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英
嫂子娶到家里来时,我那年七岁,哥哥十七,嫂子二十四。我们乡下那时盛行早婚,十四岁的男孩子,多已当了新郎官,十七岁结婚已经落后了一步。早婚之外,新娘倒必比新郎大上七八岁,这是一般人眼目中的合理规律,因为年轻的新郎既要新娘扶持,年岁大的媳妇又可以多操持一些家事一一煮饭、洗衣、作针线,家家都乐得迎娶大媳妇了。
嫂子的娘家住在三十五里外的岔路河镇上,比起我们冷落的小山村,自然热闹多了。从热闹到冷落,这是一段叫人心中不易平静的过程。嫂子一直在郁闷着,宛若潜含重重的心事,说不定与此有关。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嫂子的脸上似乎很少展开过笑容。
嫂子的娘家虽住镇上,却是个小户,我们尽管居乡,有房子有地,正是村中数一数二的土财主,论门户似乎高了一筹。可是嫂子仍不满意,一如房子地也者全是身外之物,在她却是无关轻重的。
我记得很清楚,嫂子第一天迎娶过来坐炕时,象别的新媳妇一样,面朝炕里,任凭别的妇人给她开脸开鬓,然后须得由别人把她的衣服拉扯一下,拉下炕,就可以和大家见面,听凭众多男女贺客们背地品评了。拉她下炕的人是我,我接受了二伯母的指派,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新衣,一边听别人在念诵喜歌;小叔拉一把,又有骡子又有马。小叔拉一把,金银财宝满地爬。一个从不认识的姑娘,这时就变成了我的嫂子。我幼小的心灵中,老实希望娶来一位嫂子,给我们这大家庭的小旁系中增添一点生气。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他们的房中,全都有年轻的媳妇,不但显得热闹,也多做了不少针线,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早已无须为孩子做鞋袜,而在静心的当婆婆了。
第一次被我拉下炕来的嫂子,她所给我的印象,是摆出一具忧郁的脸,脸上有些雀斑,眼角边留着泪水和脂粉}昆合的痕迹。本来当新媳妇的人,必定要想家的,那是因为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受尽拘束,心里怎能不难过!十个新娘九个哭,真是无可奈何的,日久天长,公婆侍候好,丈夫合了心意,大伯、大姑、小叔、小姑都熟了,该敬重的敬重了,该照应的照应了,捏成了一家人,便不至于再有忧心,叫她哭也许她都流不出眼泪来了。
嫂子却给我以最为难忘的印象,那便是她从未开心过。她带着忧心来,过后也死在忧心里,姓了我们的姓,前后不到三个整年。
嫂子虽然出身小户人家,却识字,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特有的一个,她不但识字,而且识得很多。据说她的哥哥在镇上当小学教员,便从哥哥那里认了字,《红楼》、《三国》早都看通本了,讲起来滔滔不绝,人家夸说母亲命好,娶了这样媳妇,记帐算帐不必央求外人了。
嫂子认的字确乎不少,那时我刚刚上了小学,不会的功课只消一问她,她就替我讲得清清楚楚,头头是道。几次我在默想,如果她当女教员,不也是一把好手?可惜哥哥不争气,十七岁的人,还未读毕高小,学的功课一知半解,一道四则题,三遍四遍演不出,后来索性逃学了,歇在家中作画。母亲骂他,他不在乎,惹得嫂子常在一边哭。
嫂子对哥哥显然缺乏好感,她的心境因之一天比一天坏。哥哥既不知如何安慰她,又不知上进,因而愈发使她忧心,愈容易使她流泪。这事情,母亲的心里最明白,有一次,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叹息道:“早知如此,悔不该结了这桩亲事,毁了人家的好孩子。”
哥哥不只是天资不好,尤其精神也不健全,我们大家庭中,他早就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照理是可以不娶媳妇的,但人们都说娶了媳妇可以冲得好些,这就坚定了母一亲原本犹豫的心。现在证实了冲既未冲好,每日对着以泪洗面的媳妇,母亲心上所负的歉疚,也许比嫂嫂更重。真的是木已成舟,挽救乏求,母亲反而也常常背人落泪了。特别是当别人称赞母亲娶来一位好媳妇时,母亲更为伤心。我听她说:
“媳妇是个好媳妇,只是儿子太不争气了。”
母亲说的是实话,哥哥不争气,嫂子当然不开心,嫂子只有当她教我认字或是讲说《三国》、《红楼》时,稍稍可以看到一点笑容,但过后仍然愁眉不展。有一次,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尖说:“怎么你的哥哥十成没有一成象你!象你一成我的心里都好过些。”
第二年春天大正月里,嫂子回了娘家,哥哥陪她同去,名义上叫作拜新年。七天后,他们坐耙梨回来,嫂子一进屋,就塞我一部带鼓词的《三国》,线装八本,还看得出七成新。我虽然认不全其中的字句,大体上却能明白上下旬的意思,觉着很有趣。嫂子一有空,就教我那些不认得的字,我记得很牢实。
嫂子给我带回一部书,也给自己带来了咳嗽。正月里的大风雪,坐耙犁来往七十里的途程,本容易呛风引起咳嗽的,母亲赶忙给嫂子煮梨加红糖,说这是治咳嗽的好偏方,吃了半月却不见效。草药也吃了三四剂,依然故我,母亲说早知如此,不如不拜新年了。
“不拜新年也会有病的。”嫂子认真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母亲急急问,“你知道是什么病?”
嫂子摇摇头,一面咳嗽一面走开了。
没有人在屋里的时候,我凑到嫂子的身边,一面表示我的关心,一面问她到底是什么病?我想她告诉了我,我再告诉母亲,也好设法对症下药的。我一向认为嫂子和我很要好,有些话她也愿意跟我说;我呢,常常替她抱柴,替她烧炕,做些零活,因而也赢得她说我最解人事的评语,既然如此,她虽不回答母亲却很有可能回答我。但嫂子并未回答我,她一面咳嗽,一面伸出发热的手,托起我的嘴巴,为难地说,我的年纪还小,最好别知道这么多的事。她夸说我是她的知心人,这家庭如果没有母亲和我,她恐怕一时一刻也挨不下去的。嫂子这么说,我愈发替她难过,终于,我不知怎的,竟然毫不思索地叫了出来:“我知道,病根是哥哥配不上你!”
“这又怨谁?”嫂子不承认也不否认地接着说,缩回手去。:我看到她的那副雀斑脸上,闪现出一丝罕有的笑容来。“好兄弟,人活百岁终是死,我若是死了,你一一想我么?”
“嫂子不说……”我说不下去,泪簌漱地流。我已然感觉到这中间潜伏有某种言喻不出的危机了。“有病慢慢治。”我抽泣着说。“为什么说这话!”
“兄弟,你哪里知道,世上的医生,真的治不了我的病。我是心病。”
第四年冬天,一个大风雪的日子,嫂子到底死了,当她的尸身收进棺材里时,我抚棺痛哭,死也不放手。别人拉开我,我骂出有生以来最难听的言语。我觉得身上丢了什么东西,万分难过。只有哥哥,全不在意的仍旧作画,嫂子送给我的那部三国,变成了唯一的遗物。可惜多年离乱,也不知丢失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她这个人,一直还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1961年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