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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团聚(1)
    梅志

    吴主任他们走了,天也黑了下来。这时,我有一件事很不放心,也很感为难。我不能想象F将怎样和小儿子见面,我又不好同他明说。这孩子正在争取入团,组织上一再要求他同父亲划清界限。他将怎样对待他父亲的归来呢?

    我听到他推自行车上台阶的声音。我听到他敲后门的声音。他父亲大约也觉出来了,就亲自去开门。等我走到一过道时,只见儿子很不好意思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里。

    我问F:“怎么样,认出来了吧。”

    “是啊,完全成了一个小青年了。我忍不住吻了他的额头一下,我还把他当小时候的小三子呢。”

    不久孩子出来了,叫了一声爸爸,还说:“你好吧!我给你倒茶去。

    我心里感到很高兴,总算是没有太大的隔阂,我仍有一个亲切和睦的家。

    我们两个人回到现在是属于我们俩的卧室时,我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不再是10年前的他,有点像陌生人了。他一再说:“我真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我对任何人都没像对你一样,我是欠了你的还不清的债呀!我葬送了我的后半生,那是活该;而葬送了你,拖累了一家人……”

    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靠在我的肩上哭泣。

    “别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不会怪你的。”我扶起他那大而重的脑袋,为他擦干了眼泪。

    他拉我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你可以原谅我,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只要想到你们就揪心似地痛。虽然对许多朋友们因我受牵累,我也感到内疚,但他们靠近我时,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理想,我更多地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我对他们只有惋惜!而你们却是完全无辜的。这次我最担心害怕的是把你拉出来,也来示众。”

    “是呀,我也害怕过……”

    “不过看到被我株连的朋友们,关了这多年,为了获得自由不得不作为证人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真是痛楚110年不见了,都苍老了。有的戴上了眼镜,有的看去身体胖了,过去的呢制服穿在身上已嫌小了,但是脸色却是灰黄的。这情景比当众鞭打我都更使我难受,内心痛苦。我怎么会知道一拖10年多,将他们的大好年华就这么地和我一样浪费了啊!罪孽哪!都是人才呀。我情愿自己一个人上绞架,而不愿他们为我陪绑。但这由得我吗?我心里可真不轻松呀!这次好像演了一场戏,我扮演了一个真正的悲剧主角。希望从此能结束他们的受难生活,各奔前程。我多么希望他们以后能有所建树有所发展啊!

    “在宣判前休息时,为我准备了午餐:两菜一汤、两碗米饭。这是对犯人的特殊照顾了。但是我对面坐着一位不知是公安部的还是法院的同志,他眼睛不眨地看着我吃饭。我猜得出他的任务是观察我,这些证词是不是击中了我,击昏了我,我害怕了,伤心了,吃不下饭了。但我仍和过去一样地大口大口将这两碗饭连菜带汤全吃了,虽然我一点也没吃出菜的滋味。我要证明这不能击倒我,我只是愤怒和心痛。把人想得太简单了,想用这种方法来伤害人的心灵!

    “后来监狱当局要我写对这次判刑的感想,我最后概括为‘心安理不得’后面还引了林则徐的一句诗。当然是出乎他们的意外了,就把我换到小房间去住,暖气也不热,前几天才换回大房间的。不过,这些小动作我不在乎。”

    我转了话题:“那你在里面,伙食该不错吧。”

