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
自学条件,书报资料固然重要,而朋友亦是重要的。在当时,我有两个朋友,必须说一说。
一是郭人麟(一作仁林),字晓峰,河北乐亭县人。他年纪长于我二岁,面班级则次于我。并且他们一班是学法文的,我们则学英文。因此虽为一校同学,朝夕相见,却无往来。郭君颜貌如好女子,见者无不惊其美艳,而气敛神肃,眉宇间若有沉忧;我则平素自以为是,亦复神情孤峭。彼此一直到第二年方始交谈。但经一度交谈之后,竞使我思想上发生极大变化。
我那时自负要救国救世,建立功业,论胸襟气概似极其不凡,实则在人生思想上,是很浅陋的。对于人生许多较深问题。根本未曾理会到。对于哲人高明一些的思想,不但未加理会,并且拒理会之,盖受先父影响,抱一种狭隘的功利见解,重事功而轻学问。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还知注意,若文学,若哲学,则直认为误人骗人的东西而排斥它。对于人格修养的学问,感受《德育鉴》之启发,固然留意,他意念中却认为“要做大事必须存人格修养才行”,竟以人格修养作方法手段罢了。似此偏激无当,浅薄无根的思想,早应当被推翻。无如一般人多半连这点偏激浅薄的思想亦没有。尽管他们不同意我,乃至驳斥我,其力量却不足以动摇我之自信。恰遇郭君,天资绝高,思想超脱,虽年不过十**而学问几如老宿。他予老、庄、易经、佛典皆有心得,而最喜欢谭嗣同的“仁学”。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他的谈话有时嗤笑我,使我茫然如失;有时顺应我要做大事业的心理而诱进我,使我心悦诚服。我崇拜之极,尊之为郭师,课暇就去请教,记录他的谈话订成一巨册,题日“郭师语录”。一般同学多半讥笑我们,号之为“梁贤人,郭圣人”。
自与郭君接近后,我一向狭隘的功利见解为之打破,对哲学始知尊重。在我的思想上,实为一绝大转进。那同时还有一位同学陈子方,年纪较我们都大,班级亦在前,与郭君为至好。我亦因郭而亲近之。他的思想见解,精神气魄,在当时亦是高于我的,我亦同受其影响。现在两君都不在人世了。
另一朋友是甄元熙,字亮甫,广东台山县人。他年纪约长我一二岁,与我为同班,却是末后插班进来的。本来陈与郭在中国问题上皆倾向革命,但非甚积极。甄君是l910年从广州、上海来北京的,似先已与革命派有关系。我们彼此同是对时局积极的,不久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彼此政见不大相同。甄君当然是一革命派。我只热心政治改造,而不同情排满。在政治改造上,我又以英国式政治为理想,否认君主国体、民主国体在政治改造上有什么等差不同。转而指责民主国,无论为法国式(内阁制),抑美国式(总统制),皆不如英国政治之善。此即后来辛亥革命中,康有为所唱“虚君共和论”。在政治改造运动上,我认为可以用种种手段,而莫妙于俄国虚无党人的暗杀办法。这一面是很有效的,一面又破坏不大,免遭国际干涉。这些理论和主张,不待言是从立宪派得来的,然一点一滴皆经过我的往复思考,并非一种学舌。我和甄君时常以此作笔战,亦仿佛梁(任公)汪(精卫)之所为,不过他们在海外是公开的,我们则不敢让人知道。
后来清廷一天天失去人心,许多立宪派人皆转而为革命派,我亦是这样。中学毕业期近,而武昌起义。到处人心奋动,我们在学堂里更呆不住。其时北京的和天津的、保定的学生界秘密互有联络,而头绪不一。适清廷释放汪精卫。汪一面倡和议,一面与李石曾、魏宸组、赵铁桥等暗中组织京津同盟会。甄君同我即参加其中,是为北方革命团体之最大者。所有刺良弼、刺袁世凯和在天津暴动的事皆出于此一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