚的轻易程度类同于以石击卵。大家普遍认为孟昀不可能为美人放弃江山,一直在观望中。难道,这个幕后美人是荆沙?孟昀的婚姻因荆沙亮起红灯?

    “为什么?”我问。

    荆沙说:“他需要钱,而我恰巧有一笔。我只是不知道觉会不会同意。”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孟韬知道荆沙有这笔钱,所以有恃无恐?

    “觉把钱留给了你,那你就有随意支配的权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合适的地方。”我说。

    “他的SG计划很宏大。也许别人会认为他好大喜功,但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荆沙的声音依旧平静。

    “沙沙姐,你不要太单纯,有些男人会用抱负、蓝图之类的说法去蛊惑女孩子。也许孟昀接近你只是为那点钱。”

    “他从不知道我有这笔钱,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给的。我想通过你,你们用合作或别的什么方式给出去,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沉吟着,“我们面谈吧。”

    有一段时日未见荆沙,她憔悴了不少。原本就硬气的骨架更加凸显,但眼中的灼灼光焰不言自明地传达着她正受累于一段感情。

    我们在她小店附近的酒吧见面。其时,不过下午六七点,人不多。荆沙独自坐在酒吧深处,纸糊灯罩的晕黄洒在她身上,让风骨凛冽的她多了份脆弱与凄惶。

    桌上粗砺的陶瓷花瓶内插一束不常见的洁白的花。问荆沙什么花?荆沙告诉我是姜花。我们的话题就从姜花开始。荆沙说,姜花喜湿,多生于岭南,香港夏秋之际,姜花遍地都是,主妇从菜市场跟鱼虾一起买了来。花贩怕花早开,常会将花苞浸于盐中,回到家,须倒插在清水中浸泡一小时,若不谙此道,青紫的花苞就永远开不出来。

    “中国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一把花也要受这么多折腾。”我感慨着。

    荆沙说:你知道人们把这种开不出的花叫什么吗?

    我摇头。她说,盲花。

    “很残忍的名字。”

    荆沙笑笑,“可以类比半途就被掐掉的爱情。”

    她在隐喻自己吗?我沉默下去。来的时候,我带着劝说的目的,打算制止荆沙。但现在,不免踌躇。爱情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我们旁观者有什么资格置喙?他们都是成年人,必然清楚行动的代价。

    我对她说:“任何事务必三思,但考虑成熟,就去做。钱是你的,你有支配的自由。至于你希望我跟他合作,我想不出名目,而且,这样的大事需提交董事会审议。做生意有各方利益照顾,合作对象有时候就是竞争对手,我们不会轻易做慈善。”

    荆沙点点头,说:“我懂了。”

    “你也要知道,这笔钱只救得了一时。关键在于华诚能否站立脚跟,维持稳定的业务量。只有这样,SG才有开发的可能。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你怎能要求他去穿一件华服?”

    荆沙说:“我不了解业务。但我觉得孟昀不计个人安危做SG必然有他的道理。”

    只有爱情,才会产生这样彻底的信赖吧。我顿了顿问她,“他离了吗?”

    荆沙点头,说:“就是昨天的事。他夫人跟我打电话,向我道贺,并告诉我会按计划撤资,让我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

    她苦笑了下,洁净的脸上罩着愁云,“听上去,她的话里都是嘲讽,但我一点都不怨她。每次想到她在异乡孤独生活,就很不安……”

    “孟韬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我跟他从一开始就只是精神的交流,感情的发展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当意识的时候,因为无力担负,我们决然斩断了这段关系。可是后来又在异地鬼使神差撞到,我们还爱着,不愿离开。他说要争取,让我给他一年时间。时至现在我们也没联系。我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伤害他夫人,但这种事避免不了就是伤害。”

    “你别太自责。两个人能遇见不容易,能争取自然要争取。”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我给他和他夫人都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处境摆在那里,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我还是心存期待。”荆沙喝掉杯中酒,脸上捎带酒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困扰,“夫人曾经找过我,预先跟我提过要撤资的事。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跟孟昀说再见的。但我犹豫来去,还是决定把选择权扔给他。我相信那对孟昀来说应该很痛苦,一边是事业,一边是责任,还有,我……其实我算什么呢?没有也没关系的,他可以如以前一样干下去,事业是他的生命,就算偶有缺憾,也没太大所谓,人生怎么可能把什么都占全……是我自私了,我现在很乱。”

    她继续倒酒,又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双手捧着杯子,微微的痉挛。

    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不重要?他离婚,肯定有他的权衡,若非觉得你更重要,按他的性格不会破釜沉舟的。我听说他妻子是高位截瘫,他这么多年也很辛苦,寻找自己的幸福并不可耻。我们中国人就喜欢演苦情戏,没了感情,为孩子、为家庭、为责任、为名声都会惹下去。其实,人短短一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这事要放到国外,可能就皆大欢喜。离婚后也可做朋友,仍有情意嘛,非得撕破脸吗?我就不赞成唐敏的做法,简直是硬生生的威胁——离可以,大家都别想好过。见过几起离婚事件,都是这样鸡飞蛋打的场面……总之,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三个人的局,大家都有责任。还有,既然已经离了,就去直面后果,多往前看。”

    荆沙点头。

    我又道:“你资助孟昀,最好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不明真相的人难免把你们的关系想差了。还是,我给你想办法。”

    “谢谢。”荆沙踌躇了下,又跟我说,“夫人曾有个提议,我们三人去加拿大,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哦——”我意会到了,忍不住笑起来,“孟昀倒很爽啊。”

    荆沙说:“你也觉得太天方夜谭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拒绝了。”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细纱的白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又缓慢落下。金黄色的银杏叶在蔚蓝的天空中招展,秋天已经到了。

    【晓苏】

    Z离家出走半月后,被警察在老家石人山找到。他在山间的破庙栖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恢复成我半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我跟他之间的那半年时光平白无故就没了。

