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梦麟
我在此文中所要讲的,只是我与中山先生个人关系中的几件小事。
先生从事革命时,我还只是一个学生。虽然对于革命很有兴趣,但因学业关系,行动上并未参加。1908年(光绪末年)我到旧金山卜技利加州大学读书,那时先生时时路过旧金山,但直到1909年(宣统元年)某日,我才有机会与先生见面。见面地点是旧金山唐人区Stockton街一个小旅馆里,那一天晚上由一位朋友介绍去见先生。这位朋友就是湖北刘麻子,即朋友们都叫他麻哥的刘成禺(禺生)先生。我和他是加州大学同学,又同是旧金山《大同日报))的主编。《大同日报》是中山先生的机关报,因这关系,所以与先生很容易见面。麻哥为人很有趣味,喜欢讲笑话。中山先生亦戏称其为麻哥而不名。中山先生虽不大说笑话,但极爱听笑话,每听笑话,常表示欣赏的态度。
第一次在stockton街谒见先生,所谈多为中国情形,美国时事,若干有关学术方面的事情,详细已不能记忆。其余则为麻哥的笑话,故空气极轻松愉快。中山先生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是意志坚强、识见远大、思想周密、记忆力好,对人则温厚和蔼,虽是第一次见面,使人觉得好像老朋友一样。大凡历史上伟大人物往往能令人一见如故,所以我与中山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很不正式的,很随便的。
此后,先生在旧金山时,因报纸关系,时时见面。武昌起义时,我尚在报馆撰文,刘亦在。而先生来,谓国内有消息,武昌起义了。闻讯大家都很高兴,约同去吃饭,一问大家都没钱,经理唐琼昌先生谓他有,遂同去报馆隔壁江南楼吃饭。谈得很多,亦极随便。大家偶然讲起《烧饼歌》事,中山先生谓刘基所撰一说是靠不住的,实洪秀全时人所造。又连带讲到刘伯温的故事。一次,明太祖对刘基说:“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刘谓此话讲不得;让我看看有没有人窃听,朝外面一看,只一小太监。问之,但以手指耳,复指其口,原来是个耳聋口哑的人。于是这小太监得免于死。大家听了大笑。
我讲这些话,不过要青年知道许多伟大人物不是不可亲近的,亦与我们一样极富人情味的。所谓“圣人不失赤子之心”,就是此意。
过了几天,先生动身经欧返国。临行时把一本Robert’sParliamentaryLaw交给我,要我与麻哥把它译出来,并说中国人开会发言,无秩序,无方法。这本书将来会有用的。我和刘没有能译,后来还是先生自己译出来的。这就是《民权初步》。原书我带到北平,到对日抗战时遗失了。先生时时不忘学术,经常手不释卷,所以他知识广博。自1909年至1911年期间与先生见面时,所讨论的多属学问方面的问题。
1917年至1919年期间,在沪与先生复经常见面。几乎每晚往马利南路孙公馆看先生及夫人。此时,先生正着手起草英文《实业计划》,并要大家帮他赶写。我邀同余日章先生帮先生撰写。每草一章,即由夫人用打字机打出。我与胡展堂、朱执信、廖仲恺、陈少白、戴季陶、张溥泉、居觉生、林子超、邹海滨诸先生,即于此时认识。
有一时期,季陶先生想到美国去读书,托我向先生请求。先生说:“老了,还读什么书。”我据实报告戴先生。戴先生就自己去向先生请求。先生说:“好、好,你去。”一面抽开屉斗,拿出一块银洋给季陶先生说:“这你拿去做学费吧。”季陶先生说:“先生给我开玩笑吧?”先生说:“不,你到虹口去看一次电影好了。”
先生平生不喜食肉,以蔬菜及鱼类为常食。一日席间,我笑语先生是Fishtar汹,先生笑谓以Fishtarian代替Vegeta—rian,很对。
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北大校长蔡孑民先生离平南来,北大学生要他回去。他要我去代行校务。我于到平后不久,即收到先生一信。其中有句话,到现在还记得,那就是:“率领三千子弟,助我革命。”以后,我常住北平,唯有事南下,必晋谒先生。
北平导淮委员会绘有导淮详细地图。我知先生喜研工程,因设法一张带沪送予先生。先生一见即就地板上摊开,席图而坐,逐步逐段,仔细研究。该图以后即张挂于先生书房墙上。
杜威先生来华,我曾介绍去见先生,讨论知难行易问题。西方学者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谈得很投机。杜威先生是个大哲学家,但亦是极富人情味的,有时讲一两旬笑话,先生则有时讲一两旬幽默风趣话。他俩的会见,给我的印象是极有趣味的。
l921年,太平洋会议在美举行。上海各界不放心北京政府。上海商会、教育会、全国商业联合会等各团体推我与余日章两人以国民代表身份前往参加。我因欲取得护法政府之同意,赴粤谒先生。先生欣然同意我等参加,并即电美华侨一致欢迎。那时北京政府想要妥协,是我们联合一批朋友共同反对阻止的。
1922年,于太平洋会议后取道欧洲返国。先到粤复命,并电告先生。至港,见郭复初先生乘轮来接,始知陈炯明叛变,先生避难舰上,无法晋谒,因由港返沪。
l924年,先生为求南北统一北上。余至天津张园谒见,告以段执政对善后会议无诚意。先生说:“那末我们要继续革命。”先生到平以后,一直卧病。我闻讯赶到,先生已不能言语了。l925年3月12日在北平铁狮子胡同顾少川先生宅逝世。
先生在北平协和医院卧病时,有中医陆仲安曾以黄芰医好胡适之先生病。有人推荐陆为先生医。先生说他是学西医的,他知道中医靠着经验也能把病医好,西医根据科学有时也会医不好,但西医之于科学如船之有罗盘,中医根据经验如船之不用罗盘,用罗盘的有时会到不了岸,不用罗盘的有时也会到岸,不过他还是相信罗盘。
以上所叙,是我个人所知道的关于先生的几件日常琐事。自旧金山小客栈开始,一直到先生在平逝世为止,所记都是小事,但从这许多小事里,或者可以反映当年一部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