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我就振振有词了,和欢欢作过不止一次的严肃谈判,因为发现他常常抽烟,原因是我们家里经常准备着待客的烟。我向欢欢提出,假如你非抽烟不可的话,希望你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是声色俱厉地这样提出警告的,但仍发现过他偷偷抽烟的迹象;尤其是他来了朋友,关起门来吞云吐雾。朋友走后,烟灰缸里烟头一大堆。他的朋友是别人家的儿子,我如何管得?我哪有这么大的精力管这么多?
从朋友那里还听到这样一件事,儿子骑爸爸的自行车把车丢了,这个儿子一怒之下偷了别人一辆车,偏偏被警察捉住……这个祸闯得不大不小,但做父亲的恼火是可想而知的。我这个欢欢也发生了类似事件,他骑了我的车出去,回来时把车铃丢了。问题还不止在此,而是丢了车铃他根本不知道,还是我发现的。受了我的责备,他也发火了,很快就发现车铃又安上了。不用说,是他在街上偷的别人的。这下子把我气疯了,我对欢欢发了一顿平生没有发过的脾气,逼他立即把车铃送还。他非常委屈地把车铃拿走了,我知道他决不可能送还,肯定是出门就给扔掉了。我这样严厉地责备他,无非是希望他印象深刻,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这件事比偷车要轻得多,但性质却是一样的。使我伤心的,根据欢欢的性格,这件事他早就忘记了,他没有知过必改的习惯,他只觉得委屈。因为即使是丢自行车对他也并不新鲜,他曾经丢过两次自行车,第一次丢了几天又找到了;第二次则是他要出去取一样东西,正好他的一个同学刚买了一辆新车来看他,便叫他骑新车去,但是奇怪的是他竟一去不‘复返了,待人们去找他时,才知道就在他上楼找人时,转眼之间车被偷掉了,由于无法交待,他赖在朋友家里不敢回来。于是爸爸妈妈只好拿出一百七十元来赔车。
辩证法教导我们一分为二,欢欢不是没有优点的。对外而言,他对人热情,乐于助人,我的许多朋友都把他当作最好的劳动力使用。敬爱的夏公,天才的画家黄永玉,在搬家的时候都请欢欢去做最有力的帮手,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人家操劳的;大人小孩子全喜欢他,都愿意和他在一起,说他可爱,说他有趣味性……对内而言,他对妈妈忠心耿耿。妈妈病了,行动不便,凡是出去开会、看戏,以及一切出门活动,都是他背起就走。妈妈病后长胖了,分量越来越重,但欢欢背着妈妈一口气上四楼,或者是走得再远再远,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且对人说,他是妈妈的“小毛驴”。对爸爸呢,在适当的机会他也要表一表他的孝心。有一次家里只剩下我和他时,他说:“爸爸,今天我做饭给你吃。”将近半小时之后,他来叫我吃饭了,做的是芝麻酱面。但是拿上饭桌时,实在叫人哭笑不得。面接近于黑色,那是酱油放多了;一碗面成了一团,芝麻酱显然也放得太多了。去厨房看时,一缸芝麻酱、半瓶酱油,都几乎被他用光了。最难想象的是给我的一双筷子,从下到上糊满了芝麻酱,根本无法下手。味道之成可想而知,不但我没法吃,他自己也受不了。由于他的动机是好的,我没有责备他,父子两人面面相视,只能叹气。
所有上述他的缺点方面,说来都是生活小节,没有原则问题,更不是政治问题;但却都叫人无法容忍,随时招人火冒三丈。我这个最豁达的乐观主义者,曾经受过很多人无法经受的苦难,我都能泰然置之,但只有欢欢能气得我浑身发抖。我对他说过,我虽然身体健康,但有很大可能将来会被他气死。我希望他考虑别再和我一块生恬,但是看来他似乎又很爱爸爸妈妈,他不干。
神人共鉴:我从来不是一个爱骂人的人,但是和欢欢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骂人成了我的日常习惯,我真为此感到十分疲倦。这就出现一个情况,所有接触过欢欢的我的朋友,无一不对他交口称赞,说他是一个好儿子。当他们知道我几乎每天要为欢欢生气,以及知道或听到我在骂儿子时,都来劝我不要骂他。当听我说了我骂他的理由时,几乎都这样说:“咳!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譬如那位乐队大指挥李德伦对我说:“我那儿子在屋里穿大衣,袖子一甩,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扫到地下摔个粉碎!”
