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躺在红珠湖旁边的地上。覆在她身上的红纱已经被揭去了。
她的容颜虽然苍白,却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完全没有死亡的痛苦的表示,唇角竟然还带着一个浅浅的宁静的笑容。
她简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唯一的外伤,是她的额头,在几缕湿透的乌黑的头发覆盖下,擦伤了很大的一块,血已经凝固了。
她的胸前缀着一朵白花,苍白的花朵,花蕊就像是一线线的血丝。杜润秋从来没在红珠岭附近看见过这样的花。
杜润秋像个梦游人一样回到了房间。是晓霜扶着他回来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杜润秋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立即按下了接听键。
“孟老板?我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查到了?……什么?你说你只进过那一批胸针?……你查得到你卖给哪些人……不,是哪些旅游团队带来的游客了吗?什么?你再说一遍?”
手机从杜润秋的手里滑到了地上。杜润秋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完全没有了焦距。
晓霜连声地问:“秋哥,秋哥,怎么了?”
正在这时,谭栋和屈渊走了进来。屈渊把一个胶袋放在桌子上。“死者的遗物已经清点过了。她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MP4,和一个四叶草形状的紫水晶胸针。你们在杜欣身上见过吗?”
杜润秋盯着那个MP4,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隔着胶袋,他按了一下开关。
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首英文歌曲。甜美而微微带着感伤的调子,令人难忘,正是杜润秋曾经听过的那个旋律。
“WhenIclosemyeyes
Icanfeelmyheartbeating
Loveinhiseyecanlivemyownlife
Whatawonderfultime
Prettyrainedaftershower
Myheartisfullofjoyandsmile……”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杜润秋突然说了一句,他的声音很低。“她们听的是同一首歌。”
丹朱和晓霜都探询地把目光投向了杜润秋。杜润秋在抽烟,他平时是不抽的。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他的脸在烟雾笼罩里,依然能看到他眼里满是血丝,胡子也没有刮。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yesterdaywasalie。”丹朱轻轻地说,“这首歌本来就叫yesterdaywasalie。那是陈慧娴唱的一首英文歌,很不出名,但是很动人。怎么说呢……是一种美丽的回忆的哀伤。我喜欢这首歌,每次听的时候,我就会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走在下着细雨的街道上,一个个陌生人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微微的阳光,洒在身上——夕阳的逆光……”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杜润秋的方向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她也停住了。定睛一看,杜润秋的肩头正在不断地抽动,压抑的哭声模糊地传了过来。
杜润秋在哭!
四个人都惊呆了。杜润秋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四个人的面,不顾脸面地哭了起来!
“秋哥,秋哥,你怎么了?”晓霜轻轻地走到了杜润秋的面前,胆怯地小声问道。
杜润秋往沙发的靠背上用力一仰,伸手盖住了眼睛。“我想,杜欣喜欢这首歌,是因为这首歌就像她自己的写照一样。丹朱,你刚才唱的,就是杜欣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她的生命里只有阳光和鲜花。哦,是呀,就连雨都是美丽的,因为有她所爱的人在身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消失了。
“等等。”丹朱忽然说,“秋哥,你为什么说这首歌是杜欣的写照?你究竟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我知道的,太多了。”杜润秋恍恍惚惚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杜欣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杜欣……”
“你疯了!”屈渊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没有杜欣这个人?怎么会没有杜欣?我见过她,跟她说过话,她的尸体现在还在外面!”
“听我说。”杜润秋打断了他,“有些事你并不清楚。”
四个人都注目在他身上,杜润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点燃了一支烟。他拿出了自己的那枚紫水晶胸针,轻轻地放在了杜欣那一枚的旁边。
谭栋跟屈渊同时吃了一惊。只听杜润秋慢慢地说:
“这个世界上,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胸针并不奇怪,因为它们是在流水线上生产的。孟老板说——就是杜欣第一次遇到那个奇怪的女人的水晶店的老板——这种胸针是他水晶店所在的Y县的水晶制造工厂生产的,只生产了一批,大约一百个左右,都被他给买了。”
他又把这两枚紫水晶胸针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屈渊听到他把现场的证物“私藏”了,那张脸黑得简直吓人。谭栋却没有发作,只是说:“好吧,我们注重结论,过程怎么样并不重要。小杜,你对这胸针有什么想法吗?”
