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心上的暗影(1)
    唐弢

    刚刚把小的一个孩子收殓完毕,送出门去,第二个孩子还没有脱离险境,妻又发着一百零四度的高热,躺倒了。如果六道之说是存在的,我就决不相信自己还活在人间,但眼前的事实又怎能否认呢?这分明是对跳动的生命的熬煎,是灭亡的恐怖。我也还有血肉的心,来抵御一切人世的横逆,但是,请不要让我看见这嫩芽的摧折吧,我曾经用心血灌溉过。

    我也知道,作为眼前的主要的任务,是拯救生者,但对于这逝去的幼小的灵魂,却又苦于未能忘却。夜深了,病者有了一个暂时的沉寂,我的激荡的感情也逐渐低落,一静,暗影又缓缓地爬上我的胸坎,为了保持病者的安宁,这哀思无可寄托,在悲痛中,我啮碎了自己的心。

    默默地,我拾起一些零落的记忆来。

    大约是两个月以前吧,小的一个孩子忽然发了热,初起的时候,因为症状模糊,颇使我手足无措,过了两天,终于找出他的病源了:烂耳朵。这已经是第二次,但我很担心他还夹杂着别种病症,所以让妻带他到附近的一个公立医院里,看过耳朵以后,又去小儿科里诊察口腔,检查肺部,结果是什么都很好。只是营养不良,体力衰弱些。我于是遵照医师的嘱咐,去买了一些乳粉和鱼肝油来,一面又继续替他看耳朵。

    由于生活的煎逼,六七年来,我养成了晏睡的习惯,四周的声音已经静寂了,连妻也人了睡乡,我还独自在灯下工作着。自从孩子抱病以后,自然也得分一点心去看护,黯黄的灯光下,对着孩子们“纯朴可爱”的睡相,不知怎的也有了凄凉的感觉:“他的面颊,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他的皮肤,没有为苦虑所刻成的一条皱。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岂不是就有可怕的黑暗的运命,冷冷地,恶意地窥视着么?”(有岛武郎:《孩子的睡相》)

    我的心沉下去了。

    然而孩子的病并不严重,他还是和先前一样活泼。每次,当我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就飞快地从走廊里迎出来,迅捷的脚步载着矮矮的躯体,后面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同时都“爸爸!爸爸!”的喊着,仿佛鸭棚里刚放出来的小鸭似的,一张嘴几于无法回答。我蹲下来,这最小的一个便把两手围住我的头颈,小小的脸孔贴上我的左颊,我感到温暖,一接触到孩子的亲热,困倦的心又苏醒过来了。

    闾里间有一句这样的话:“公公婆婆喜欢长孙儿,爸爸妈妈钟爱小儿子。”但在我,是无分彼此的,他们同样是我的生命枯枝上的嫩芽。不过因为小的更需要照顾,在身边的机会更多,所以也显得较为亲近而已。说也奇怪,这小的一个的确和我很热切。每天早上,总要从他母亲的被筒里爬出来,和我同睡几小时。有时候,妻因为不愿惊醒我的安眠,拉住他,他便“爸爸!爸爸!”的吵着,一直等我把他拖进自己的被筒,才又呼呼地睡去了。

    这并不是幸福,这是苦痛,我终于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已经逐渐就愈的孩子,热度又突然增高了。我们只得再转小儿科,这回诊察的是一个女医生,她量了热度,一面又检查了口腔,终于冷冷的说:

    “这是痧子,就要见点了。”

    “痧子,不碍事吧?”妻显然有点着急。

    那位医师撅着嘴,只顾在听对面坐着的男医师的闲话,连头也不曾回过来。“不碍事吧,医师?”我怕她听不见,就接着说。但她正谈得起劲,等我第二次再问时,即又扮成严肃的脸色,冷冷的说道:“体力衰弱,抵抗不住。”

    “有什么办法投有呢?”我小心地问。

    她没有回答,又和对面的男医师去搭讪了。

    “抵抗不住,有什么办法呢?”妻重复着。

    “没有办法!”好狺狺的说。

    我不发火,我柔顺到了自己也觉得可惊的程度,为了孩子的生命,我们都变得低声下气了。妻似乎还没有放弃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的企图,又追问道:“不能打预防针吗?”

