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故乡亲人今何在? 碧野
    久离故乡,记忆所及,我的亲人散布在韩江流域的山区和平原,或死或生,无从问讯。

    记得一四岁时,我随父母离开山城饶平,流浪于原籍大埔道上。因为走不动,母亲用路旁的金不换叶子给我擦腿消肿,父亲把我放进箩筐挑着走。日暮,我们到了山溪独木桥边韵一家农合求宿。主人叫乙姐,是嫁给远在海外的华侨的一个年轻守活寡的女人。当年,广东有多少姑娘嫁给华侨,只新婚几天,丈夫就离去,再难团圆,青春就在孤寂中凄凉地度过。

    回想起来,乙姐温柔而有点憔悴,心地非常善良。我父母曾在她家当过农忙时的短工,得到亲人似的接待。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见面时她就给我两块芝麻饼。除了父母之外,她就是我平生记忆中的第一个亲人。

    山溪、独木桥、竹林、木屋,乙姐可能在寂寞中度过了她的一生。

    记得我随父母回到了原籍故乡大埔,借住在女裁缝秀嫂的小店里。父亲外.出打零工,母亲给一家小饭馆洗碗。秀嫂挽个发髻,精明而美丽。她同情我家流浪的艰辛,尤其喜欢我小小年纪如此勤劳,经常把她撒给鸡吃剩下的米一粒一粒从地上捡起来。夜里,她剪裁缝纫完毕,就煮一小锅薄粥或绿豆汤消夜,总要盛一小碗给我吃。回想起来,秀嫂泼辣能干,体贴热情,是我十分难忘的一个亲人。

    现在,秀嫂的剪刀竹尺为谁在量衣剪裁?

    我九岁那一年,父母结束了流浪生涯,落户潮州城隍庙和监狱之间的贫民区。剃头师傅应祥伯就住在隔壁,给算命先生“金目神相”看摊。算命先生有家小,日里前来为人问流年、卜吉凶,夜里则由应祥伯守屋。

    应祥伯为人忠厚老实,年纪大了,身子佝偻,老眼昏花,拿剃刀的手发颤,生意少,只能勉强糊口。每天晚上,应祥伯让左邻右舍的穷朋友聚集在他过夜的小屋,小屋成了“闲馆”。他满足地吸着短烟袋,眯着眼睛在小煤油灯下影影绰绰地看着我们一群孩子玩耍。

    贫民区的人们叫他应祥伯,但他却是我们孩子们心目中的爷爷。卦摊早年已经不见了,但应祥爷爷后来流落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母亲有个结义弟弟,我叫他“小舅”。小舅好像没有家,一年只见几次面。他四处打工,有时在山区,有时在平原。他聪明能干,一身好手艺,造屋、种田,上山打猎,下海捕鱼,样样会。他只是命穷,做在手上,吃在肚里,没存一个钱,连个老婆也娶不起。

    小舅每次到我家,叫我母亲一声“姐”,就把背来的咸鱼和腌野猪肉掼满一地。然后在我家吃两餐,睡一夜,第二天蒙蒙亮就起身赶路。他有时给我一个银角子,有时只给我留下两块彩色的鹅卵石。

    小舅走的天涯路,天涯路断,他在哪里存身?

    我父亲有个结拜兄弟,我叫他叔叔。他偷运枪支,被捕,坐了牢。因为家贫,每天,父亲叫我提着破篮探监,只能给他送去凡个蒸红薯或一碗碎米菜粥。每天同一个时刻,只见叔叔乱发像鸡窝,络腮胡子像刺猬,饥饿得眼勾勾地望着我送食到来。

    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在雷声隆隆中,监狱上空传来了凄厉的枪声。突然一阵擂门,父亲好像心有预感,跳上去拔开门闩,在雷电的闪光中,一个人影水淋淋地扑进门来。叔叔越狱潜逃到我家。借着隆隆的雷声,父亲用斧头砍断了叔叔的脚镣。

    叔叔在我家屋顶的瓦槽里将养了几天,然后悄悄地离开了潮州城。后来,听说他上了海陆丰南山革命根据地。如今,叔叔是活着还是牺牲了?

    我还有一个老爹,家住潮汕平原。有一年春节,我去他家,一片冬天仍青翠的田园,一栋破烂的茅屋。

    他平日里进城,总要到我父亲的染摊上歇歇脚,抽上两袋旱烟,说说天时,谈谈世态。他是个勤劳吃苦的老农。每有时鲜蔬菜,他总要带一点给我父母尝新。他重情义,你给他菜钱,他就要黑着脸骂人。

    有一次老爹进城,手里拿着一张大票子,坐在我父亲的染摊一角发呆。我父亲仔细一看,这票子是假的。老爹把一园子菜卖给了远商,受骗了。

    老爹吐了血,终于卧床不起。

    我的骨肉至亲,在我因参加学运被开除通缉逃离故乡的前后,已经长眠在潮州城北的竹竿山麓了。

    我的哥哥阿划,九岁离家当了小勤务兵,二十岁寻找双亲归来,已成了一个残废军人。他天年不永,二十九岁就早逝。而我的父亲,劳碌终生,用他的瘸腿走完了最后贫穷的人生道路。留下我的母亲,她重新走上流浪的途程,在山区海边打零工度日。

    我离开故乡长期漂泊在外,竹竿山麓那芊芊的墓草,年复一年,冬天枯萎,春天返青,已历几十个春秋。

    我什么时候回乡为亲人扫墓?也许年年飘落的竹叶已经把坟墓掩盖了,也许坟头已经被夷为平地种瓜种菜了,也许坟土已经被牛羊踏平了,父兄的坟墓已无从辨认。

    母亲死在旧时的流浪途中,她孤身无援,凄凉度日。但愿她魂兮归故乡。我的父母没有留给我什么财产,但却留给我一副强壮的体魄。我的故乡亲人给我的恩惠,是教我人世为人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