这也完全是欢欢的风格。天地太窄,房子太小,远远不够这一代气冲霄汉、声势浩大的孩子们施展的,处处都碍他们的事。
按道理说,我们全家的清洁卫生理当由这个浑身力气使不完的小伙子包下来吧,我对他说得嘴唇皮都快磨破了,但是,休想!他自己住的那间屋还得靠我去收拾呢!
我又在想,假如胡德勇丢在路上的东西被吴欢拾到,他能像胡德勇这样做吗?我何等希望他能这样做呵!但是看来不可能:第一,他根本不会发现丢在街上的东西;第二,人家胡德勇也不会那样粗心丢掉女朋友千里迢迢捎来的东西。
因此使我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又一个可恨的作风:不知有多少次在他要出门的时候,让他顺便去发信;他把信接过去,满口答应。但在他走后常会发现,信丢在桌上,或是椅子上,或是别的地方。就在昨天,我又发现一封别人托“吴欢同志转交”而且封面上画了地图说明的信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却去了上海了。
应当告诉儿子的女朋友,将来你如果做了他的妻子,你将比他的爸爸还要倒霉。因为你要和这个不负责任、不顾一切、目中无人的家伙生活一辈子,而做爸爸的究竟是日子不会太多了。假如你一定要嫁给他,我希望你具备一种特殊的威力或神奇的法术,能镇压他和改造他。在这方面,爸爸是个失败者。
儿子被一家电影厂特邀写剧本去了。这个毛手毛脚的愣小子,居然有人邀请写剧本了,一一可怜他该读书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读到,全是“四人帮”害了他一一这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我为他高兴,也希望他做出成绩。至于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当然主要是希望他能改变作风,虽然根据我多年的实践经验,改变的可能是极少极少的。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提醒和刺激与欢欢同样类型的青年人,因为许多朋友对我说的这句话太使人惊心动魄了!这就是:“咳!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当然,“都这样”不可能,但是,我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太多了。假如真是青年人都是这样的话,怎么建设我们的国家?
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再要提一下的是刚刚收到一封儿子从上海的来信,当中有一段话是:“我有许多错误,心里很难过,我一定好好改。”这很难得,使我很感动。但是这封信上又有一行写的是:“请在我的抽屉里找一下,我的学生证忘记带来了,请用挂号信寄到这里来。”学生证是北京电影学院编剧进修班的证件。
亲爱的儿子呵!你说你可怎么好?
以上是8月中旬在北戴河西山宾馆写的,写完之后恰好一位报社记者来看到,他认为文章很好,且有普遍的典型意义。但是他说:“你家欢欢目前正在上升时期,在从事剧本创作,如果发表这篇文章,对他的打击太大,应当慎重。”我尊重记者的意见,同时也应当听听欢欢的意见,因此就把它放下了。一直等到现在,儿子回家来了,我让他看了一遍,我发现他开始时在笑,但是看到后来就不笑了。看完之后,他说:“呵!‘惊心动魄’!……爸爸,发表也行,既然有典型意义,会有助于我的改变作风。”
我不怀疑儿子有改正生活作风的诚意和决心。我忽然发现我有一个多月没有骂人了,在儿子离家的这一段时期,我过得多么太平安静呵!馨香祈祷,愿意欢欢福至心灵,能够生活自理,别再让爸爸妈妈着急操心了。
1980年10月3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