    “不能!你赶快抱回家去吧,这里还有不曾出过痧子的孩子呢。”

    不耐烦的神气里包藏着一颗杀人的心。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一对连一点粗浅的医学常识都没有的青年。“这里还有不曾出过痧子的孩子”,这也许是真的,我自知有把自己的孩子和他们隔离起来的义务,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我们离开了那个医院。

    然而我记得它,我记得那个女医生,我将不断地投以憎恨和愤懑。

    看看抱回家来的孩子,病情确乎非常危急了。那个女医生的冷冷的面孔又在我的脑际出现了,我仿佛听见“没有办法”的喊声,我感到痛苦,慌乱,然而无可告语。朋一友替我介绍了许多医生,我觉得这些医生都很好,然而仿佛也都靠不住。我犹豫,无所适从,但在这样迫切的时候,也知道应该立刻打定主意。委已经听从邻居的劝告,决定把他送到一个最负时誉的痘痧专科那里去。我感谢她们,她们替我决定了这难以决定的问题,然而到了如今,这感谢却终于落了空,成为我的毕生的懊恨了。

    对于自夸轩辕岐伯之流的门徒,我一向是没有什么信心的。然而奇怪,这一位中医却十分开明,他不但用热度表测量热度,按时间细数脉搏,一一记入了调查表,而在开完药方之后,还叫我抱着孩子,到一个西医那里去打针:预防肺炎。我的不彻底的弱点终于暴露出来了,这态度竟使我十分满意,决定让他诊下去。一面又奔走张罗,终于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打针服药,十来元钱一天的用度,居然也能敷衍一时了。

    “只要眼泪鼻涕畅通,孩子的生命就可保全了”有一次,医生对我们说。

    孩子的眼睛是水汪汪的,我们只等着他的眼泪流下来。

    大概是因为有名的缘故吧,医生的诊金虽是两元五角,每天往诊的人却总有一百五六十。为了避免久等,只得一早去挂号。天刚发亮,我就拖着疲倦的身子,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从静寂的街头穿过去。街灯冷冷地瞅着,一直送我到那座墓园的前面,去等候第一辆开出的勃司。墓园的古木抽出了茂密的枝叶,伸人天空,萧萧发响,浓荫里,偶然飞起一只两只乌鸦来,它们的翼子鼓动着我的心。我焦急地等着,等着第一辆开出的勃司,等着命运替我安排下的不可知的局面。

    孩子一直昏迷着,遵从医生的嘱咐,我们不敢给他多吃东西,只让他喝一点米汤,又时时把开水灌进他的嘴里去。咳嗽是畅的,红点也浑身都有了,然而面色发白,眼泪不见流下来。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我们也陪着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了。

    每天,从中医处诊了病,再去西医那儿打针,我们不停地跑着,我几乎抛开了一切事情,连吃饭也可以忘记。一在这些日子里,我才懂得了抢救两字的意义,我从来没有这样闲散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忙迫过,这可怕的闲散和忙迫啊!

    四五天后,孩子虽然没有眼泪,病情却似乎减轻一点了,先是打针的时候有了痛苦的感觉。接着眼睛能够睁开,神智也比较清楚。我低低地喊着他的名儿,他便现出痛苦的脸色,举起瘦削的两手来,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就静静地躺着,仿佛感到了安慰似的。给他饼干,也知道送进嘴里去,然而我们不敢给他吃,连牛奶也加屏除,我们紧紧地记住医生的嘱咐,遵守着戒条。

    这样,我以为我们正在领他向着康复的路上走去,我以为我们并没有走错路。

    我们等着,只要眼泪和鼻涕畅通,孩子的生命就可以保全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的病虽然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变坏,我满以为他可以脱离险境了,在生存的途上我们已经立下了一块纪念碑,我每天企望着他的眼泪流下来。不料4月22日早晨,病势忽然转剧起来,鼻子扇动,尽是喘气。医生用了扳药,然而没有效。对于麻黄、石膏、龙齿、磁石之类,我完全失去了信心,决计送他到一个素来诊惯的西医那里去,据诊断:痧子的征象已经过去,肺炎也并不过于严重,然而孩子却实在已给饿坏,失去所有的抵抗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