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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舅舅(2)
    这一来,他再不则声了,听了这种话,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灵魂的深处,已被羞愧的感觉擦伤。他的自尊心已经破碎无余。他不能辩别,只能让这切肤的侮辱,在无声的忍耐中过去。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两手支着颐,陷入痛苦的,深长的沉思。有时他却睡进被窝,蒙住头,过了大半天才敢探出身来看我是否还在。……

    舅父的嗜好,最不容易戒的是酒,那是他的生命。他年轻时听说老是喝酒,成天坐在乡村的酒店里,除了那儿他就仿佛没有可去的地方。他家境原很清苦,外祖父辛辛勤勤的劳作一生,也积不到多少家财。这点仅有的遗产,如何够舅父喝酒。他到处欠着酒债,每年借钱还,如今也不曾还清。舅母是一本正经,最厌恶烟酒的人。看到他不务正业,天天喝得烂醉,当然是非常痛心。她早有肺病,又得过度的操劳,烦心,以致结婚不到三年就死了。舅父很爱她,她的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他伤心的孤独过活,没有再娶的念头,不愿第二个女子再来分受他的苦厄。但他还是喝酒喝得一塌糊涂,到后来终于变卖田地,变卖房产,弄得不能不寄食在我的家里,过着最难堪,最羞辱的依赖生活。

    一到我家里,他就下决心戒酒。其实他不愿戒也要戒,因为我家里的酒,全由我父亲经管,储酒房的钥匙是他带在身边的,除了客来,就没有开门的希望。我家里人很多,上自父母下至仆役,全与酒无缘。雇用人的时候,我父亲第一要问的,就是他是否喝酒。如果会喝,就不要。因此在我家里做活的,全是毫无嗜好的壮年。舅父自己没有钱买,又不能向我父亲要,酒的来处是被完全断绝了的,要马上戒绝,这在他当然是桩难事,但不勉强又有什么办法。寄住在人家屋里,什么事全不能由已,你要满足欲望真是梦想,何况又是像他那样可怜,人家从不放在眼里的穷鬼?他不是在自己家里,可以有什么吃什么,毫不用顾忌,又不是什么贵客,可以受到特别的厚遇。所以舅父起先最苦的,就是没有酒喝。

    后来虽慢慢的习惯了,但他还是时刻想念,尤其是在有客来的时候。那时候有酒,眼见那一盅盅,黄澄澄的甘液,那扑腾腾,芬芳极了的热气,他真馋嘴得要命。他说喉头简直会发痒,毛管简直会倒竖。他并不说谎,我就亲眼见过他躲在客厅外,眼巴巴的瞧着一壶热酒发抖。我父亲从没有请他作过陪客,因为他的穿着太破烂,上不得台盘。记得有一次,几位与我父亲阔别已久的朋友,到我家小住。那时刚好逼近中秋了,每夜月色全很好,大家的兴趣又高,所以饭设在院子中的一张石桌上,每夜都有鲜鱼,陈酒。我父亲原不爱饮,但为了助老友的兴,也一连醉了几次。

    他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互相劝酒,情意非常的殷勤。他们真乐,但舅父可苦死了。他非常可怜的一时走到他自己房里,一时又偷偷的}留到靠院子的一道土墙后,从裂缝中痴望着石桌。他们喝一口,他咽一口痰;他们饮一杯,他打一个噎;他的鼻尖靠在墙上,紧紧的,拚命的闻那香气。他咂嘴,搔头,恨不得穿过罅隙,把那壶陈甘一口咽下。看他那种饿鬼似的样子,连我也觉动心了。在那时,我才第一次觉得舅父可怜。他实在是无告的,孤苦的;我以前竟那样不懂事,那样毫无怜悯心的虐待他,作弄他,我后悔。因此在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悄悄的要我帮忙,把他们喝剩的残酒偷一杯给他的时候,我就很爽快的答应。可是我虽可怜他,却还不忘鬼鬼崇崇的弄一点花样,我竟在那杯酒里放下了许多饭粒。

