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笔沉思的时候,小女儿双双满头汗珠地从幼儿园跑回来了。和每天一样,她远远地就在叫我了,我没有理会,她跑到我面前,趴在我身上说:“爸爸,你干嘛不理我?你干什么呐?”
既然是小女儿来了,就写写小女儿吧。双双是1955年10月生的,正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那天。那天也正是节交“霜降”,所以就给她起名叫霜霜,但是有一位阿姨说“霜”字太冷了,改叫“双”吧,于是“吴双”就成了她的名字。
看样子女儿长大了一定是要搞艺术的了。她今年未足七岁,但已经表现了两方面的特长:第一是喜欢画画。她是个顽皮喜动的孩子,起得早,睡得晚,不爱睡午觉,一刻也不闲着;但是对画画有特殊的爱好。拿起笔和纸,一画就能画几个小时;假如她在家而听不到她一点声音的时候,那就是她在画画了,非常高度集中地画。在我记忆当中,这样地画,至少也有三年以上的时间,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较长时间的锻炼了。所以她画的线条是准确有力的,不描,不涂,一笔就是一笔。她绘画的主要题材是戏曲舞台上的人物,开始都画的是古装的女像一一这当然主要是常随她妈妈到剧场后台看戏的影响一一后来就发展到画别的角色了,像老生、武生,最喜欢的是画小花脸;这又因为她的二哥哥欢欢爱学小花脸的动作,并且把演小丑作为长大了的志愿的原故。小双画画有一个说来是缺点又不算是缺点的情况,她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都是左手,吃饭、拿筷子、用剪刀、拿针缝东西都不例外。叫她换右手,她说:“那我什么都干不了。”但是她保证:“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再改。”因此在画上写的“小吴双”三个字,虽然十分注意,也还常常写反了,那个“小”字的一勾经常勾到右边去了。
这一年来,她画画又有了发展:喜欢给人画速写。她给真正的画家张乐平伯伯画的两张像,传神而又有古拙之致;乐平压在玻璃板下面,逢人便叫来看。那是今年开人民代表大会时乐平来北京住在民族饭店时的事情。双双同时给同房间的应云卫伯伯画的像,也画出了应伯伯虽然年近六十而仍是貌如小生的神情。古人夸奖爱读书的人“手不释卷”,小双双的衣袋里永远装着纸和铅笔;即使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小孩子身上只穿一条比纸还薄的三角裤,她也一定要妈妈给她缝一个口袋装纸装笔。因此常常在大人们偶然要记一点什么,找纸找笔的时候,双双会在一旁嚷着说:“我有,我有……”今年初厉慧良到北京演出,我和她妈妈带小双去看戏;遇见叶浅予伯伯坐在台下画速写,她也掏出纸笔来画,画完了说:“给叶伯伯看看,我画得好不好?”
画家郁风在《北京晚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并且发表了双双一张“古装仕女”。双双问我:“什么叫仕女呀?”真把我问住了。使她高兴的是她得到了《北京晚报》的于阿姨送给她的稿酬,是一本精装的白纸画簿。不到三天她就画满了。
但是在姊姊、阿姨们对双双说“你将来是一个画家”的时候,双双却总是说:“我不当画家,我当演员。”在这方面,她也是有特点的,她的嗓子好,又脆又亮,而且咬字清楚,音节准确,又朗诵,又唱,又舞;无论在多少人面前,说表演就表演,不懂得什么叫害臊。表演的时候,一定叫哥哥来给她报幕,哥哥不在,爸爸和妈妈报幕。而且在表演中间如果有人在讲话或是看别处她就不答应,停下来对人家说:“你别说话。”或是:“你叫我表演,为什么不看我?”决不含糊。表演一开了头就没个完,节目繁多,层出不穷,每次都是观众感觉她太累了,不停地要求她休息,最后还是很不愿意地才告结束。电影演员赵丹伯伯说“演员难得这样的大胆”,写信来时也祝颂这个“不知疲倦的小演员”永远健康。