“我让孟老板查过这批紫水晶胸针都卖给了谁。”说完这句话,杜润秋又解释说,“你们应该知道,会去这种旅游景点的水晶店买水晶饰品的人,基本上都是旅游团里的游客,由导游带去的。游客买了东西,导游和所属的旅行社都是有提成的。所以,即使过了几年,只要孟老板还保存着当时的单据,那至少能够查到是哪个旅行社属下的哪个导游带着游客去买的,因为凡是导游在游客买了水晶饰品后,都会‘签单’作为提成的证据。”
“你查到了?”屈渊警惕地问。
“我查到了。”杜润秋说,“那家旅行社我有朋友,我又托他去查。运气不错,他查到了。那个旅游团里面,就有在红珠岭死掉的那个女人。”
众人默默地整理着思路,杜润秋说的很仔细,但是理解起来有点复杂。屈渊说道:“你是说,那个女人很可能就当年经过那家水晶店的时候就买过紫水晶胸针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对着杜欣问,她的胸针是在哪里买的呢?”
“对了,就是这个问题。”杜润秋说,“不过,我托人去查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底了,所以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已经有答案了。我们先不说这个——先说说杜欣杀人的事。”
屈渊的嘴唇动了一下,又从侧面看了谭栋一眼。谭栋笑了一笑。“我是不是个无神论者,这无关紧要,但是,总不能让我们以‘女鬼杀人’来给这案子作了结吧?那样的话,我这副局长也别当了。”
晓霜却不管谭栋,嚷了起来:“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是那个名字带金字五行也属金的女鬼怨气太重,才会附在杜欣身上杀人吗?这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你们忘了一件事。”杜润秋低声地说,“杜欣的丈夫,是在来到E山之前就死了。那个女鬼,能跑这么远吗?如果都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附身杀人,那她一定是个法力高强的鬼了,还需要在这里路远山高地眺望家乡吗?”
谭栋的两眼发光,锐利地注视着杜润秋。丹朱呼吸已有些急促,脸色泛红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杜欣的丈夫在酒店心脏病发作意外死亡,并不是一个意外事件,也决不是女**祟,是吗?”
“丹朱说得对,那很简单。”杜润秋的声音更低了,脸也藏在烟雾里几乎看不见,“她可以轻易地怂恿自己那个心脏不好的丈夫,爬上景区的最高点看风景。有可能,在途中石崇林就会心脏病发作了,不过,没有。到了晚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有可能他真的就在睡梦中死了,也有可能……他想要药,但是杜欣不给他,结果也是一样的……”
晓霜双手抱着肩头,紧紧靠着丹朱,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她的丈夫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杜润秋说,“这应该是警方调查的问题了。”
“我作过一些调查,还不全面。”屈渊说,“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石崇林的,但是,她为什么嫁给他我了解到了。她的男友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杜欣拿不出这笔钱来,那至少需要上百万。石崇林帮她付了钱,我相信条件一定是要杜欣跟他结婚……”
他还没说完,晓霜就大叫了起来:“不会吧!现代社会还有这样的事?卖身救男友?杜欣也太伟大了吧!佩服,佩服,她还不如去社会募捐呢,也比嫁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丑男人强吧!”
丹朱若有所思地说:“难怪她跟石崇林年纪差得那么多。后来呢,她的男友呢?”
“还是死了。”屈渊无奈地说,“没办法,白血病这个病,并不是有了钱就一定能治的。有钱是首要,然后要找到匹配的骨髓移植;就算骨髓移植了,也可能会有并发症。杜欣那个男友,在大半年后还是死了。”
他忽然很古怪地笑了一下。“对了,有个很有趣的事情,我忘了对你说了,杜润秋。”
杜润秋呆了一下。“什么事?”
