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报看到西湖之夜的消息,这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西湖边的我,真是个莫大的诱惑;因此使我突然想起我的祖母和我的童年,以及我步人老年后,重游故乡的怅惘心情。
从我在后市街的老宅到湖滨,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但那时走路是从来也不计时间的,何况童年时还有代步的人力车。祖母喜欢游山玩水,下着蒙蒙春雨的清晨或是月上梢头的黄昏,她都会雇辆车,在膝头坐着我,到湖滨去散心解闷。她带着我在湖滨一直走到五公园(那时还没有开辟六公园)然后领着我走回来,一路她指点湖山,告诉我那些名胜古迹,享受大自然给人类的厚爱。乏了,便带我到沿湖马路上的西园茶楼,边喝茶边前朝后代地谈着,一直到吃完一碗虾爆鳝面,才尽兴回家。
我很喜欢这样的闲行,一面还可听祖母讲古。她讲的都是与西湖有关的事情。讲到岳母刺字,便意气风发,讲到风波亭,又不胜叹息。祖母识字,会背诵千家诗,却没有读过书,她说这些故事是听人讲后,再去找书看的。她讲的故事范围很广,现在想来,那时她已看过《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全传》、《白蛇传》。《红楼梦》她只讲过黛玉葬花,还背了葬花诗,有时也提到张君瑞、崔莺莺,但很少讲。我小时候,这还是列为禁书不许读的。现在回想起祖母,我觉得就在那时,她已经十分“新潮”了。她我行我素,似乎很少顾虑邻人们背后的指指戳戳。这个世纪的20年代,杭州还是个相当闭塞的地方,哪一家眷属雇车出游,在里弄里便成为一件新闻,邻人们常会问我你奶奶带你们去看戏了吧,还是去西园吃茶。
她肚子里的故事虽多,但我们对她讲的还不满足,于是去找原书读。我在小学三年级时便生吞活剥读完了《水浒》、《说岳全传》、《七侠五义》这类书。祖母还喜欢看京戏,旗下(湖滨的通称)的共和台来了上海的戏班子,她便带着一家大小去看,我们南方人说看而不说听,也说明一个文化欣赏的层次,这同样引发了我读《三国演义》的要求,我的历史知识大部都是戏台上得来的。我的感情脆弱,看戏看书替古人掉泪,是常有的事。
记得有一年基督教男青年会开幕了,每星期六晚间放映电影,祖母又开风气之先,带家里大小去看卓别林的《淘金记》、范仓铁诺的《碧血黄沙》、范明克的《月宫宝盒》卓别林的小圆帽,小胡子,大皮鞋,范仓铁诺的剑术和范明克的武打,都是孩子们玩而不厌的。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拗了祖母的兴致,大家看完电影吃冰淇淋,我则被罚不许吃;看见我哭哭啼啼,她也心软了,我突然懂得祖母的爱我,以后再也不使性子不听她话了。
往事重重,时刻萦绕心头,然而再温旧梦,已不可复得。去年初夏,我回到杭州逗留几天,曾经带着女儿去访寻我的故居,旧日高高的风火墙都已拆除,深院大宅也已改为弄堂式的小洋房,街上的青石板早已变成柏油路,再也听不见青石板下的流水淙淙声。我突然想到了祖母,如今连她的坟墓也找不到了,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1993年7月22日七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