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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陀

    关于病的事我从来不大经心,即使病倒,也总是听其自然,结果是马虎好了的。虽然体质远算不得壮,但有致命危险的症候,也的确很少碰上。记得在时疫最流行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有钱的人家是吸鸦片,没钱的就只好等着挨大广针,或者死;城市里比较文明了些,是注射防疫剂,当然也仍旧有人吸鸦片,挨大广针。这样闹得乌烟瘴气;我却安然静坐在家里。然而这不就是表示轻生;细想起来,和我们的“精神文明”恐怕是有着大的关系的。

    我的母亲常常害病,也很怕死;所以怕死,自然是因为多病的缘故。我的父亲健康虽不如祖父,却秉承了祖父的观念,那就是对于死看的很淡,对于疾病也不甚在意。大约是“一代不如一代”之故吧,我的体质又不如父亲,但仍旧承袭了他的观念,且放肆起来,往往向别人夸嘴,说是有百病不侵的“抵抗素”。对于菌类是一向很瞧不起的。因此却遭了报应。

    可是对于菌类我仍旧很瞧不起,办法也还是过去用旧了的办法:听其自然。当然主要的也还因为没有什么致命的现象。这样在房子里闷坐了几天,病也就渐渐的一一用我的家乡的说法是“回头”。上午到朋友家里去,还拉了拉弹簧健身器,说是毕竟出生乡下,比较起来,他们大大的不行。夜里落着小雨,回家时12点已经过了。上床之后,觉得气塞、发喘、脑痛,发起烧来了。然而想道:睡一觉就会好的。

    这就等着睡眠。究竟等了多久,也不清楚,睡眠始终不曾来。这时不但发热,而且发冷,竟抖起来了。我想定是又犯了病。接着就又想起那住在三楼的人。这人进出虽必须从我的门前经过,相遇的机会倒是极少。他似乎还有一个女人同住,究竟是太太呢还是别的,却不大知道。究竟是他呢还是那女人,也不大知道,只是深夜里总爱在我的头上咚咚的踱步。伸出头来听一听,那人的步不知几时已经踱够,大约是入梦去了;望了望对面照例睡得极晚的人家,也早熄了灯火。房子里是黑洞洞的,桌上的表在轧轧的响,此外便·无声息。

    于是倒下头去,就又开始想了。

    这次想起的是留在记忆中的第一次的病。那年春天,我和大哥忽然一同病倒了,说是出疹子。至于这叫做“疹子”的是什么毛病,那时的我。大约是三岁或四岁,还一点都不明白。总之是禁在房里,不让出门,连窗户都堵塞上。这样连日光都不让看见的幽闭,现在看来,虽不是什么好事,那时的心中却是很高兴。首先是望望那封上的窗和关着的门,总令人感到几分神秘,仿佛是在玩什么把戏。其次是母亲不再打我,而且脾气也都变的温和多了;至于哥哥呢,他也同样病倒床上,虽然还时时准备要打,但总不能得手,所以只好恨恨地咒、骂。而最不能忘记的,还是父亲每天为我们办来的零食:山植糕,荸荠,葡萄干,还有叫做“梨糕”的糖等等。他一进门就非常响亮的邪许一声,然后向我们晃着兜着食物的手巾道:

    “好些了吗?猜,这是什么?猜!”

    这样说着,就坐到我们的床边,非常公正的轮流为我们剥着荸荠,有时为我们烧枣。那是一面烧,一面兴致极好的对我们说:“屋后长出一棵小杏树,快要开花了。”

    我是从来相信父亲的,哥哥却反驳了他。于是,他哈哈的笑了起来。

    “等着你们病好了去浇水呀!”他抚摩着我们的脑袋叫道。

    父亲每天在我们的床前讲着笑话,或者打着哈哈。虽然是在病中,房子又那样阴暗,可是他一进来,同时便带来了光明和生气。他的声音是响亮的,天真的,好像从灵魂里发出的闪光,在讲着的中间,忽然又会变成低低的腔调。这中间既没有人殴打,也没有人违犯,就静静的躺着,一面.挂念着父亲说的那棵杏树,一面悄悄的听着窗外的麻雀们吵嘴。“吵些什么嘟”这样暗暗的问着自己,渐渐的懂得了自己的娇贵。就是深夜也罢,为着要喝一杯水,也竟敢娇声懒气的喊了。这样过了大约二十天的光景,有一天,忽然宣布了解严的命令,我重新回到阳光下面,也回到殴打下面。

    在我的生活里面,那次的出疹子要算是唯一韵幸福了。以后回忆起来,也还常常希望害一点不喝苦水的病。不过当我住了学校,这梦就忽然被打破了。那也是春天,似乎是刚开学的样子,同学还没有到齐。时间该是已经很晚,忽然大呕起来,肚子是绞着般的痛。现在想来,当是霍乱或食物中毒。可是那称做“老爷”的学校执事们已经睡了,校役不敢惊动他们。其实纵然喊了也不会理的。这样就只好呕吐,也只好听着肚子去痛,自然也没有人为我去找医生。只记得起初翻来复去的滚着,后来便独自在房子里静静的躺着,睡了一天,病居然好了。第三天我仍旧到马路上去走。所可说的,就是从此我对于菌类就非常不敬。

    在我的记忆中,所谓幸福这东西是只有害的那次疹子,但童年已把它远远的带走。此后跑了江湖,要害病的心是一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