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冈
当“四人帮”还嚣张于台上的时候,外交部的一位司长每次到我家来,总是很少提及他工作中的实际问题,在照例问过我和徐盈的健康之后,便尴尬地沉默了……
这尴尬的沉默,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把本来是同一方的战友和至亲,活生生隔在了两边!一边是他一一弟弟、共产党员、高级干部;一边是我们一一姐姐和姐夫、记忆中的共产党员、现实中的“右派分子”,尽管早摘了“帽”!
总沉默也不像话,司长把手伸向刚刚洗净的苹果,并推开我递过去的小刀,连着皮就啃起来。啃了一个不等再让,又拿起第二个……苹果这般好吃?想他心里也必有隐衷。看来他不仅是司长,而且还是我的弟弟!每逢此时,我的眼睛总要发酸,为了避免泪水落在当面,我便时常借口厨房有事而离开房间。一一于是我站在院子里,临窗偷窥弟弟吃苹果,偷窥他和徐盈聊着真正无聊的话……我难过,缅想着往昔亲密无间的姐弟情,又深深埋怨事情已过去近二十年,弟弟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但是后来,我终于同情起弟弟——在他被“安东尼奥尼事件”牵扯进去的时候。
安东尼奥尼一一著名电影导演、意共的党员,是有关方面已经决定了要请他访问并拍片,于是弟弟便履行了以司长名义签发邀请的例行手续……这到底算谁的责任呢?我搞不懂。1957年后,弟弟在我心中的形象明显起了变化一一他急遽地“稳重”和“成熟”起来,幼年间的稚气和青年期的朝气都已扫荡殆尽。他工作是一丝不苟并夜以继日的,但不能说就是无可挑剔,因为创造性越来越看不到了。是不善于创造?还是不敢创造?……且不管我是如何穷思冥想,反正我是见不到亲爱的弟弟了一一他已从司长的位子被拉下马,被遣送到京郊干校去看管劳动工具。尽管每个周末都可回城一天,但弟弟一这位正在过江的泥菩萨,却再不敢登上我家的门坎了。
幸喜没过多久,就盼到了那个举国狂欢的时刻!我们合家高兴一只为国家、民族能逃脱劫难而欢呼,却未敢期冀自己有朝一日会得到改正。而此际,弟弟被任命为驻非洲一个国家的大使,当月就必须和我们告别,和他那久患肝病的妻子和三个在外地的女儿告别,独自背着大使重任及因“安东尼奥尼事件”带来的耻辱去上任。为此,当弟弟急匆匆在“东来顺”举行告别家宴时,亲戚们纷纷起身祝酒,我却呆坐不动一一心潮就像火锅中的汤水那样翻腾!最后没奈何,把突然冒出来的两句话送给了弟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弟弟赴非的五年当中,我已获得改正,并重新担任了《旅行家》的主编。当弟弟也终于洗清不白之冤并奉调回国的时候,我却因脑血栓躺在一间有十六张床的大病室中抢救。同来的弟媳在我面颊上轻轻一吻,使我从昏迷状态中醒了过来一啊,弟弟,我终于又见到了你!弟一弟向我的孩子问过病况,没顾上多谈,一一医生也不准他多谈,便匆匆告辞。不一会又乘车转来,一个人蹑手蹑脚把病房门推开条缝儿。,把侍奉床侧的外甥招出室外,交给他一盒刚从老战友处拿来的进口针剂,自己则从门缝儿外向我的病床凝视了许久,才转身慢慢走去……
当弟弟开始在另一个机关任职,我开始回家疗养之后,我们见面机会渐渐多了,我和弟弟的谈话又恢复到幼年间那种带有高度随意性的自由状态。我十分感慨:姐弟情上的裂痕能够得以弥合,当然是件好事;但出身于同样家庭、同时走上革命道路的亲姐弟,后来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境遇,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姐弟天性不同所致?还是参加革命后的经历差异所形成?我长期咀嚼着,思考着……终于欣喜地有了一点发现!然而我又必须先追述一些往事……