    “应该说是好的。每天早晨给我冲一杯奶粉,一个馒头,上面还抹了果酱呢,可惜就只一个。至于菜倒是够吃的,有时还给我一大饭盒炖肉。不过有时在肉上面放一块土疙瘩,或一个小虫子。我才不管这些呢,把那点地方挑出,照样吃。”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向他说:“是送饭的人有情绪。你不知道,自然灾害时,我们几个月都吃不到肉呢!我在看守所时,有时只能吃菜窝头,还有一次拿葱叶子来做菜呢。就我这种伙食还要我付20元一月。幸好你是正式犯人,要不,伙食费我都给你付不起呢。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说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10年没能在一起,真是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虽然应该休息了,但是有一件事我不问清楚还真放心不下呢。“‘我出来后,听到一些传言,很使我担心。有人说,你自杀了。有这件事吗?一开始我就想到你可能忍受不了,会自杀,因为我自己就有过这种念头。…‘这个么……”他想了想说:“你还记得舒芜将我在解放前给他的私信拿出来公开发表时,那天深夜我们的谈话吗?这样地断章取义扣大帽子的做法,当时你真有点经受不了。你感到宪法规定的通信自由都得不到保障,还有什么道理可说呢?你提出了一道自杀的想法,我考虑了一下说,这不行,会认为我们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那今后有谁敢出来为我们辩护呀!这时,你也想到了年近80的老母和只有8岁的小儿子,你只能痛哭了。就这样,决定了咬紧牙关,忍受一切已来的和将要来的打击。你我的这个誓言一直支持着我。不过,我还是动摇过的。1957年读了毛主席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以后,我提出,希望和我做一次明确的、实事求是的谈话,我不能蒙在鼓里。老是要我交代交代,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是你们应该明确地为我做结论的时候了。但没有人理我,于是我开始了绝食。当然,他们是不能让我死的。一些细节就不谈了。”他张开口让我看:“这门牙就是为了灌我食物而被敲掉的。”

    “后来呢?”

    “后来,主审人答应给我看揭发’材料,面对面地谈。不过等我恢复饮食后,仍然不拿出揭发材料来和我谈。这次判我l4年,材料在哪里呢?我为了维护党的威信,不但不上诉,甚至都不愿辩解,只是心安理不得!”

    这时我也想起了,曾因为忍受不了一次次的交代这精神上的折磨,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一死了之吧。那坚硬的花梨木桌角,我曾多次地走近它。但想到留下的老母幼子,记起要咬牙活下去的诺言,我的心软了。

    “不谈这些了,今后我们再不提它了。只要我们能活着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我们可要珍惜这余生啊。我想我能使你过得好的,你还能工作。”

    “你知道,这多年我还有一种想法吗?万一……你……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的。那时我就想,出来后,只向你讨5元钱,去到天津塘沽。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归宿!……”

    我们两人相抱而哭。

    这一夜就在哭哭笑笑中度过。

    我照例6时醒来,听到小儿子来客厅拿了水瓶,回到自己屋里去吃早点,后来轻手轻脚地推车走了。我很高兴孩子的懂事。

    下午吴主任又来了,孩子正在家,主任和他在小房里谈了好大一会儿,可能是帮助他端正和父亲的关系吧。主任临走时说:“过元旦了,你们就在家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吧。到3号各机关才上班,那时我们将为你安排一下到一些地方去参观,看看我们这个国家这几年有了多大的进步,可值得好好地体会呢!”

    我插了一句嘴:“就那十大建筑,就了不起啊!”

    “是啊,都要让你们去看看的。”

    放寒假了,大儿子从西安回到了北京。这之前我已去信告诉了他关于他父亲的情况,所以他们见面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倒是他的样子,使我大吃一惊。他在工作中腿负了伤,刚拆除了石膏,走路一颠一颠的。我责怪他为什么不来信告诉我,但他说:“我就是要瞒着你,怕你赶到西安来。这里爸爸更需要你。”

    可能是知道我大儿子来了,吴主任又来了一次。虽然是和我们谈参观的情况,但主要还是来找我大儿子谈话的。

    我除了忙一日三餐之外,还注意观察他们父子的情况。看去孩子们还是通情达理的,不那么“左”得可怕。小儿子没话说,就拉爸爸下棋。大儿子和他爸爸谈国内外形势,谈他的专业,谈他的学校。而他爸爸虽然关了10年,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也还能说出一些意见来,但对他的前途十分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