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之后,我先后在《人民日报》和《旅行家》杂志工作,徐盈改行到国务院做宗教事务工作。弟弟却被派到驻瑞士使馆去了。在其后的七八年中,只有1955年弟弟回国休假的两个月里,我和他各携子女一道南游苏沪,重忆童年生活。这两个月倒真应了陈老总“一闲对百忙”的诗句,仿佛是一曲田园交响乐中的抒情慢板。我当时哪里想到,姐弟情已平和发展到顶点了。
弟弟l957年初回国,即分配到颐和园附近的一个机关工作。我们未及见上几面,“运动”就伴随着夏季的雷雨爆发了。很快,我和徐盈戴着“帽子”分别去河北和湖北的农村劳动,弟弟虽然无恙,却更加谨慎地在原部门工作。我在农村能偶然地接到弟弟来信,但信封上却刺眼地写着“彭子冈女士收”!要是按我过去的脾气,真想一把撕碎!但毕竟是挫折教训了我一一我默默地撕开信封,总希冀从字里行间获得一些来自骨肉的温暖……然而我失望了,弟弟的信像那种年代的社论一样缺少温馨。每逢此时,我便又愤愤不平:像弟弟这样机械地按照指示精神办事的人,也太缺乏个性了。尽管能保住平安,但不知他心灵中可能保持宁静?!我得不到答案,只意识到姐弟情已经荡然无存。在以后越来越走向绝对化的年月里,我只有通过违心的自我批判来压抑痛苦一一“世界上从来没有抽象的姐弟情,标榜它就是鼓吹人性论”……
又过了若干年,我的境遇有了微弱好转;社会上和工作中的诸多实际问题,也促使弟弟有所思考,尽管我们双方都力图联络感情,但是被彻底摧垮的姐弟情,是很难得到真正的修复的。
“史无前例。”一开始,我家倒还平静,弟弟却被戴上高帽游了街。还听说他回家后把高帽完整地藏到卫生间的高层隔.板上(是想到以后还要用吧?)然后洗净脸,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妻子面前。当被问起挨揪原因时,他虽实在找不出答案,却仍然真心诚意地一再表示:“尽管自己一时不能理解,但绝不能怀疑他们的大方向……”弟弟是何等善良和驯顺,然而机关中的造反派还是不肯放过他,硬说他1946年在北平工作期间有叛变行为,并派人四处“外调”去寻求“根据”。这时我十分害怕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诃?!同时又有点糊涂一一弟弟常年注意坚持延安工作作风,怎么也会不管事了?幸好过了不久,弟弟作为中央和国务院系统首批被结合的干部之一,被安排到外交部做了一名司长。据说,为配备这个人选,曾提了三个名字呈报总理,总理则圈定了弟弟。此后那几年,弟弟是相当劳碌的,常陪总理飞来飞去的。我在寂寞的房间里,每逢看见电视中弟弟那一闪即逝的身影,就忍不住在心中大声呼叫:“弟弟,你就跟定总理,好好地干吧!”
往事都已过去。叹息、埋怨、愤怒乃至诅咒,对于已成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实际意义。我只求一条一能够明白过去了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于自己便能心安理得,对后人也算是种启迪。终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东风在祖国各条战线上吹出一片新绿,同时也使我最终解开了那个系死多年的思想疙瘩。回顾我所走过的道路,琢磨弟弟所经历过的途程一一从基本相同变成大不相同,又从大不相同变成基本相同。第一个“变”属于历史的反动,第二个“变”则是飞跃!作为革命者,不论其战斗的场所是在延安或是西安,首要任务都是阻止历史实行反动,而促进历史进行飞跃。就在这阻止或促进的过程中,势必会付出代价。可不是吗?现在在我和弟弟的躯体上,在我们的姐弟情上,不就明显地留有疤痕?当我们今天去抚摸时,’正如老友萧乾在他的回忆录中所说:“没有了生理上的疼痛,剩下的却只是一片仿佛还值得骄傲的、平滑而光润的疤痕”。确实,在我们这个大时代中,不经过搏斗、不在自己躯体和感情上留有疤痕的人,恐怕是太少了。问题是当自己(或别人)受到创伤之后,如何予以正确的对待!由于时代条件的限制,我们因陷于不自觉状态而长期精神上受到痛苦,肉体上受到折磨。今天应该庆幸的是:痛苦和折磨使我们聪明起来了,使我们坚强、坚定起来了!我们已从那平滑光润的疤痕表面一一(那不是历史的明镜吗?)一一给后人留下了极其珍贵的经验和教训。我为自己、弟弟及一切战斗者躯体和感情上留有的疤痕,感到光荣、幸福和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