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
谢六逸先生是我们朋友里面的一个被称为“好人”的人,和耿济之先生一样,从来不见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他埋头做事,不说苦,不叹穷,不言劳。凡有朋友们的委托,他无不尽心尽力以赴之。我写《文学大纲》的时候,对于日本文学一部分,简直无从下手,便是由他替我写下来的一一关于苏联文学的一部分是由瞿秋白先生写的。但他从来不曾向别人提起过。假如没有他的有力的帮忙,那部书是不会完成的。
他很早的便由故乡贵阳到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就到上海来做事。我们同事了好几年,也曾一同在一个学校里教过书。我们同住在一处,天天见面,天天同出同人。彼此的心是雪亮的。从来不曾有过芥蒂,也从来不曾有过或轻或重的话语过,彼此皆是二十多岁的人。一~我们是同庚一一过着很愉快的生活,各有梦想,各有致力的方向,各有自己的工作在做着。六逸专门研究日本文学和文艺批评。关于日本文学的书,他曾写过三部以上。有系统的介绍日本文学的人,恐怕除他之外,还不曾有过第二个人。他曾发愿要译紫部式的((源氏物语》,我也极力怂恿他做这个大工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动笔。
他和其他的从日本留学回来韵人,显得落落寡合。他没有丝毫的门户之见。他其实是外圆而内方的。有所不可,便决不肯退让一步。他喜欢和谈得来的朋友们在一道,披肝沥胆,无所不谈。但遇到了生疏些的人,他便缄口不发一言。
我们那时候,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我们常常到小酒馆里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总是和我们在一道,但他却是滴酒不入的。有一次,我喝了大醉回来,见到天井里的一张藤的躺椅,便倒了下去,沉沉入睡。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和地山二人抬到了楼上,代为脱衣盖被。现在,他们二人都已成了故人,我也很少有大醉的时候。想到少年时代的狂浪,能不有“车过腹痛”之感!
我老爱和他开玩笑,他总是笑笑,说道,“就算是这样吧。”那可爱的带着贵州腔的官话,仿佛到现在还在耳边响着。然而我们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可爱的声音了!
我们一直同住到我快要结婚的时候,方才因为我的迁居而分开。
那时候,我们那里常来住住的朋友们很多。地山的哥哥敦谷,一位极忠厚而对于艺术极忠心的画家,也住在那儿。滕固从日本回国时,也常在我们这里住。六逸和他们都很合得来。我们都不善于处理日常家务,六逸是负起了经理的责任的。他担任了那些琐屑的事务,毫无怨言,且处理得很有条理。
我的房间,乱糟糟的,书乱堆,画乱挂,但他的房里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火炉架上,还陈列了石膏像之类的东西。
他开始教书了,他对于学生们很和气,很用心的指导他们,从来不曾显出不耐烦的心境过。他的讲义是很条理的。写成了,就是一部很好的书。他的《日本文学史》,就是以他的讲义为底稿的。他对于学生们的文稿和试卷,也评改得很认真,没有一点马糊。好些喜欢投稿的学生,往往先把稿子给他评改。但他却从不迁就他们,从不马糊的给他们及格的分数。他永远是“外圆内方”的。
曾经有一件怪事发生过。他在某大学里做某系的主任,教“小说概论”。过了一二年,有一个荒唐透顶的学生,到他家里,求六逸为他写的《小说概论》做一篇序,预备出版。他并没有看书,就写了。后来,那部书出版了,他拿来一看,原来就是他的讲义,差不多一字不易。我们都很生气。但他只是笑笑。不过从此再也不教那门课程了。他虽然是好脾气,对此种欺诈荒唐的行为,自不能不介介于心,他生性忠厚,却从来不曾揭发过。
他教了二十六七年的书,尽心尽责的。复旦大学的新闻学系,由他主持了很久的时候。在“七·七”的举国抗战开始后,他便全家迁到后方去,总有三十年不曾回到他的故乡了,这是第一次的归去。他出来时是一个人,这一次回去,已经是儿女成群的了。那么远迢迢的路,那么艰难困顿的途程,他和他夫人,携带了自十岁到抱在怀里的几个小娃子们走着,那辛苦是不用说的。
自此一别,便成了永别,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胜利之后,许多朋友们都由后方归来了,他的夫人也携带了他的孩子们东归了,但他却永远永远的不再归来了!他的最小的一个孩子,现在已经靠十岁了。
记得我们别离的时候,我到他的寓所里去送别。房里家具凌乱的放着,一个孩子还在喂奶,他还是那么从容徐缓地说道:“明天就要走了。”然而,我们的眼互相的望着,各有说不出的黯然之感。不料此别便是永别!
他从来没有信给我,一一仿佛只有过一封信吧,而这信也已抛失了一一他知道我的环境的情形,也知道我行踪不定,所以,不便来信,但每封给上海友人的信,给调孚的信,总要问起我来。他很小心,写信的署名总是用的假名字,提起我来,也是用假名字。他是十分小心而仔细的。
他到了后方,为了想住在家乡之故,便由复旦而转到大夏大学授课。后来,又在别的大学里兼课,且也在交通书局里担任编辑部的事。贵阳几家报纸的文学副刊,也多半由他负责编辑。他为了生活的清苦,不能不多兼事。而他办事,又是尽心尽力的,不肯马糊,所以,显得非常的疲劳。体力也日见衰弱下去。
生活的重担,压下去,压下去,一天天的加重,终于把他压倒在地。他没有见到胜利,便死在贵阳。
他素来是乐天的,胖胖的,从来不曾见过他的愤怒。但听说,他在贵阳时,也曾愤怒了好几回。有一次,一个主省政的官吏,下令要全贵阳的人都穿上短衣,不许着长衫。警察在街上,执着剪刀,一见有身穿长衫的人,便将下半截剪了去。这个可笑的人,听说便是下令把四川全省靠背椅的靠背全部锯了去的。六逸愤怒了!他对这幼稚任性,违抗人民自由与法律尊严的命令不断的攻击着。他的论点正确而有力。那个人结果是让步了,取消了那道可笑的命令。六逸其他为了人民而争斗的事,听说还有不少。这愤怒老在烧灼着他的心。靠五十岁的人也没有少年时代的好涵养了。
时代迫着他愤怒、争斗,但同时也迫着他为了生活的重担而穷苦而死。
这不是他一个人所独自走着的路,许多有良心的文人们都走着同样的路。
我们能不为他——他们一一而同声一哭么?
1947年7月17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