    我无法确知他为什么选择不告而别,也不知道那失踪的半个多月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能庆幸他总算平安回来。

    他现在状态比以前还要糟糕,出现严重的幻听,老以为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就拼命地扭头拼命地扭头但那鬼一样的东西永远看不到。在我眼里,他就像个陀螺,永不停息地运转,直到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我有时候看不下去,就会抱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但他不认得我了,以前那套安慰方式宣告无效。他会拼命地推搡我,有次,居然狠命地把我举起来……

    若非端木及时赶到,我恐怕会被他摔成肉酱。

    我头次感到了害怕。我为我会害怕Z而震惊。

    恐惧源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当我恐惧的时候,Z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爱,需要持久耐心,以及绝对的付出,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这样宽广的境界。

    但我还是要录下特蕾莎修女的话,那种博大曾经激荡我:

    1.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蔽动机。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2.你今天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遗忘。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3.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成功;

    4.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还是要建设;

    5.你坦诚待人却得到了伤害。不管怎样,还是要坦诚待人;

    6.心胸最博大最宽容的人,可能会被心胸狭窄的人击倒。不管怎样,还是要志存高远;

    7.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当你真的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攻击你。不管怎样,还是要帮助他人;

    8.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不管怎样,还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

    9.你可能软弱、可能绝望,可能觉得一切都徒劳、虚空。不管怎样,还是要相信上帝掌管明天。

    我想,也许Z是上帝扔给我的一个礼物,让我在久经考验中成长。

    端木劝说我将Z送进医院,“不然他会伤害你。”

    父母送Z去疗养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被护士强制穿上灰蓝色的袍子,又被强制关进属于他的铁匣子,在我们走时,他双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那样的场景实在不忍重复。

    端木说:“我知道你是担心精神病院的不人道环境。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不用太久就可以接回来,还跟以前一样。我想,你也不愿看他这么折磨自己吧……”

    我最后同意了。端木把Z送走的时候,我仍感到了空落,好像是我把他抛弃了。

    我依然在华诚做事。公司在孟韬离异后曾有过一段动荡的日子,他的妻子撤资,公司业务无法正常开展。这次事件的恶劣影响不啻于上次的信任危机。但好在,慕贤给了资金支撑。这笔钱来得蹊跷,也有媒体追问慕贤高管基于何种目的,但对方都是用好听的空话应付过去。

    孟韬以更拼命的姿态投入日常管理与SG的研发。据我观察,他身边没有女人。离异,应该是另有原因。其实,坊间一度将我传为第三者,看我们坦然自若,风声也渐渐低下去了。

    Z入院后,我和端木并不怎么联系。在我看来,当我说出——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时,我们就算分手了。

    他也不像以前死缠烂打,偶尔给我打电话,不外乎告诉我Z在医院的情形。

    探视期要在一月后,但他有钱,可以在医院安插耳目。

    我们曾经聊过Z旧病复发的原因。

    端木说:“也许他并不愿意痊愈。”

    我觉得端木在胡说八道。这天底下,哪有人愿意做疯子的。

    他讲:“精神病人有他的逻辑,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疯子。我们治愈他,无非是让他们遵守所谓我们正常人的逻辑。但我们的逻辑就一定正确吗?回顾一下,我们在遵循我们的处世规则时,也曾经感到无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一定要强大。但他显然不是。所以他选择逃避。也许不能说逃避,是真实地生活。我想,只要他不伤害自己,不如让他呆在自己的体系中,大家相安无事,就像不同品种的树木,是不是也挺好?

    我觉得端木说得有点道理,但又忍不住用自己的小人之腹度他的小人之心,“你巴不得他永远做疯子,这样你就可以充满优越感。”

    端木叹了口气,说:“我能有什么优越感?晓苏,在跟Z的较量中,我已经输了。当然,我输在自己。”

    之后,端木为推销Z的画作多方奔走,有几家机构看中,但大多希望拿Z的精神状况炒作。端木一概拒绝。最后他决定自己亲自来做。

    “如果你同意,签份代理合同,我帮你运作。我想给他办个画展。无论他现在能不能体验成功的滋味,成功曾经对他很关键,我要帮他达成这个心愿。”他说。

    “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曾经跟他许诺过,只是想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忽然觉得这个端木跟我认识的那个似乎不一样了。

    到一个月的约定期,我去医院见Z时,发现Z正抱着猫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胖了不少,眼神也有点呆滞。陪同医生说,是治疗的副作用。他还说,情绪已经控制下来了,幻觉也少了,再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那只猫——”我看着眼熟。再仔细端详,方认出就是端木送我的金吉拉,Z失踪后,我送还给了他。

    果然,医生说:“是端木先生带来的。”

    又说:“端木先生时常来电话问候病情。听说Z恢复得快,就过来探视。其实这阵子他经常来,给Z带好多东西,吃的、玩的、还有颜料和画笔。端木先生每次来都会很耐心地跟Z说话,还带他打球。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手足。”

    我心内一窒,又一热。医生转身打开Z的房间门,屋子略有凌乱,主要是杂物过多。靠墙一侧,扔着各色食品包装袋,还有Z的画纸散在地上。

    医生说:“Z很善良,每次拿到吃的都要分给别的病人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见者有份。端木先生知道了,来探视的时候就会带好多东西,每次他来,就是我们这里病人的节日。很多病人都喜欢他。我以前以为端木先生可能有作秀的成分,后来发现不是,他是非常诚恳地在跟病人交流。为了进入他们的世界,他甚至把自己当作他们的一分子。上次他跟我们院长说,想给医院捐点钱,让我们用来培训更有人情味的看护。他的行为也给了我们启发,我渐渐想,这种无法根治的病是不是可以通过爱的治疗来找到出路?田小姐,你真幸福,有这样出色的男朋友。他也让我改变对富二代的看法。”