“杜欣那个男友,跟你长得有点像。”屈渊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说,“连身高都跟你差不多,真的,我当时看到照片时的第一眼,我还真以为是你借尸还魂了呢!”
以杜润秋本来的脾气,听到这样的笑话肯定要再添点笑料。可是杜润秋只是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没有回应,倒弄得屈渊有点无趣。
杜润秋脸上渐渐现出了十分酸楚的神情,但他却笑了,那丝无奈的笑意挂在唇角,却比哭还凄凉。
“丹朱问过我,相信前世今生吗?我不知道,但是或者有某些潜在的东西是会遗传的。石崇林看上了杜欣,就像是当年的石姓军阀看上了那个叫什么什么金的女孩一样。他不惜代价地要得到这个女孩子,而他得到了。我不知道杜欣为什么会这么恨他,也许是因为她的青春和纯洁葬送在了这个卑鄙的男人手里,也许因为这个男人表面上答应了救她的男友事实上却食言。总之,她是决定了,有朝一日她要杀死这个男人。”
“我一直就对一件事觉得奇怪,那就是为什么杜欣那么确定她丈夫登上了那个风景区的最高点就很可能心脏病发作?就算是她事先做了功课,她也不应该这么确定,除非她是很了解很了解那个景区。当然,后来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她在石崇林死后,仍然扮演着杜欣的角色。当然,过不了多久,杜欣就会消失了。可是就在那时候,一件她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女人,丹朱,晓霜,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了,就是那个毛毛躁躁地跑过来,一次又一次地问她,她戴着的紫水晶胸针是在哪里买的——那个烫着黄卷发的中年女人。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个胸针或者是紫水晶本身有什么玄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那个胸针就跟梁喜所说的一样,是批量生产的,一点秘密都没有。那个女人的目的就是杜欣本身——说清楚一点,她发现了杜欣的某个秘密,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面前,威胁她,或者是想要她给钱堵住自己嘴。”
“所以她死了。”
杜润秋闭了一下眼睛,他的声音也哽咽了。“接下来,就是梁喜。梁喜也发现了同样的秘密,甚至发现得更多,所以,梁喜也必须死。”
“为什么?”谭栋是个十分稳重的人,这时候也沉不住气了。“她的秘密?什么秘密?她杀了她丈夫的秘密?”
“不。”杜润秋说,他的眼神和声音里,全是苦涩。“我说过,杜欣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她以另一个女人的身份,出现在了红珠岭。这才是杜欣真正的身份。梁喜和那个倒霉的女人,都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被杀的。这跟那个算命的瞎子被杀完全是两回事,那个瞎子的死是因为他看到了女鬼,而梁喜和那个女人是因为看出了杜欣的真实身份才死的!”
“另一个女人的身份?!”屈渊再次站了起来,紧张得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谁?”
谭栋的犀利的眼光,扫过了晓霜,然后落在了丹朱身上。杜润秋注意到他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是晓霜,不是丹朱。她们都曾经跟杜欣同时出现过,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她们。”
丹朱突然震动了了一下。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没错,除了我们,这个事件中的女人还有一个。”
杜润秋低下了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暗哑。“我刚才说过,那个死去的女人,她也有一个跟杜欣一模一样的胸针。是在几年前,她跟着一个旅行团经过Y县孟老板的水晶店的时候买的。签单上的导游名字是……”
屈渊叫了起来:“英虹!!!”
