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懊悔,怼恨,然而无可告语。我要赶紧从错路上走回来。
由于继续得到朋友们在人力上和经济上的帮助,我约定一个医师的助手,每三小时一次替孩子打着两种强心针:coramine和sparto—camph。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连眼珠也朝上了。给他服药,喝开水,喝葡萄糖,喝鲜橘汁,他用嘴兜了去,又吐了出来。我无法去分担他的痛苦,只要他还留着一口气,我总觉得自己的责任没有完,只要他还有一点体温,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去。他刚刚进入人间,简直还不曾正眼瞧一下,他的前面摆着悠长的日子,他得走更远的路,体验更多生活的不同的滋味。
因为他不能下咽,难于服药,23日早上,我又去请了一位西医来,昨天的一个是留美的,这一位可是留日的了,但他们的诊断却大都差不多。除了强心针以外,又打了维他命B、维他命c和Grucose—D,也许是打得太多了的缘故吧,大腿上起了泡。然而这多量的药剂竟不能发生些微的作用,孩子的病情终于愈趋愈凶了。
我并不感到绝望,让我再来重复一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他还有一点体温,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去!也许明天就会痊愈,他将和从前一样爬过来和我同睡;他将用胖胖的脸孔来熨帖我的面颊;他将用小手抱住我的头颈;他将“爸爸!爸爸!”的亲热地叫;当我替他披上新大衣,戴上猩红的绒线帽,他将仍旧窜龙灯似的在房里溜跑,不让人给捉住,我会看到他的光辉的喜悦。当他用积木堆起了一座粗略的房子的模型时,他将仍旧摇侧着头,摇侧着肩膀,“吨……呀!吨喳……呀!”的唱着,我会看到他的胜利的微笑。在无穷无尽的未来的日子里,我将在他身上找到我的理想,找到我的无背于群众利益的希望和要求。
我不相信他会离开我一一永远的离开我。
大约下午2点钟光景,他的向上翻着的眼睛突然正视了,他看定我,看定他的母亲,眼眶饱含着泪水,我以为它要流下来了,但是并不。在这泪水里我看见了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他要活!他不肯离开我们,然而这广漠的人世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生命,在生和死的边缘上他独自挣扎着,我焦急地望着他在搏斗,我无法帮助他,他叹一口气,终于又把眼珠上翻了。
这声音永远在我的耳边缭绕,这是最后的叹息,这是幸福的丧钟!
三小时一次的打针工作,始终没有停止过,然而孩子的气却愈喘愈急,脚趾渐渐阴冷,脉息也越发细弱了。我不相信他就会这样死去,虽然还没有到规定打针的时间,我赶紧又去催助手来替他打了一针,然而这有什么用呢?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随着暗夜到来了,23日晚上八时一刻,当我仍旧拿着开水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又看定我,仿佛想哭,然而哭不出声音来。嘴角刚刚向下一弯,只这么一弯呀,然而就在这一弯里他断了气,什么都已经完结,他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们企望了多日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想逃避,我想躲藏于无人之境。在这个世界里,我的幸福已被剥夺。求生的挣扎,惜别的眼泪,只有我看见这一个临终的苦脸。这一切都和欢乐的回忆揉在一起,成了我的心上的暗影了。
对于死的无知,我也无异于他的哥哥一一我的一个六岁的孩子。对于生,我又懂得一点什么呢?如果说这真是一个筵席,孩子,你为什么要先我而散去,你为什么要先我而散去呢?
1939年5月26日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