    端木为了Z能够受到院方重视,也为了方便我过来探视,曾跟院长点过我是他的女友。我有点脸红,内心那股热流却激荡得更厉害了。

    医生有事,道声失陪走了。我默默收拾房间,脑子里却全是端木。擦桌子时,看到桌上有本素描本,首页画着小卫的石膏像,笔触僵硬呆板,不像Z的手笔。我又往后翻了几页,看到某页画有女子像,女子我认不出来,但背景与站姿似曾相识。想了下,才想出端木曾在君悦酒店的喷泉前,用手机给我照过相。那么是照着相片画的了。真不敢想象,能画得那么丑。我嘴角牵出一个笑容。

    “喵呜”一声,小猫蹿回来了。

    “晓苏晓苏——”后面追赶着气喘吁吁的Z。

    我以为Z认得我,高兴极了。但他只是抱起猫,把脸贴到猫的脖子里,“晓苏晓苏”地叫开了。

    “她是晓苏?”我指指猫。我们以前从没给猫起过名字。

    “是啊。”Z瞄我一眼,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端木起的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像以前听到过。”

    我有点啼笑皆非。但看看Z对小猫的亲近,想想,自己也许还不及这只猫呢,它给了Z多少安慰啊。

    “我也叫晓苏。你认得我吗?”

    “你是晓苏啊。”他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起一只猫的名字呢?”

    他还是记不起我,但猫认得我。她还那么害羞,用爪子蹭了蹭我的腿向我问好,然后在我身边安静地蹲下了。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喧哗。Z竖着耳朵听了听,猛地站了起来,蹭蹭往外跑。

    我抱起小猫,“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端木在院子里派发食品和玩具。其时太阳正在落山,天地浴在一片明亮的水红中。他被病人簇拥,个子依旧高挑,但因为脸庞始终向下,我只能看到他周身一圈金色的光芒。黄昏正在他身后敛去。

    晚饭,我们吃自制的鱼头火锅。

    写字桌上的杂物全部撤去,摆上电暖锅,接上插线板,然后由他们俩抬到床前。我坐椅子,端木和Z并排坐在床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兄弟,而我是他们的家长。这个念头让我比较得意。

    鱼是病区食堂做熟的,放锅里烧热后,下菜就可以吃。吃饭时候的劳动绝对有助于调节氛围。我们仨拼命地下,拼命地吃,几双筷子在水里搅来搅去,一直搅到洪湖水浪打浪。

    “呵呵,呵呵……”Z快乐得一直在笑。

    而端木大多时候看我。我埋头吃。小猫是最会享受的,它在桌子下把鱼吃饱后,就顺着我的腿蹭蹭往上爬,爬到我大腿,再拱到肚子,死皮赖脸地贴紧了,呼呼睡去。

    “这是只小色猫,”端木说,“我严重怀疑它的性向。”

    “谢谢你。”我对端木说。风扇在头顶嗡嗡叫着。屋子里流窜着吹不散的西晒热。

    “谢什么?怎么谢?”端木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嗯,你为Z做了那么多。”

    “我可不为Z……别得意,也不是为你。”他顿了下,柔声说,“也许一开始是为你,但后来不是了,我是为自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快乐。每次从医院回去,我就感到像飞翔一样的自由、轻快,不是施舍带来的优越感,而是为别人做点什么的纯粹的快乐。我忽然明白了,为自己是没有出路的。”

    我很高兴端木有这样的认识,但故意摁了摁脑袋,说:“好像很深奥,恕我愚笨。”

    “好吧,我就讲你听得懂的话,晓苏,假如我是你胸口那只猫,我会很幸福。”

    Z这时候插上来,“我也会。”

    “你会什么,兄弟?”端木搭住Z的肩。Z傻呵呵地说:“幸福啊。等下——”他拿过调色板,在纸上泼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那确实是幸福,黄金的颜色。

    但端木说,便便也是这个颜色。

    端木送我回家。车窗外,奔过去很多云。月亮跟着一路疾驰,难免磕磕绊绊,被浮云掳住。发亮的水偶尔掠过视线,不开花的树却哨兵一样处处皆是。远上一片苍翠。我趴着车窗,迎着清新的风,感到心灵无边的澄明。

    那就是满足吧。

    “Z的画展你去吗?”端木说。

    “去啊,为什么不?”我想想,又问,“你是不是倒贴了很多钱哪?”

    “嗯,怎么说呢,我这属于投资,我看好Z,我会有回报的。”

    “端木……”我欲言又止。

    “别吊胃口。”端木歪歪嘴角,“尽管表白,我有心理准备。”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目光里有欣赏。

    端木气一松,“哎,真没劲呢,我以为你会说,今晚住我那吧,我想你了。”

    “呸——你想得美啊。”

    端木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膝盖上,小心地抚摸着,“晓苏,见到你我很高兴!”

    “喂,高速路啊,你还心猿意马,要不要命?”

    “那么多种死法,我最向往牡丹花下死。”

    “你是间接表扬我很漂亮吗?”

    端木响亮地笑了起来,“晓苏,你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我见过的女孩子肯定比你见过的男人要多。”

    我傻傻地盯着他,真的觉得他变了。还是以前那副皮囊,但眼光清澈,表情平和。像秋日的阳光,又像露出嶙峋石块的山涧溪流。

    “看什么?觉得配不上我?”他说。

    【端木】

    晓苏说,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衣食无忧,爱情与事业对我也很廉价,我从没去思考活着究竟是怎样一桩事情?

    如果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大概不会因为我有一具华丽的水晶棺而满足。

    如果生活的意义不在物质,我只能从精神上去寻求。但我依然想不明白,我缺的是什么?