    喝酒以外,他还爱吸烟。在我家里要找到烟,就更难了。我父亲自己不会吸,有客来,全是临时买。客人一走,他就很细心的,把香烟锁进抽斗。舅父得不到酒喝,倒还有机会偷尝一点余沥,但是烟,却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了。佣人也是不吸烟的多,就是有,也不会送一支给他,因为他们全是看他不起的。所以对于这一种嗜好,他简直毫无办法满足。有时他跑到街上,到做土烟的店铺前呆站,闻闻那浓烈的烟味。但这样做不但不能解闷,反而更使他痛苦地想起那种喷云吐雾的风趣。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拿了母亲给我闲用的两毛角子,想到街上买一点零食。那天太阳光很大,很温暖,到处都流露着春天不远的消息。我蛰居在家已经很久,火炉旁的生活着实使我头昏,所以一旦走到街上,在光艳照目的阳光中,看那各种颜色的脸孔,听那远近不同的声音,真觉得新鲜有趣。我在人丛中乱钻,虽然撞到人家的身上,或者竟撞翻了东西,给人祖宗十七八代的骂走,我还是笑。后来在我纵横了许久,感到有点疲乏,靠在一条石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舅父从对面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匣子。一因为在我面前来往的人特别多,他一时没有注意到我,我就趁这机会扑了过去,一手抢过那个纸匣。他开始吃了一惊,看到是我,才放心的笑了。疾忙开出那纸匣一看,简直使我呆住,因为里面放的仅是一些烂香烟头。那才真好看,没有一根完全,没有一根像样!有的虽较长,但也是非常肮脏,非常潮湿。湿淋淋的几段,竟许是从垃圾堆,或者什么阴沟里拣起来的。吸了那些烟屁股,不生烂疮我不信。但他却要化许多精力,费许多时间拾起它们,而且好好的放进纸匣,像宝贝似的。就是乞丐怕也不会如此苦楚,而他竟是我的舅父,我母亲的唯一亲人。一想到这层,我实在忍不住下泪了。以前强迫他拉胡琴,向他吐痰,无理侮辱他的情形,又很快地浮上我的心头。我一声不响的取出角子,放在他的纸匣里,要他拿去买一包香烟。他开始不肯,听我很诚恳的讲了许多话,才似乎很难为情的接受了。那买来的二三十支红锡包,他分截为四五十段,听说竟足足的吸了一个多月。恐怕他在我家里,就只那个时候过一次烟瘾,多可怜的舅父!

    不料舅父还会赌。在平日,他是不大出门的,就是出去也只一歇儿工夫,不论怎样总是赶回来吃饭,因为在外边,他没有地方可以果腹。但十年前的深秋,天气已是很寒冷了的一个晚上,他出去了。一直过去好几天,他没有回来。他在外,我们虽没有什么忧愁,不担什么心,可是大家总觉得不安,生怕他在外边出了什么事,闯下了什么大祸;而且他吃些什么,住在哪里,几天来如何过活,全使我们很奇怪。绝对不管总是不行的,他始终是我妈的亲骨肉。所以我们全主张去找,父亲也同意了。但找了许多地方,许多次,也不见一点踪迹。佣人全不愿意再麻烦,说这样大的人还怕被拐一,一定是上什么亲戚或朋友家里玩去了。他们不愿意也是情理,费力去找一个素来看不起的老头,谁高兴。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找,只在街上跑了几个圈,白相了一会,就回家报告也难说。他们不愿意,父亲也不再勉强,其实舅父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是很知道的。几天后,我们差不多已把他忘掉,似乎没有走失一个人的样子。但一个午后,在我父亲的房里,忽然舅父出现了。他憔悴,困乏,胡髭上挂着鼻涕,一双眼很疲倦地散着钝光,全身颤巍巍的似乎就要跌倒,大约冻饿得非常厉害。

    跟着他来的,还有两个像流氓的人。他们也同他一样龌龊,一样褴褛,不过年纪却比他轻得多了。一见我父亲,他们就指着舅父说:“先生,他欠我们的钱。”“什么?”我父亲惊异的问。“他欠我们的钱。”“你欠他们的钱吗?”父亲问站在旁边打抖的舅父。“是的。”“是什么钱呢?”“……”没有回答。“是以前的酒债吗?”“不。”

    “是现在的酒债吗?”

    “也不。”

    “那末究竟是什么钱,你爽快的说呀!”

    我父亲渐渐不耐烦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对话,最容易使他发怒。看见他动气,那两个流氓先互看了一会,仿佛商量什么事似的,然后其中一个开口说:“先生,不瞒你说是赌博账。他借我们的钱赌,赌输了又欠我们。”

    “什么……你们到我家里讨赌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