五个人都同时沉默了下来。刹那间,房间里变得令人难以想像的静,静得让人感觉到一阵死寂的气息。
“我向同行打听过英虹。”杜润秋说,“她是这里本地人,很早就当了导游,跑的就是M县到E山这条线路。那个紫水晶胸针,一定是那时候她工作的时候介绍那个女人买的,当然英虹不可能想到这个女人后来会发现了她的秘密。英虹自己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她一定很喜欢,我很怀疑英虹那个紫水晶胸针是她男友送的,她才会就连以杜欣身份出现的时候也戴着。那个女人,她肯定是看到杜欣的胸针,觉得杜欣似曾相识。她不知道杜欣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听说了杜欣的丈夫突然死亡……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聪明到把这些事联想到一起的地步,但是她至少知道杜欣一定很害怕别人知道她原来的身份。”
杜润秋喘了口气,又说:“英虹的朋友说,有几年英虹突然像是消失了一样,她的朋友再没一个见到她的。这肯定就是她跟石崇林结婚的那段时间。可是今年,她又出现了,偶尔会回来带一两个旅游团,然后又消失一段时间。她已经在为她的杀人作准备……作为这条线路的导游,她当然清楚一个心脏病的人爬上去有可能发生什么事。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到英虹的时候,她是在红珠岭酒店等她的客人来。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见过杜欣……”
丹朱喃喃地说:“是的,没错,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们同时出现。她们是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长黑发,皮肤白皙细致清丽的杜欣;爆炸头,刘海盖了半个脸,皮肤黑黑,常常戴着墨镜和美瞳,化妆很浓,一副非主流打扮的英虹……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们俩是一个人呢?”
“她很仔细,当她以英虹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她会洒上浓烈的香水,而杜欣是不用香水的。我对女人的味道很敏感,甚至也没发现这一点。但是,我曾经在远处错把英虹认成了杜欣,毕竟身材体型是改变不了的。”杜润秋甩了甩头,强自振作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丹朱所说的话,那个女鬼确实附身在了杜欣身上,杜欣常常并不很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当杜欣发现她在别人房间的浴室里,而浴缸里是那个威胁她要揭穿她身份的女人,她吓得大叫了起来,然后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们听到的叫声就是她的,至于现场的那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是女鬼制造的而不是杜欣……在玻璃上写‘带我回去’的,不是杜欣,是那个女鬼!”
“可是,梁喜呢?”晓霜问道,“梁喜是真的中毒死了啊!”
杜润秋回答:“我一直以为梁喜中毒而死的那一碗,就是我给杜欣,杜欣不要,我才给了梁喜的。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杜欣……哦,英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比较?……英虹那天晚上正忙着接待那些游客,直到比较晚的时候,她才有空去找梁喜,并给他一碗自己家里做好的毒菌子。我从她祖奶奶那里买的,自然是没毒的,但是,那时候唯一在我身边的人,就是杜欣了,只有她有对菌子下手的机会,比如在里面拌上一把什么药!我们吃的菌子的毒,只会让我们难受而已,跟梁喜所中的剧毒,根本是两回事!你们只会对死去的梁喜作解剖,但不可能对活着的我们作解剖!所以你们警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和晓霜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经过我们对盆子里剩下的菌子的检验,里面并不仅仅有一种菌子。除了青杠菌,还有少量的叫‘毒伞’的菌子。”谭栋说道,“那是一种剧毒的菌子,有的颜色是褐色,跟青杠菌差不多,在切碎了烧熟了之后,是很不容易分辨的。这就是梁喜致死的原因,而你,小杜,你和林小姐,我们确实不可能知道你们确切中的什么毒,只会想当然地认为你们是吃了有毒的菌子。因此,我们也会忽略真正受害的对象——梁喜,我们会以为他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亡的。这种作法,很聪明,这个杜欣不简单。”
“那么她的祖奶奶真的是她祖奶奶吗?”晓霜吐了吐舌头,问道。
“我想英虹是被收养的,她一定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后代。”杜润秋说,“英虹看过她祖母的照片,知道自己跟她长得很像,所以平时都是一副非主流打扮,生怕吓着把她养大的祖奶奶。直到那一次,‘杜欣’遇见了老奶奶,她祖奶奶终于歇斯底里地发作了……我不知道,在那个老人生命的最后,英虹有没有对她说出实话?老人知道自己一直疼爱的英虹的本来面目,不知道会怎么想?她那么老,那么虚弱,恐怕会吓死她……”
谭栋脸色沉重地转向了屈渊。“马上彻底调查英虹和杜欣的资料!”