    我把我救赎的起点,归在小猫身上。

    Z失踪后,晓苏就把猫送还给我了。一开始是因为她要出差,让我代管几天,后来,随着我们关系的僵化,她再没把小猫要回去。

    我给小猫取名晓苏,那是为了过嘴瘾。

    “晓苏,记住了,以后便便只能在这里。”

    “晓苏,来,让爸爸抱一个。”

    “晓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不要乱钻我的被窝。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

    我逐渐发现伺候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记得给它喂粮,要训练它大小便,还要跟它作情感交流。有日,我不小心把它锁在卧室,它饿得不行,发飙,在我被褥上撒了扬扬一大泡尿以示薄惩。还有一次,我在电脑前处理文件,她跳上来,在键盘上乱踩,把我刚打完的字全部变成乱码……几日下来,我就烦不胜烦了。我想给晓苏送回去,又想,自己连只猫都带不来,以后怎么带小孩呢,晓苏会更加看低我。也就忍下来了。

    我在墙壁上贴上字条:耐心耐心耐心。就当家里养着小孩吧。

    你的孩子你敢三餐不让人吃饱吗?你的孩子你敢漠视它,心烦的时候随便踢它一脚吗?

    小猫一开始也不喜欢我,除非肚子饿跟我抗议,大多时候,她睬都不睬我。她喜欢一个人在阳**处。她好像在等人,只要楼下有人经过,她都会趴着玻璃窗往下看,神态凄楚,玻璃似的眼珠子似乎隐含着热泪。

    我真受不了她这幅模样,就会抱起她,说,小可怜,你妈妈不要你了。我也在等她呢?我们是同病相怜。

    她在我怀里挣扎,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摁紧了,说:你这脾气跟你妈还真像呢?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知道你向着她。好吧,只要她来,我会低声下气向她讨好。你说她会不会来?

    晓苏一直没来,但我跟猫的感情却越来越好。方法无它,一是,用吃的玩的贿赂它,二是,有事没事搂搂抱抱。悄悄告诉各位,母猫很吃这一套。

    我也经常跟它说话,比如说,公司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决策,我就会讲给她听。别以为她听不懂,她懂着呢?

    我问她:好吧,告诉我,我这样做对不对?

    她叫一声,就是对,两声就是不对。

    猫是通灵的,近似巫婆,我觉得她的建议大抵不错。

    猫在我的宠爱下,越来越胖,我真想带给晓苏看看,又怕晓苏让她小小年纪就减肥。晓苏这家伙对我爱搭不理,我总可以去见Z吧。当医生说Z病情已基本控制,我就迫不及待带上小猫走亲戚去了。

    Z做了电疗,状态稳定下去,但原先的灵气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原本他心内有只奔放的鬼,太热烈了,受不了,但是把它打死,也失去了灵魂。Z和善、腼腆,缩在角落看自己的手指。他不认得我,但认得小猫。小猫柔顺地蹭他腿时,他眼睛一亮,俯身把它紧紧搂在怀里,亲着抚着,像见亲人一样。小猫也热切地回应着,眼睛波光粼粼,又像藏着一包泪水。我在边上感慨万千,觉得动物比人有感情。

    Z把我给他带的牛奶倒在掌心,让猫舔着。猫舔一舔,瞄瞄叫一声,他像听懂了,心满意足地笑。

    “她叫什么名字?”Z问我。

    我说:晓苏。

    “晓苏晓苏,这个名字好熟啊。”

    我笑笑,“她妈妈也是这个名字。”

    “她还有妈妈啊,当然,没有妈妈,她怎么生出来呢?她爸爸是谁?”

    “这个嘛……”我不好厚颜无耻地说是我,欺骗Z幼小的心灵。

    “那就让我做她的爸爸吧。”Z看我犹豫,连忙把这个权力与职责放到自己身上。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夺,点头,“成。”

    Z抱着猫,啃我带去的鸭脖子。一抬头,看到门口挤了很多病人的脑袋。他呆一呆,就把案头那一袋鸭脖全拿过去,一人一个,直到全部分完。

    “你呢?”

    “我不饿。”他拍着油腻腻的手,望着我笑。

    我全部看在眼里——Z的认真,Z分发完后的愉悦——他的笑还是傻乎乎的吗?不是,我觉得比雨后的阳光更晶亮更洁净——一股热浪在我五脏六腑冲决,再爬上身体各处,我仿佛在经受着一场缓慢的、没有痛苦的蜕变,就在一瞬间,我真切明白晓苏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我不会爱一个只顾着自己的人。

    下次去的时候,我让助手帮忙,采购了满满一车子食物,我跟Z一起分发给病人,有病人学我们的样子再分发给其他病人……爱心跟病菌一样也会传染,大家都以助人为乐。我们都呵呵呵呵地笑着。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落下,笑声似乎也披上了光泽。我觉得病人的生活太单调,拨款在院子里按了篮球筐,搭了乒乓桌,我教他们玩,他们有些行动机能有异,没法按规则出牌,但不妨碍大家游戏的快乐。快乐也是会传染的。

    从医院回市区的的时候大多已到了晚上,行走在高速路上,打开顶篷,可以看到深蓝的天空,缀着钻石一样的星星,山腰上四散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子,灯火连缀在一起,像一条璀璨的珠子。风舒缓地吹,拂去了一天的暑热,停歇在心上,是经久不息的惬意的凉。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神清气爽过。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

    晓苏曾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但是当我感觉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有意义的吧。

    确实如此。

    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南四环。晓苏说:我最近在学车。明天要考桩。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没问题,我作陪练。”我从最近的出口下去,找到一块地广人稀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交换了位置。但附近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我想了想,推门下去,走到车后,对她说:“我站在这里不动,你就把我当一根柱子。”

    晓苏半天没动。我吼:“启动啊。”她就这样小心地练习倒库。

    等我们重新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发现她怔怔靠着椅背,脸色惨白,握握她的手,全是汗。

    “需要这样紧张吗?还不是路考。”

    “我怕我不小心把你轧了。其实很危险的。”

    “跟你说过的,那么多种死法,我最欣赏——”

    “少贫。”

    我团了纸巾,欠身给她擦汗。我们面颜相距一寸不到,我闻到她身上汗味与体味相杂的气息,那样的温暖。那一瞬我所有的细胞都苏醒过来,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她的问候。我团住纸,搭在她的肩上,她仰脸审度着我,还是那双好奇的眼睛,像小猫一样,亮晶晶、湿漉漉的。