我长弟弟6岁。我们出生在一个曾经留日的植物学教授的家庭里。弟弟出生时,教书的父亲还在北京的教育部中兼了一份“视学”,恰与鲁迅同事。不久家道中落:举家迁回故乡苏州。我在苏州读完高中,毅然辞家返回北平继续求学,不久进入《大公报》,开始了漫长的采访生涯。由于我和徐盈的影响,弟弟自幼便读赶不少革命书刊,后来到北平上高中时,更接触到一些进步组织,并参加了救亡活动,l937年,弟弟高中毕业转赴武汉一一因我当时在武汉的《大公报》办事处工作。由于我和徐盈的介绍,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的董必武同志接见了弟弟,并介绍他转道延安,当了“抗大”学员。次年,我和徐盈在武汉入党,弟弟在延安入党。不甘国破家亡而热血沸腾,是培植我们姐弟情的共同土壤,同时参加了先锋队组织,使已经破土成长的姐弟情更绽开了鲜花。
抗战八年,我和徐盈在“陪都。重庆度过。弟弟先后在延安、五台等地锻炼成长。胜利后,我和徐盈转到北平的《太公报》办事处,弟弟在1946年也一度调到北平,参加军调部中共办事处方面的工作。在那一段时间,通过与弟弟及其战友的频繁接触,大大增加了我对解放区的向往,我甚至不安心继续以秘密党员的身份留在《大公报》,而想随同弟弟一道回解放区工作。弟弟明了我的心思,但又知道这些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只好隐瞒了离开日期不辞而别。为此,我十分难过,使用我那不善于虚构的笔,写了一篇自传体小说《惆怅》,发表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我是这样描写女主人公方静在听到分别八年的弟弟,已从太行山来到北平向中共办事处报到,并马上要从那里来看自己的心情:八年了,这是一股地下水,在方静心上缓缓地流,暗暗地流,深怕它泪汨出了声音,或走漏了消息。战争把这小小书香门第的唯一宠儿带走了,且是带到那遥远的、在政治情况黯淡下说不得提不得的一个地方。在情况恶劣的时候,可以一年两年得不到一个音信。每当这种情形,便用**的猜想把一颗不安定的心稳定住了……整整的八年,弟弟该也由少年变成青年!姐姐呢,怕是作母亲的痕迹已然深镂在眼梢眉一角。,最大的变异不是容貌,而是旋转在头脑里不可捉摸的情绪以及不敢发掘的思想。弟弟游泳在延河里的照片,还并无多大改变。信里是不能也不敢谈得深长的,虽说自己也曾有过光明理想,可是几年的平淡生活,怕已和弟弟小脑子里所转所想断隔,夙日以为自己的理想的一半已然随阿弟带走,今天幸从天外飞回,却又慌张得不敢接受了……当穿了一身灰色棉军服,睁着流萤一般眼睛的弟弟站到方静面前的时候,我让这个大兵对自己那双变得十分粗壮的大手,发出一片直抒胸臆的谈话:弟弟呷了一口姐姐倒给他的茶,从一双手谈起:“看我这双手!这手是参加了生产劳动的成绩!满是老茧,可是有用的!我们太行山也有成百成千的吴满有一样的好庄稼汉,我从他们那里学习的知识太多了,认识的中国农村问题太多了。
去年我突击成绩多打了两斗五升,捐做公粮啦,就靠这双手还挣了个一一”说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胸章,上面是一对亿万人认得出的小小头颅。一文一武。这两个小小浮雕头像在十余年前内战烽火里,便已有了每颗若干元的定价。“把这送给我小外甥当见面礼吧,给他挂在围嘴上多美!”……这个送浮雕头像的细节,我是在见到弟弟之前,早就孕育在胸的。夏吉吉同志原是我早年在北平中国大学就读时的同学,后到解放区搞妇联工作。她早在弟弟之前来到北平,当面送给我这枚朱毛并列的头像,并郑重告我这是她参加大生产运动成绩优秀获得的奖励。
《惆怅》在《大公报》刊出之后,朝野震动。国民党方面觉得《大公报》这家一向标榜“中立”的报纸,竟然刊出怀念“匪区”、“匪民”的文章,真是胆大包天!而广大读者则对作者抱有深深的同情。清华大学中文系李广田曾引用此文讲课,杨刚在香港读到此文,感动之余还托人带了一段锦缎给我。敬爱的周恩来同志乘回延安之际,特地召见了我的弟弟,嘱他写信安慰我,并赞扬这篇文章“把革命感情与骨肉感情结合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