屈渊立即答应了一声,和谭栋快步走了出去。丹朱忽然叫了一声:“谭副局长,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谭栋扭过头来。“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怀疑你吗?”
“当然。”
谭栋清了清嗓子,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有个亲戚就是你说那个大师的后人,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了。你……”他指了指丹朱的脖子,“你那个八卦钱就是那位大师送给你的叔公的,天下就此一枚,绝对不像紫水晶胸针一样有重样的。”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走了。丹朱沉思了一会,转向了杜润秋。“那在红珠峰上面,推了你一把的也是英虹了?”
“如果不是你,那就肯定是英虹。只有你们两个人跟我在一起。”杜润秋闭上了眼睛。“她想杀我灭口,就像杀死梁喜一样……她已经发现我很敏感,而且,我是跟她一起发现梁喜的现场的。昨天,当我把咖啡杯摔破了一小块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我在发现梁喜尸体时那种不协调的感觉来自于何处了。我给梁喜的碗,是完好的,可是当我和英虹进去的时候,那个碗碰掉了一小块……可是,窗户下的地毯上,并没有碗的碎片,一片都没有。杜欣,她害怕我有所发现……我跟她过于接近了。梁喜也是……”
杜润秋再次仰靠在了沙发上。他的脸上,全是茫然的疲惫。
“她留下遗言说……‘我带着她走了’。杜欣带着那个要占据她身体的女鬼死了……这是她的选择?……”
丹朱忽然轻轻地继续唱起了歌,唱的是那首歌的后半部分。
“WhentheywakeupI'msolonely,
Causeyoubrokemyheart
MydarlingIaskwhoamI
Yesterdaywasalie
Mylovedon'tleavemeallbehind
Helpmetoopenmyeyes
Seethetruthofmylife
Whatawonderfulltime……”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正活过。”杜润秋的声音再次哽咽了。“我真的希望,我能帮她睁开眼睛,让她看清楚她的昨天都只是个谎言……我真的希望,能够让她看清楚,她的真实……我是真的,真的希望她幸福……我相信她一定很痛苦,毕竟很多时候她也是身不由己……可是,梁喜……如果她没有杀梁喜……我……我……”
“你知道她为什么在你摔下山崖的时候拉了你一把吗?”丹朱幽幽地说。
杜润秋茫然地抬起了头。“为什么?”
“不仅因为你长得像她的男友,也因为,你确实给过她一段很短暂的快乐的时光。”丹朱微笑了,但她的眼睛里却有泪光在闪动,“我曾经看到过,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在树林里的那天,阳光像金雨一样洒下来……她在对着你笑,天真得像个小女孩。”
杜润秋捂住了脸。他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门被他摔了过来,在风里来回摇摆。
晓霜呆呆地坐在床沿,过了很久,才说:“这一切是真的吗?”
“……哦,我不知道。”丹朱的声音也是恍恍惚惚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了。”
她从包里摸出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这是我在英虹家里找到的。”
一张边角破旧不堪的泛黄的照片,因为年久日深,连照片上的人的脸都模糊了。但是晓霜仍然依稀能够看清照片上一个年轻女人秀丽的脸部轮廓。
“哦……她真的很像,很像杜欣。”晓霜低声地说,“你打算把这张照片给秋哥吗?”
丹朱的回答是打燃了火机,把那张照片烧成了灰烬。“为什么要给他?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人应该向前看,而不是活在过去,不是吗?”
晓霜沉默了一会。她转过身,从行李里把那本线装的“录鬼簿”捧了出来,然后撕下了其中的一页,再次打燃了火机。
两个女孩看着那一页泛黄的旧纸,在火光里渐渐化成了灰烬。
“接下来,我们应该去哪里?”晓霜问道。
丹朱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疲惫的神情,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符的疲惫。“去我们应该去的下一个地方。”
“你认为秋哥会加入我们吗?”