    你好奇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我。我想。嘴巴凑过去,触着她温软的唇时,我心里的灯就灭了。

    辗转着,再反侧,全在她的世界。

    一个贴心贴肺地吻,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彼此的诚意。

    那一刻,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拥有。

    【荆沙】

    舍体贴我,那笔钱还是通过端木家的基金会,以借贷的方式给了孟昀。除了端木母子和陈律师,业界并不知道背后有我在起作用。

    孟昀依旧活跃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还是一幅被妖魔化的形象。他从不辩驳,不上任何媒体,不发表公开讲话,我除了在网上搜搜那些道听途说,没有任何途径获知他的消息。

    事情过去差不多两周后,我收到孟昀一份很简短的EMAIL,他还是用他淡然的语气说:丫头,我离婚了。但你不要怪罪自己。离婚有很多因素,你的关系反而是最小的,我不赘述,有机会再谈。总之,你请安心。还是以一年为期,等尘埃落定。

    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发涩。我心里滚过酸痛,又满溢热浪,他的体贴让我此前所有的煎熬都化做了乌有。

    10月底,端木寄给我一张画展门票,主题叫:我们不知道我们。画家是Z。我自然要去捧场。

    那天是周日,但人不算多。Z不在现场,没有记者,也没有镁光灯。看得人都是静静的,像麻雀一样散在展厅四处。

    我不太懂画,但Z用色的大胆与笔触的狂放叫我震撼。看得久了,你会感觉到色彩如游泳时奋力化开的波浪,在动荡起来,而波纹的底部就潜藏着我们自身不知道的秘密。我在一幅画前久久站立,直到有人叫我:沙沙姐。

    这个称呼只有端木叫,尽管他比我大一点,但他这样叫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我想我就应该是他的姐姐。

    他冲我明媚的微笑,依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自然就是晓苏了。我一直觉得,晓苏外表虽不出众,但有一双灵透的眼睛,乌黑又发亮,活脱脱两块燃烧的小煤炭。我很高兴小舍能遇到他生命中的女人。

    “Z怎么样了?”我们到一边寒暄,端木递给我一纸杯纯净水。

    “月底就能回来了。”

    “大画家还可能来我小店帮忙吗?”

    “当然,他是你培养出来的。”晓苏说。

    ……

    端木有客人应酬,晓苏就陪我看画。我们在每幅画前长时间立足,细细品味。

    “孟总——”晓苏突然招起手,打了个招呼。我脑子轰了下,感觉呼吸都紧促起来。该怎么办?距离太近了,时间刻不容缓,我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礼貌地朝他看,但我依旧无法协调好五官,摆不出正常的反应。我口干舌燥,手足无措,从未感觉自己这样慌乱。

    在如此剧烈反应下看出去的孟昀就像一张剪影,一个尘梦,虚幻得厉害。

    他还是瘦削,五官清俊简明,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意境。青春的帆已经驶过生命饱满的河床,只剩下嶙嶙峋峋的石块。但生命的秋光自有其淡泊明净的美。

    他看向我,挂着淡淡的笑。我们的目光层层靠近,像穿越雾霭,也像穿越时光,寻求着最后的交会。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都有异样的震动。

    有多久没见?而思念那么重。

    “孟总,跟你介绍下,荆沙,开一家很别致的文具店,有空你要去捧场。”晓苏是热情的,又拉着我近前,说:“沙沙姐,是华诚的孟总,你肯定有所耳闻,但最好把你脑袋里那点顽固的印象统统抛掉,孟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是一般人——”

    我的心在说,我知道。

    孟昀嘴带笑,向我伸出手,边回应晓苏,“哪里不一样,难道四双眼睛两个鼻子?”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间有点长,超越正常的礼节。

    “孟总——”我叫了声。刚出声就哽住了。

    “丫头,”他轻轻说,低得只有我能听到,“等我。”

    有人找他,他道声失陪就走了。人群聚散中,转身就是离别。而那时候,我们以为等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在人群里搜寻他的背影,没有找到。再没有找到。

    记忆里关于他有几页?写下来,连个中篇都算不上吧。

    除开有限的几幕,一切都是静默的。走道上的致意礼让,开会期间的仰视与俯视。订盒饭的小小欢喜与接收盒饭时一声谢谢……人生的遇与不遇,如水流烟散,转瞬即逝。我们卑微的生命,你到底可不可以许诺?

    在画展见到孟昀后,我的焦灼一扫而光。虽然还是一个人开店关店,走长长的路,一个人吃饭洗碗,做做手工,但其间的意味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每一天,如水般绵延,一日与另一日不见得有太大区别,而现在,每一日都在爬坡一样的向前,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那件毛线坎肩我已经织好,在胸前我仿照“ELAND”商标图案绣了一只小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幼稚而不愿意穿,但我想我会逼他至少在我面前穿。很多个夜晚,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坎肩是暖和的,记忆是甜蜜的,思念会让周围安谧的空气微微荡起。我不知道他以什么方式记挂我。是忙里偷闲的一帧影像,还是含在嘴里无法出声的一个昵称:“丫头”?但他应该没有太多心思想我——听说,北海厂区已经在进设备,SG的研发成果将进入试产阶段——不过,我想,想到我的时候,他心里必然也会升起期待的暖意吧。这样猜测着,睡意潮水一般涌来,我安宁地陷入梦境。

    Z出院了,还时不时来我店里画插图。他清秀的面容与专注的神态总会吸引很多女学生。他的形象就是一个斯文儒雅甚至有点深沉的老师,是青葱年代女学生们暗恋的对象。

    Z的一生大概就会这么过去。他挥一挥衣袖撇掉成人世界的规则,回复童真。他说他爱说的话,做他爱做的事,遇到晓苏他是幸福的,他年轻时代的恋人现在成为了他的姐姐、母亲,此岸的支柱。