很长的时间她妈妈遗憾于自己的小女儿会唱那么多的歌,却不会唱妈妈的专业一一评剧。不知怎么她就是找不着评剧的味儿,唱个一句半句总不是那么回事。可是这种情况忽然变了,女儿忽然一下子豁然贯通,会唱评剧了,只是看了几遍她妈妈的《花为媒》,又在三个早晨,妈妈没起床之前,跑来床前跟着唱;学了三次,每次不过十分钟吧,便学会了《花为媒》闹洞房一场的大段紧流水,一共有七十多句,唱得有板有眼,并且有感情有气氛。这可把妈妈乐坏了。上个月电影导演徐韬、桑弧、画家韩尚义来我家作客,听了双双这段唱。到第二天在会场上又碰到尚义的时候,他说:“双双昨天唱的那一段评剧,到现在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不是真的事情……”
她最近又学会了《杨三姐告状》里杨三姐见厅长的一段。她妈妈的琴师为她上了胡琴,打起板,一板一眼也不差。这段戏她没有专门学,听听就会了。
前面说到她不懂得怕羞,这也是从小就这样了。还在她两三岁的时候,我抱她坐公共汽车,身后头一位老公公逗她玩,她伸手一把就把老公公的胡子抓住了。她在汽车或电车上也常常会对坐着的大人说:“起来让我坐吧。”人家就会笑着让位子给她。
画家黄永玉的孩子,天才的黑蛮和黑妮是双双的好朋友。永玉非常喜欢小双,也指点过小双画画。黑蛮和黑妮在他们爸爸的教导下已经是国际闻名的小画家了。我和小双妈妈都不会画,深以得到永玉教小双为十分高兴的事。永玉深知小双的性格。说:“这孩子一片天籁,不易受教。”实际上小双还是听黄叔叔的教导的,而且听黑蛮的话。
听黑蛮的话是个奇迹,她对自己的两个哥哥就完全不听话。正是由于小双双常常受到人们的夸奖,便处处显得信心特强,处处都要拔尖。听到别人夸奖任何东西的时候都要问:“我呢?”不要说在夸奖这朵花真好看的时候,她会说:“我呢?”即使在说这块点心做得真好的时候,她也会说:“我呢?”答复她时,就一定得说:“你更好。”
因此做爸爸妈妈的不免有点隐忧,这孩子会不会从此骄傲自满呢?这我们今后要注意她,也要依靠她明年进小学之后请老师们好好帮助她了。她的自尊心是这么强,和哥哥们有时吵了架,她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仰着头拚命不教眼泪流下来,等情绪完全过去了之后才出屋子见人。
随着年岁的长大,孩子们的求知欲越来越高了。现在她就在不断地追问:爸爸你又写什么文章啊?”当她听到是给香港的报纸写文章时,她就说:“啊!香港!就是虾球住的地方的香港……”正是在前几天她同哥哥们看过北京电视台播送的“虾球”的故事。接着两个哥哥也跑来了,孩子们就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虾球”为什么偷东西呢?
“因为家里穷,没有吃,没有穿!”
“为什么穷呢?”
为什么穷?这在今天的社会里,已经不是很容易地能为孩子们说清楚的了。
这时候小双说:“爸爸,你听着,我今天学会了一个新歌。”她跟着就唱: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我的宝贝……
宝贝,别难过,别伤心哪!亲爱的宝贝,
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
睡吧,我的宝贝,宝贝,宝贝……
宝贝,咱们的队伍一定能够得到胜利,
你爸爸一定会平安回来呀!我的宝贝……”
听完了这支歌,我说:“你唱得真好,世界上受穷的人还很多呢。要去打击敌人,就能得到胜利。”
本心要写一篇祝贺香港《文汇报》十四周年的文章,结果却是无尽无休地在写自己的孩子。在我们的生活和家庭里,这真是有点情不自禁,也就顾不得会被别人说是在夸诩自己的孩子了。可是问题还不止此,现在正有许多朋友也在研究如何教育子女的问题。在过去的年代,人们自幼生于忧患,由于社会环境的复杂,年轻人会有许多由此而生的一些叫做缺点的东西。但是今天的社会却又有由于几乎完全不知道“忧患”为何物,因此而生的另一种无知而形成的可能也叫缺点的东西;因此孩子们的将来,他们的成长,还不能是十分简单,没有问题的吧?不过,无论如何?看见孩子们总是叫人欢喜的,十四年前在香港时我还是不懂得什么是做父亲的心情的人,那时我不可能设想今天会这样地喜欢孩子,这也许是我老了。香港有我不少的老朋友,十四年的睽别,你们的心情是如何的呢?在这里写写孩子们的事情,作为我目前生活的某一方面的汇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