丹朱瞅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晓霜说:“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
“是的。”丹朱打断了她,声音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冷酷。她的眼神定定地落在了那本“录鬼簿”上,一动不动。“可是,这并不仅仅是游戏,也绝不仅仅是一次快乐的旅行,你跟我都很明白这一点,而且,一直都明白。”
杜润秋再次来到了元帅楼前。风吹过树林,刮得树叶呼呼乱响。
他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却确确实实地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信仰再次产生了怀疑。
有些地方,真的具有“气氛”。杜润秋不懂风水,什么龙腾虎跃,风水宝地,他完全不通。但是站在这座元帅楼前面,他始终有种莫名的感觉,那就是站着就觉得寒渗渗的,好像地下的湿气全部在朝他脚底钻似的,哪怕他穿了厚袜子雪地靴也是一样。
他注视着面前的别墅。栏杆都是原木的,但却没有一点被白蚁侵蚀过的痕迹。杜润秋记得,就算是最新修的几座楼,也不管上面涂了多少防白蚁的涂料,仍然免不了要受白蚁的蚕食。但是这元帅楼,虽然有湿气的腐蚀和长年的磨损,但是却看不到白蚁留下的痕迹。也许,白蚁对于这个阴森的地方也会退避三舍?
木。参天巨树和木制的建筑都可以算作木。
火。跟元帅楼遥遥相望的红珠峰就是火。
水。红珠湖里都是水。
土。元帅楼就建在土上。
金……杜润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觉得从脚下窜起来的湿气,一直蔓延到了全身。他实在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想像,还是确实如此,只感觉整个人都冻得有些发僵,连手都是冰冷的。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谭栋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的神色有些迟疑,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话。杜润秋也没有主动开口,他倒不是不想说话,只是连嘴都懒得动一下。
“小杜,离那两个女人远一点。”谭栋终于迸出了这样一句话,把还处于麻木状态的杜润秋震回了现实。他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直直地注视着谭栋。
“两个女人?你说的是……晓霜和丹朱?”杜润秋的惊异难以言表,事实上他根本就觉得丹朱和晓霜还是两个女孩,根本谈不上女人。
谭栋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了头去。“总之,你最好别跟她们搅和在一起。相信我,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杜润秋绝不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尤其是,这话完全不应该从极端谨慎和很少有个人情绪的谭栋口里说出来。
谭栋盯着他。一瞬间,这个副局长的面具卸了下来。他的声音激烈,双手甚至都挥动了起来。“为什么?你认为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吗?你认为杜欣——英虹的死,就是一切的结束吗?你认为她们来到这里,是偶然的吗?你以为,杜欣死在水里,胸缀白花,旁边是扎根在湖边的千年古树,身上披着红纱,而她带走的冤魂是个本命为金的厉鬼,这些都只是巧合吗?”
“什么……你说什么?”杜润秋目瞪口呆,几乎无法消化他的话。“你是说,杜欣的死,不是自杀?”
“她应该确实是自杀。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杜欣,也不是英虹,所以她选择死亡,对她而言是最好的事。”谭栋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地轻了下来,面容也渐渐地变得平静了。
他弯下腰,把一朵深红色的小花,轻轻地放到了地上。杜润秋认得那是红珠峰上的返魂花,所有人都说不能摘的花。
“愿生者不朽,而死者……往生。”
杜润秋怔怔地说:“你不说让死者安息……而是……往生?”
谭栋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的。”他停顿了片刻,“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去查一下以前的旧报纸。时间大概是……对,应该是在去年十一月,C市。你也是C市的人吧?”
“你要我找什么?”杜润秋在他后面叫。
“你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发现的。”谭栋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把杜润秋一个人抛在了那里。
“他在跟你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丹朱站在了他的身后。白色的大衣下,露出了红色的长裙,鲜艳如火。
杜润秋看着她的脸。丹朱的容颜,清新如露珠。“他说,愿生者不朽,而死者往生。谁是生者?如何不朽?”
丹朱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杜润秋仍然盯着她,问:“你为什么这种表情?”
丹朱微微仰起了下巴。她浑身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美丽得像个晶莹的发光体。“那可是这个世上的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哦,秋哥。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红珠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