    小猫有时候也会被他们俩抱来,如果端木也过来的话,这小店就拥挤得似乎要爆炸了。我就会关店,大家迎着招展的夜色去吃饭。有时候挤端木的车去我家做饭。Z趴在地上,跟小猫玩绒线或喂零食,晓苏唠叨着:老师,你的衣服是新换的呀,别弄脏了。端木翻个白眼,晓苏,你老了后一定会是个很唠叨的女人。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而我,有这样的朋友,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难免想象,孟昀以后会不会加入我们的小集体呢。在这间屋里,他会扮演什么角色?一定会在我身边帮我打下手吧,客厅的区域留给晓苏他们,他们是开放的,厨房是我们的,相对隐私一些。这样想着,我就又高兴起来。

    晓苏还是从端木那里获知了我和孟昀的事,时不时地会跟我透露一些孟昀的消息:他头发长了被她逼着剪了恐怖的发型;他修家里的水龙头,被水柱浇成落汤鸡……看我很羡慕她能常见孟昀,就跟我说,要不要给你们安排机会?我摇头。我觉得孟昀定下一年期自有他的道理。他是在保护我,不希望我过早曝光成为舆论炮轰的对象。我也相信约定的象征意味,我们这样纯洁的爱着真的很好。晓苏说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怪胎,那我也很荣幸。

    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孟昀在累极的时候,会开车到我家楼下,静静抽一支烟,看楼层上的灯光,然后悄然离去。

    我也知道,他会在安徒生童话上写:丫头,想你了——

    他看了很多遍《何时是读书天》,生出时不我待的感觉,拿出手机,就要拨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

    他想亲我,收集我呼吸的芬芳……

    他用加倍的工作转移自己炙热的思念,他希望迎接她的时候,能给与她平静、安定的生活,以及尊严。

    这个女人他深深爱慕,用迟到的青春和后半生的承诺,所以,他等。

    有一个夜里,很晚了,晓苏给我打来电话,压低声音说:“荆沙,你会开车吗?”

    “拿过本,但好久没摸过,手有点生。”

    “那你下来吧。我在你楼下。黑色的凯美瑞,你熟悉的。”

    那是孟昀的车,我来不及多问,换过衣服,下楼。

    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枝杈全部脱尽了叶子,铅丝一样插向清寒的天。气流割在脸上麻酥酥的,似乎转瞬就有冰凌落下。

    孟昀的破车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脏。他从不记得要去给车做个美容,就如他不记得关心自己的冷暖。他的生命都在工作。

    晓苏从驾驶座出来,说:“我们刚刚参加完一个宴会回来,孟总睡着了。你载着他随便去哪里兜风,然后停到华诚车库。”

    “这个——”

    “去吧,他喝多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我忽然想起孟昀曾经说过,他一直会做一个梦,他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费精力开车,就歪头睡过去了,但车没有就此停住,而是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谁在帮他,但他知道这个人可以完全信赖,他彻底放松,陷入黑甜梦乡。

    “好。”我点头。感谢晓苏的美意。

    也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实在的感觉。我钻到车里,看着酣睡如泥的孟昀,他的嘴微微张着,有轻微的鼾声从里头走出来。但他睡得并不舒展,眉头微微簇起,脸部神经偶会神经质地跳一下。我脱下羽绒服,盖到他身上,然后拉住手刹,启动车。

    我磕磕绊绊把车开上三环主路,手生的缘故,车速总是不敢提起来,就有车滴滴答答在我身后猛按喇叭。不耐烦了,就并到另一条线,从我身边嗖地掠过。

    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12点都过了,还有这么多车,他们晚上不睡觉到底干什么呢?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人生观吗?

    时间时间,人生不过百年,太多人觉察到时间的局促,想把生命拓宽。对我来说,能有这么一刻与所爱相伴,就算他毫不知情,也该心满意足了。

    开了一阵,渐渐找到感觉。车子平稳了下来,我的神经也开始松弛。这就有工夫,时不时瞥上孟昀一眼。他依旧没有醒,呼呼地打着鼾,把车子搞得很热闹。有时候,他可能觉得太热,会把盖的衣服往下扯一扯,有时候,又会把衣服提到自己的鼻端,似乎有什么好闻的气息在诱惑着他。渐渐地,他的眉峰平展了,嘴巴微微地嘟起,面颜呈现出一副不设防的单纯模样。

    我想了下,似乎从没有坐过这个人的车,倒是经常看到。公司停车场是露天的,而且最脏的一辆跟最艳的总是同样的吸引眼球。也许明年,我可以告诉他保持车的面貌跟保持个人的仪表一样重要。当然,我会把他的车擦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他为这点琐碎费神。

    车子过了联想桥,转中关村大道,华诚大楼就矗到眼前了。我像回娘家一样,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也有一点失落。我又要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见他了。

    我扭头又看了眼他,他还在睡,嘴角有隐现的笑容,带点狡诈。我有一瞬怀疑,他可能已经醒了,知道我在开,甚至偷偷旁观了我笨拙的开车过程,但就是不暴露,要跟我玩捉迷藏游戏。

    好吧,如果你快乐,那我就奉陪。

    我费了点劲,才把车倒进车位。其间因为差点擦着旁边的车还猛打了下方向盘,他的身体随之踉跄了下,我想这下他总要醒了吧,但他只是歪了下头,朝着门又睡过去了。

    我下车,到后座,那上面有文件袋、脏衣服、网球拍,居然还有几张零钱。我把衣服折叠好,将网球拍放到后备箱,文件袋归拢,零钱塞到前面抽屉里。

    我看看手表,凌晨1点多,我没什么好做的了,我要走了。

    我站在副驾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叫醒他。最后选择不。我想,我们能在一起共度一段时间——我为他效劳,他偷得浮生半日闲,踏实地睡上一觉,已经很美好了。

