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紧张的战斗。天黑了,把电灯拉到外面,挑灯夜战。到夜里十点,每个人,包括我和女儿,用了好几盆清水洗净了满头满脸的泥沙,大家围在用两张桌子接在一起的饭桌边,痛饮三杯,庆祝胜利一一除了窗户和门没有安上,地没有铺好,墙壁没有抹灰以外,房子基本上竖起来了,连屋顶上也抹了一层泥,只等以后慢慢再加工。
以后又忙了一个多月的收尾工作,门窗也是木匠安的。
冬天来了。买不到玻璃,用两层塑料薄膜钉在窗棂上,安上了炉子,搁上一张单人床,一个两屉桌,两张椅子。老天,我总算有了一个看书和写作的窝儿了!
厨房呢?我已经累得无能为力了。女儿一人干了两天,累得卧床不起了。只得写信让儿子从农村请假回来搭盖,又用了几天时问才盖成。只有两平方米大,只搁得下煤气罐和炉子,外加一个小碗橱;只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转身子。
我有了窝儿,写了东西,第一篇小说是《女儿的信》,歌颂的是老干部,是人民,是真理。……直到现在,已经两年有半了。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有约稿的,看望的,谈写作的,我总是说:“对不起,房子太小……”书籍,没地方摆;杂志,没有地方堆;报纸,没地方塞;各种稿子和材料,没地方……。房顶又矮又薄,下大雨就漏。热天,上面烤,窗户当晒,屋子里像火炉。写论文时要找一本参考书,写小说时要翻笔记本,难找哇!还有:在外地电工作的儿女都已回来,不但都需要学习用功的地方,而且都要结婚,哪有房子?于是我想:假如……!但是有时我又感到很幸福一一特别是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先不忙关灯,瞪着眼看着房顶上裸露着的托梁和檩条,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老革命根据地,住在农民家里。
于是我作了一篇《陋室之歌》:
假如假如,现实现实。得来不易,敢不知足?既已知足,岂可不酬之以水酒,歌之以“打油”?乃作歌日:
呜乎!山岂在高,有树就好。水岂在深,有鱼就好。屋岂在大,能住就好。艰苦缔造,始知块砖掬土之可宝。破陋狭窄,方怜三代同堂之苦恼。况且身居其中,可骋神思,可对稿纸,可绞脑汁,可读来稿。一息尚存兮,怎不思涂地以肝脑!纵有华屋千间,尽庇女婿姨依,岂不怕无颜以对江东之父老?
附记:上文写好后之数日,我正坐于陋室中之小折叠靠椅上,入神地阅读一部长篇来稿,忽然轰隆之声乍起,如墙倒屋塌一般,尚未清醒过来,书籍杂志兜头盖脑砸了下来,堆了一身,自己竟被埋进了书籍的坟墓。原来是,靠椅旁边有个唯一的一人多高的书柜,日益增多的书籍杂志,不但把柜子塞得毫无缝隙,连柜顶上也一直堆到屋顶,柜子不胜负荷,压断了柜脚,竟突然倒了下来,几乎真的使我肝脑涂地!……
1979年1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