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是说赌账,又愤怒,又惊奇,谁也料不到这样老,这样衰弱,又这样贫苦的舅父,会到赌场里辛苦几夜。他喜欢烟酒,我们全知道,他这样的不安分,不守规,想得人家的白钱,却连想也没想到。父亲的厌恶赌博,比憎恨烟酒更甚。他看赌徒简直不如鸡狗,叫他们虫豸。舅父出去这样许多天,为了找他,不知化了多少佣人的时间,找不到还得替他担心,这已经使我父亲异常不快;现在他回来了,却带来两个无赖讨账,这自然更加触恼了我的父亲。
他愤怒已极,一面叫佣人拖走流氓,一面马上叫我母亲来,告诉她这件事情,要她莫怪他驱逐她的兄弟,说他无情。他说他实在容不下这败类了,说这样老的人还不知羞,不自爱,真是最可耻的事。他不愿把这种败类养在家里,做儿孙的榜样。而且谁知道舅父在外边是不是借我家的名义,东西的招摇撞骗;否则他欠人赌账,怎么竟会讨进我们家里来昵?所以为保全家声,她也得厉谅他这种拙于毅然决然的,不得已的举动。他的话真坚决极了,在这种关头,真难挽回他已下的决心。但我的母亲,平日对待舅父虽也极冷淡,在那时却动了怜念。她只有他一个兄弟,她不能看他被驱逐出去讨饭,住庙宇。他虽则不好,但始终是她的同胞,她的手足,她父母身上分出来的一缕血肉,何况他做这种事,也许有他万不得已的苦衷,一种在穷困中无可奈何的希望。他已是这样老了,没有妻子,没有自己的窝巢,身世也真萧条。谁知他还能活得多久?她实在不忍眼见他给活活冻死,饿死;他住在我家里虽苦,总还能饱肚暖身。她得救他。所以我父亲虽说得那样坚决,显得那样愤怒,她还是一再要求,请他看她的面上,大量的宽容一次。一面她又呵责舅父,骂他不应该如此糊涂,要他决不再犯。他那时局促在一张大椅背后,很惶恐的听着一个发怒,一个规劝。他俯着头,一声不敢响的,只淌着眼泪。父亲到后来虽则勉强答应了,但怕他以后再出去胡闹,要他立誓,成天在家里,不乱跑,舅父很可怜的承认了。含着泪,静悄悄的跑回那又黝黑、又窒闷、又潮湿的牢笼,仿佛重新入狱的活囚。从此他就整日夜的在那里面生活,除了到厨房里跟佣人们一道吃饭,简直难得看见。有时他也拉一两次胡琴,从远处听去,就可知道他的手,他的心,全在那里跟着颤抖。那比以前更忧郁,更悲凉,更虚弱了的声音,我至今似乎还能听见。
舅父就在这种黯淡的生活下过了几年。大约两年后,我的妈死了。父亲倒变得和气了许多,对他也不似从前一样的冷峻,一样的严肃。他有时也能得到酒喝,得到烟吸,似乎比较的舒服了。但这种生活只是暂时的,因为父亲不久就续了弦,娶来一位又阴险,又刻毒的妇人。她一来,就看不过舅父的穷相。一见他就避,时常骂他叫化子,而且逢人便告诉,说我父亲真开心,竟在家里养着一个白吃白用白住的乞儿。我母亲在时,他还能吃饱,穿暧,睡得安稳,现在却不能了。他那间房子漏得非常危险,也无人替他修理;一条棉被已破得可以通风,也无人替他缝补;老骨头在那层薄絮下面,一直从掌灯时分起抖到天亮,更有谁怜恤?吃饭也更可怜了。记得有次他生病,不能上厨房,老妈子看他可怜,替他私下煮碗稀饭去。但不幸在半途给我继母撞见了,她脸孔一沉,眉毛一皱,一手抢过饭碗来,唿朗朗的连着稀饭打碎在地上,一面还恶狠狠的骂老妈子说:“谁吩咐你的?我有饭宁可喂狗。”
舅父此后实在不能再往下住了。继母这样狠心,父亲也弄得毫无办法,只得替他找到了一个旧亲,贴他们一点钱,叫他那边暂住一些时再说。他当然只得听话,忍从这种无可幸免的命运的安排;虽则他对于我的家庭,那间房,甚至那些瞧他不起的佣人,似乎还有很大的留恋,但他不能不走。在动身以前,他难过的情形,我们是可以想像到的。他半夜三更的跑来敲我房门,跟我辞行。我临时给他几块钱,叫他添置一点衣服,并且说:“舅父,如果我有天能够自立,一定要请你同住。”
“那当然喜欢,不过一一”他凄然回答,“以后的事谁能料定?何况我已是这样老了……”
真的,他已是那么老了,他身体已弯曲得,消瘦得那样厉害,他究竟能再活几天,谁也不知道。他也有血肉,也有五官,这衰暮之感,当然愈使他想到他那悲凉的身世。.所以一说到最后一句,他好像心上猛然一冷,头也不掉的匆匆走了。我追着送他一阵,眼看他的背影渐渐在苍茫的夜色中消失,说不出的难过。那就是最后的诀别,我从此就一直没有见他,只听说他的生活比以前更坏,人也更苍老了。
一别八年多了,舅父!我现在过的也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已饱受了炎凉的世态。我真厌恶这种羞辱的生活,但又不能立时摆脱,我恨我自己的无用。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我就不自禁的想起你,想起你八年前在我家里所受的痛苦,以及我那时待你的种种不是。我的思念是无穷的,舅父,不知我们是否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