    回去的时候,我想象着他醒来,为错过些什么而懊悔不迭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又想他或许已经经历了最美妙的梦境,那里头有我的存在,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离那个约定期限一个月不到。为了让时间过得更快些,我去云南旅行。

    每到一处我都会拍一张照,写下当时的心情。所有的景物都与思念缠绕,热辣辣不加节制地攀爬到我的笔端。

    你的声音在我体内循环

    我却无法确定你的所在

    比夜更险峻,每一分、每一秒

    都有炎热的赤道,和寒冷的两极

    为了爱你,我历尽艰辛

    现在,春天再次归来,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

    (注:来自温立姿《我深知你的恐惧》)

    但四月却是最残忍的季节。那一天,我欲骑马去洱海,但怎么也爬不上马背。师傅欲托我上去,已经把我抱起来了,这时口袋里铃声大作。我像受了惊慌,翻落到地,接上了晓苏的电话。

    “荆沙——”晓苏的嗓音明显不对,喑哑如生锈的铁门。

    我内心咔嚓了一下,像冰面蹦出第一条裂缝,“出什么事了吗?”

    她迟疑着,“……你听完后一定要坚强。”

    我预感到与孟昀有关,有把电话掐掉的冲动,掐掉后就可以阻止噩耗像病菌一样蚕食我的躯体与神经了吧。但不能。我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手机,防止它猛然从我手心**。

    “孟总,他,走了……”晓苏抽泣起来。

    走是什么意思?“去哪里了?”我机械地问,声音还很淡然,悲痛蜷缩在某层坚硬的盔甲内,还不敢像雪花一样泛滥。悲痛是廉价的,并且绝望。但我一定能捆住它吗?我已经知道那个地方我去不了。暂时去不了。

    “北海基地不是准备试产了吗?设备运过去了,相关证明也拿到了,孟总亲自过去督战。但这几天那边不是台风吗,跟着下大暴雨,厂区那边濒海发起大水。孟总本来人已在南宁,惦记着那几台机器,不顾别人的劝阻赶过去,想把设备转移。然后,不知拔了什么开关,触电,当时他身边没人,等别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

    我静静听完,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个词汇在眼前化为茫茫的雪球……很久很久,心的最深处抽搐了下,阵阵痉挛爬了上来,袭击我的五脏六腑,我还没来得及擦拭,眼泪就哗啦爬满了整张脸。

    死太迫近了,近到我无从感应、无从消化。

    而这时候的云南,蓝天高远明净,野花星星点点散在碧绿的草原,阳光勾勒出山脉的阴影。春天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等不到?

    师傅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就地蹲下去。我浑身无力,而眼泪越来越紧地将我包围。这一个清晰的世界顷刻在我眼前浑浊,化为最彻骨的虚无。

    【晓苏】

    我记得孟昀喜欢抽烟。裤兜里总随身带着打火机。办公桌、车座、床,随处散落着一包包开口的烟。他一般抽“三五”,据说劲大,也不贵。很多场合,需要决断或克制烦躁,他都会点上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第一口,他吸得时间长,力度大,像是要一口过足瘾。看着他在烟雾中满足的脸,你会相信尼古丁的力量。

    烟其实并没有太大害处,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比尼古丁厉害。比如说,梦想。梦想,我把它定义为一种金光灿灿但永远达不到的东西。在少年时代,它就开始诱惑我们,但随着生活的铺开,有的人屈从于现实,知道实现不了索性自觉摒弃。有的人却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一样追过去,直到烧死拉倒。

    但,苟活于世,把一身皮囊养得漂漂亮亮白白嫩嫩又有多少意思。在孟昀死后很久很久,我似乎才慢慢体会出意义。

    人生无常,免不了一死,并且你都抓不住死的所在与方式,如果我们最后的归宿终将化为虚无,那么我们寄客一样的浮世有什么需要紧紧抓住?浮华的身外之物都是浮云。

    但我们必须要抓住一种力量来抵挡并且超越那种钻心而来附之不去的恐惧?

    那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一遍遍地想,孟昀终究是幸福的。他的生命一直在按着自己设定的轨道行进,他成功他失败,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从不曾灭了心中的灯。而我们,太多没有灯而迷路的人,该不该坐下来,努力地想一想,那灯是否亮过,又为何熄灭,究竟还能不能亮?

    那是四月,暴雨之后,阳光重新鲜亮,树叶经过洗濯,黄嫩如透明一般。知了开始嘶叫,市井的热闹又甚嚣尘上。

    孟昀在当地火化。一个鲜活的人,最后只剩了薄薄一把骨灰。但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谁也无法幸免。

    荆沙把他洒在海中。海是博大的,包容的,平静而又激荡,没有谁会比荆沙更明白他。他们不是尘世的人,不能拥有凡俗的幸福。尘世的幸福有苟且偷安的味道,甚至带着腋下汗味与隔夜饭菜的馊气。

    我对荆沙说:有一张脸,我们无论睡多少觉都不会再见到。但是,只要你的记忆够长久,总有一天会相遇。告别,是为了相见;就像,相遇是为了告别一样。

    孟昀没有留下遗嘱,也无直系亲属继承家业,慕贤基金作为华诚最大的债权人接管了企业。

    按着荆沙和基金的协议,她才是幕后老板,但她无意经商,将公司全部授权给端木。她只有两个要求,公司维持华诚的名字和LOGO,SG继续做下去。

    端木曾经非常想要华诚,但从不会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获得。在孟昀的死亡面前,喜悦似乎太过浅薄,未来任重道远,他要努力走下去。

    【荆沙】

    我来了。为我们早就约好的相会。

    为了不在细节上有任何疏漏,我提前一月就精心准备。一年前见他时穿的那条印花长裙,我早就洗出熨好,住的房间也早早定下。

    我置办出一个小行李箱,里头有捎给他的坎肩。

    5月末的江南,春意阑珊。繁花已开至没落。每一颗树上都是深碧与浅绿相间的叶子,他们吸纳着阳光,发出熠熠的光亮,间或守候花朵的残骸。

    有些花的凋落是美的,像樱花,海棠,她们随风而逝,如雪一般,洁净风流。有些花只会蓬头垢面的呆在枝头,等着被厌弃。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当机立断,那么,当你离开的时候,连背影都是潇洒的。但是现在,我只愿做那些木木呆在枝头的花。至少,有落脚的地方。

    孟昀过世后,唐敏曾给我打过电话。她叹惋着说:想当初,我们三个若一起来了加拿大……

    世事无常,谁能预料?

