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知道,父亲于浩劫之后曾写有一部回忆体的长篇散文《云梦断忆》,发表在1983年的《收获》上。他于嬉笑之中痛斥丑恶,于诙谐之下鞭挞罪孽。一位读者评价说:“那才叫‘潇洒”呢!一一是对‘文革’生活的真正‘潇洒’!”然而这毕竟是事后的回忆了,如果要寻找父亲当时的真实思想,这数本“牛棚日记”才是真正的记录!一一它记下了他所苦苦追求的“其所”。
父亲是写喜剧的,是否喜剧作家观察人生的角度与一般人不同?否则他又怎能凌驾于一切苦难之上,傲然面对人生?又怎能于笑声之中将一切丑陋与荒唐剥露殆尽,以唤起人们生活的勇气?鲁迅先生说过:“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它出来。”这大概就是指像父亲这种性格的人,于“笑”中所采取的“迂回出击”吧?今年年初我将父亲这上百万字的“牛棚日记”摘抄出来以期发表,凡是牵涉到的人和事大都删去,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实要保留者,仅以××替代之。病中的父亲亲笔为它写下了前言,他希望后世的人们不要忘记这段痛苦的历史。孰知稿件寄出后竟石沉大海,父亲于去世的前一天还在问我,编辑部为什么没有回音。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部当年靠着一定胆量与信念而写下的东西,今天会给改革开放带来什么不良的影响。父亲匆匆地走了,既是遗憾,也是有幸一一他没有看到编辑部的退稿信,当然也没有听到《牛棚日记》的最终下场。
1975年的夏天奇热难当,父亲回宁治病已是第二个年头,此时外边频频传来了某某已解放、某某已分配等等扰人不宁的消息。本是一“棚”之“牛”,均无出头之日时,心中亦死水一潭,无半点涟漪;然而一旦春风吹及“‘牛棚”,诸多之“牛”纷纷变为了“人”,那对仍被冠以“牛”之称呼者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熬煎。父亲在苦苦地等盼,等盼着为他平反昭雪的结论,然而谁又能料到,被他最终等来的竟是如此的一张“判决”:“以敌我矛盾论处。永远开除,出党”!父亲沉默了,他连申诉的权利都被剥夺。那是一个挥汗如雨的季节,满滥的愤怒使他又重新坐到了写字台边,有似在当年的牢房中,又有似在昔日的“牛棚”里,父亲再次开始了他非法的“地下创作”!他悲愤地记载下“四人帮”如何残害革命干部,记载下深挖“五·一六”如何打击无辜,还有国家与社会的岌岌可危,以及“救救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父亲将这部笔记体的书稿取名为《听梯楼随笔》,他在“代序”中写道:“我国古代尚且还有稗官,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何不去充当一名‘义务稗官’呢?有朝一日当敬爱的周总理离开了病榻,前来民间了解‘闾巷风俗’时,我将捧出这本书稿作为我的芹献!”哪知就在他书稿写成后的第十二天,他最崇敬的人竟与世长辞了。父亲流着眼泪又连续地写下了若干“续篇”——《总理之丧侧记》、《批邓奇谈录》、《大树歌》……这是一部在当时足以将人判下死刑的书稿;它当然只能永久地尘封在那个历史的黑洞里了!
《牛棚日记》与《听梯楼随笔》是父亲这一生中唯一没有发表过的两部作品,然而我却由衷地喜爱它们。我爱它们的超然无畏,爱它们的藐视尘寰;从它们的字里行间中我仿佛能听到父亲的心跳,能触到父亲的鼻息。说实在的,我真正为父亲自豪的是这两部从未见过天日的书稿,它甚至超过(《升官图》!一一写《升官图》时,我毕竟还没出世,还体会不到它当时那种足以令万众欢腾的威力。
五
我曾经问过父亲:“你这个满清的‘遗民’,可是经历了数朝数代,究竟哪个时期你生活得最愉快呢?”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明白,他的标准无疑是将能否自由创作放在了第一位。“文革”结束时,父亲已近古稀,然而在他身上所焕发出来的青舂,实令人不敢相信。我粗粗地为他排列出一个年表一一1978年,应匡亚明校长之聘,出任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并完成大型历史剧《大风歌》的舞台本与电影本,是年父亲七十岁;次年,七十一岁,开始招收戏剧创作硕士研究生;1980年,七十二岁,改编电影剧本与舞台剧本《阿Q正传》;1983年,七十五岁,主编《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985年,七十七岁,招收首届戏剧历史及理论博士研究生;1987年,七十九岁,完成长篇回忆录的第四部《漂泊年年》……在此期间,他更写有上百万字的各类文论及散文,那竟是在旅美途中、讲学路上、会议之余,甚至是医院的病房里。有一次父亲因冠心病于省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一日他跑到住院医生的值班室里,“抗议”病房内过于吵闹。“是影响您休息了吗?”医生颇为抱歉地问。“不是,是吵得我不能写作!”医生惊愕了,望着眼前的这个病人不知说什么是好。父亲没有豪言壮语,当《人民日报》的记者前来采访他时,他告诉记者的是:“我只怕时不我待!”
