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退休后每天深居简出,只以看家藏的旧笔记旧小说等作消遣。但是不知怎地他忽然对于我看的《创造月刊》、《洪水》、《雨丝》、《奔流》等杂志和鲁迅先生的作品发生了兴趣。每逢我买了回来,他便先拿去看,看了还我,只说这是些好书,有时候,他在酒酣耳热之时,也会写几句旧诗,有时给我看,有时不给我看,最后则是一把火全给烧掉。这时我自己也在学习填词,有一天我给他看了,他说你还早哩!
那时杭州人家居无事,每以打麻雀牌为乐,一时风行,成了杭州人生活中的时髦行为。我家里的几个姑母也浸淫于此,但是祖父则深恶痛绝。他总说一个人最没出息就是赌博,一个人赌上了瘾便没了志气,你可千万别学你的几个姑母。有一晚,姑母们来了上海客人,午饭后便坐下来抹牌;吃了晚饭还继续玩到深夜。祖父很生气。便从床上起身来制止。打牌在后院,他住在前院,从前院到后院必须走过一个天井,天井里有石台阶。大概他走时匆促了一些,又在气头上,一脚踩空,便从高台阶上摔了下来,成了老年性骨折。如是他缠绵于床第者二年,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后去看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隔不了几天,他就故世,享年八十二岁。
祖父故世后,我狠狠地哭了几场,我觉得老家里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过了些时,便搬到我四舅家去住。但不时我还回老家去看看,总要到祖父住过而如今显得空荡荡的屋子里逗留一下。
我眼里闪过一个一路乞讨的穷孩子的身影,我想到他一生为振兴家国梦想的幻灭,然后我依稀看到他酒后微醺的脸,似乎歉然地对我说,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的,只有你爱听的我幼时的这个故事。
1985年旧历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