    孟昀让我等一年,我们都以为未来可期,但是未来从不在自己手里。哪怕短短一年?

    我们能够把握地永远只有当下。

    我知道我还可以坚韧地活下去,挺直脊梁,翘起下巴,同以前毫无二致,但我的心呢?就算有无数个春天的轮回,她再不会开花。

    那个夜里,我洗过澡,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处子之身。它是健康的、丰盈的、洁净的,但那是没开花的躯体。我想起了被浸过盐水的姜花,人们管那叫盲花。我岂不是这样一枝盲花啊?

    我大恸。才知唐敏的提议并不恶毒,我还是把尊严摆在了首位。

    火车站附近,有小孩在卖雏菊,一大蓬,只要5块钱。安徒生童话里讲,雏菊有金色的心脏和银色的花瓣,那是种谦逊又美好的花。我很想买下,又顾虑着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带着累赘。花童像看出了我心里的摇摆,捧着花走过来说:阿姨,买一束吧,多好看啊。我买了下来,抱着满满一大束花进了车里。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路上,都在嗅闻着花,很淡很淡的花香幽曲缭绕地钻进鼻尖,再蜿蜒到心上,我的嘴角便有了笑影。

    又去看马路边疾驰而过的花树,她们差不多都凋零了,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们晚上去参加舞会了。即便枯萎也没关系,明年,她们还会开花,并且更美丽。《小意达的花儿》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安徒生童话,它的美是天国的美,不在尘世。在我们的信仰里,我们的心里啊。

    我知道我又想落泪,就把雏菊往脸上塞,花瓣触及了肌肤,有温柔的抚慰。只要心里有爱,我不孤独。

    房间还是那一间,卫生间连着天井,里头仍是那棵大树。它甩着苍翠的叶子,迎候着黄昏的夕照。

    我提前到了。我相信我如此爱着的您必然也会信守承诺,在那一刻出来与我相会。我不着急,为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那些等待的日子,我都会沿着太湖长长地散步,芦苇还是青色的,一根根随风摇曳着,水浩瀚博大,拍击过来,在岸边跳出白亮的浪头。

    在夜间的时候,湖面沉静下来,月光铺出碎银的路来,可以顺着那路,望到很远处。转身,是山腰里的灯光,像眨着的星星,而真正的星星在头顶很远处,散着米粒的光芒。

    我走啊走。在浅滩处,用细枝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拍下来,发送给他。

    “孟昀、孟昀……”我还不晓得以后该怎么称呼他呢?已经没有称呼的必要了吗。

    不,我还是可以称呼他的。那么叫他什么好呢?孟,我想我会这么叫他,一个字,干净爽利。

    孟,如果明天等不到你,我不会灰心,还会再等下去,只是不一定在太湖边。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衔着承诺到来。

    那夜,回旅舍的路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我循着香气找,终于在一处廊边看到了,是茉莉,有小小的葳蕤的白花,羞答答地躲在叶子深处。

    我使劲地嗅了嗅,便有旧日影像浮现脑海:

    有农妇在酒店门口卖香花,一簇簇放在竹制的簸箕里。孟昀买了几簇,簪在我的鬓边。那是他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此后很多天,我的嘴角都是盈盈流转的香气。

    香气拉动了回忆的闸门,往事一幕幕奔涌出来:他扶着我的背跟我跳舞,他说他喜欢听邓丽君。我们在午夜的街头吃山楂罐头,吃到心内冰冰凉,但爱的小苗却在蓬勃地萌芽。我给他念安徒生童话,他说安徒生是个诗人。我们在画廊里相遇,他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等我。没有驾龄的我,载着熟睡的他在马路狂奔,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

    可是现在,有什么改变呢?

    我还在自己的路途上狂奔,他还在睡觉,只是我无法握住他的手,无法给他一点暖意。但他也许并不寒冷。他遥遥地看着我,就像觉曾经遥遥地看着我一样。

    沙沙。

    丫头。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两颗流星,跨过我最好的日子,陨落,但曾经那么璀璨……

    相聚离散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许,只有这夭折的感情,才会永远丰盛,永不言败吧。

    5月26日黄昏。天井里的光线已经渐渐消失,古树沉浸在黑暗中,但植物的清芬还是很好闻地从窗子里飘进来。我躺在浴缸里,看着树,听着音乐。心情愉悦。就像我真的可以守候到那个人。

    洗好澡后,我把那件印花雪纺长裙找出来,还有那双夹趾凉拖,孟昀曾觉得我那么穿很好看,走动的时候,一路随意一路优雅。

    我又去卫生间吹头发,把包头的毛巾甩下,头发轰然垂落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的心轰轰跳了起来。来不及把头发吹干,也来不及换上裙子,我奔了过去。

    没错。铃声还在继续。没错,约定不是谎言。孟昀不会骗我。我在门后极力调整着心跳,把颤抖的嘴唇扯出一个略翘的弧度。

    然后,猛地拉门——

    有人站在门口,大捧的红色玫瑰花遮住了他的脸。但我首先注意到了花丛中插着的信封,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字体:荆沙丫头亲启。

    这是一份来自一年前的信,去年他离开酒店前在一家花坊预订了一年后的玫瑰。

    他在信上说:丫头,知道你会等我的。我如此高兴又如此忐忑。他们说玫瑰象征爱情,我想我也不能免俗。跟你说一声:我爱你!

    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总有些东西,是无论斗转星移、物失人亡,可以等到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