这确实是父亲最为惧怕的事情。人为的坎坷他一一走过来了,而自然的规律他却无法抗拒。父亲于八十岁以后终于感到了自已身体上的无奈一一先是头晕,继是手抖,再后来心脏则必须依靠起搏器相助了。他给上海的范泉先生写信:“一个作家到了不能执笔,是比死还痛苦的!”他答应过凤子同志,却没能把那部反映现代题材的剧本写出来;他答应过范用先生,也没能把已经写到抗战初年的回忆录续写下去……父亲对自己的病体烦躁不安,对自己的“江郎才尽”更痛苦不堪。有人建议他口述而由他人帮助整理,他不允,说是别人写不出他的风格一一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自始至终要对他的读者负责。
父亲的执拗是令人难以劝解的,我多少次地感受到了他那“比死还痛苦”的折磨。学生来向他祝寿,他却苦笑作答:“长寿就是活受!”朋友来看望他,他告知日:“无所事事,不知何以终日!”他自1988年停笔以后,就几乎是在这样的一种心境下度过的。我们曾经试着培养他其他方面的兴趣,竟一无所获,就连“抽乌龟”他都抽不过才上小学的外孙。一日他摸着我右手中指上因握笔而磨出的老茧,不无感慨地说道:“以前我也有,要比你的硬!”是的,别人的茧子都是圆圆的隆起,而父亲的茧子却是尖尖的凸出,有似一根斜生的骨芽,雄赳赳地挺立着。这是他六十余年来辛勤笔耕的结果,这是他笔下数百万字作品的见证,这更是父亲的骄傲、父亲的自豪!然而如今它渐渐地消逝了,消逝得让父亲心中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支撑。
父亲开始在回忆中度日。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当年怎样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写《秋收》;怎样在特务的追踪下写《升官图》;还有怎样为逃脱敌人的搜索,将《乌鸦与麻淮》的剧本藏在了摄影棚的棚顶上;又怎样为避开造反派的监视,将日记本的封面写上“学习笔记”……只有这时,父亲才又重新漾起往日的欢乐;只有这时,父亲才又再次沉浸在遐想的幸福中。一日他突然对我说:“我死后,墓碑上不要别的称呼,仅‘教授’二字即可。”不知是戏言,还是遗嘱,我当时竟没有留心。今天当父亲真的走了,当我抚摸着他书房中遗留下来的一切时,我才真正地懂得了他的用意。他一定是认为:只有身为教师者,才能够使心中的理想之火久久延续,代代相传一一他是多么割合不下他毕生的事业与毕生的追求啊!
父亲是5月28日凌晨走的,25日我去看他,他还在对我说:“我还有一段‘庐山遇险’至今没有写出呢……”那是抗战胜利以后,父亲在庐山的岳父家小住。为了给下一个剧本搜集有关袁世凯的资料,父亲竟误入“白虎堂”一一闯进了三青团中央会议的会场。此时蒋介石与马歇尔也均在庐山,周恩来同志得知后立即托人带信给他:“赶快下山!这不是你呆的地方!”父亲曾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过这个故事,他终于难忘总理这恩重如山的关怀。我鼓励他:“爸爸,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到时由你亲自执笔,又是一篇绝妙无比的文章!”父亲笑了,笑得很甜,还一个劲儿地问:“我真的还能写吗?”不知怎的,这个笑容竟如定格一般久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拂之不去。我多么希望28日的凌晨父亲就是带着这样的美好愿望上路的。我相信,在另一世界里,他一定会圆了他这个能够再继续写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