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徐志摩二三事
叶公超
有~位朋友告诉我,徐志摩在飞机上有一封很长的信给我。结果,飞机撞山毁了,志摩死了,信没有了,而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也已经去世了。
志摩死的前几天,神采飞扬的来找我:“明天一起去上海吧!机票来回免费。”我说:“没事去上海,不去!”他一直怂恿我去玩玩,我坚持不去。谁知过几天飞机就出事了。
我写志摩,关于陆小曼的事向来都只字不提。
志摩跟我提到陆小曼和陈通伯的太太凌叔华,他说:“陆小曼有句话我不敢说,这个女人是很奇怪的女人,实际上是和凌叔华同样的人,不过彼此不承认是同样的女人。”志摩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我也从来不把这种话写出来。而陆小曼和凌叔华是不说话、不肯见面的。
胡适之跟徐志摩完全是两种人。适之自然淳厚、冷静幽默,志摩却是风趣爽快全然追求“美与爱与自由”的性格。
适之好几次跟我谈陆小曼的事,他当然没有说不配,但是觉得徐志摩不应该这样放任自己的去追求陆小曼。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原来是胡适之做证婚人的,胡太太气得不得了,当我的面就骂胡适之,胡适之跟我说:“你不要听她的话,徐志摩与陆小曼的事你会了解,她不会了解的。”
有一天在适之家,胡太太又当着面骂胡适之,骂我们新月的这些人,用很粗的话骂,我们都不说话。胡太太说:“你们都会写文章,我不会写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们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写出来,你们都是两个面目的人。”刚好讲这话的时候,胡适之从楼上走下来,他说:“你又在乱说了。”胡太太说:“有人听我乱说我就说。你还不是一天到晚乱说。大家看胡适之怎么样怎么样,我是看你一文不值……”为了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事,胡太太一天到晚骂胡适之,她倒是看事实看得很真实的女人。后来胡适之跟我讲:“这几个月之内我们没办法,像我太太这种人,我只能跟她同桌子吃饭,别的话我不能讲,她这个脑筋跟我们都不同。”
后来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是梁任公作证婚人。一方面胡适之自己不愿意出面做证婚人,而我也在后面说这个事不是胡适之所能做的,他讲出来的话将来不会流传。而梁任公在婚礼中严厉的训词倒是很恳切。梁任公有次跟我讲:“志摩这个事,其实我不愿意做,是适之叫我做的。我就跟适之说,这件事应当你做的,你既然不做,我替你做。”事实证明,胡适之是有点眼光的,他看出这件事本来他自己应当做,却让任公来做,因为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志摩死了之后,胡适之对于志摩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他仍然说:“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关系只有少数人能够了解,还有几个人是‘完全了解’,而我就是‘完全了解’。他们结婚我并不赞成,不过像我太太这样的人不能跟她谈,她根本不了解这种关系。她对女人只有一种看法,你跟她的看法不同,你就是她的敌人。”
志摩、小曼结婚之后生活的堕落是一般人意料中的,所以志摩死了之后,我们这些人差不多整个远离了陆小曼,她做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耳闻而已。
时间过得真快,志摩去世竞五十周年了。1931年11月20日,也就是志摩死的第二天,我写了一篇纪念他的文章《志摩的风趣》交给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后来适之在((追悼志摩》文章里还引了我对志摩的一段描写。
今天,忆起志摩就会想起1928、1929年之际,“新月”每星期几乎都有次饭局,每次两桌’,有胡适之、徐志摩、余上沅、丁西林、潘光旦、刘英士、罗努生、闻一多、梁实秋、饶子离、张滋闽、张禹九和我。每次志摩一到,就弄得大家欢喜不置,他从不谈文学,谈的都是吃、穿、头发、玩……我曾经与鲁迅见过一次面,吃了一次饭,鲁迅就骂徐志摩是“流氓”,不谈文学,后来我和郭沫若见面,提到鲁迅骂徐志摩的事,郭沫若说:“当然,鲁迅除了自己,什么人都骂。”其实志摩的生活是浪漫而不颓废,在几年之内他发表了许多的著作,有诗、有散文、有小说、有戏剧、有翻译,在语言文字上更独树风格,是一般人难望其项背的。
志摩与人认识十分钟就像二十年老友,从跑堂、司机、理发师……什么人都是朋友,看起来他好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和痛苦的人,永远充溢了蓬勃的生气和不败的兴致。因此,没有了他,《新月》也就失去了灵魂;“新月”原本固定每次两桌的饭局,在他死后也就没有了。
如今想起志摩的性情,依然感慨一一世界上只有他这样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了。
我一直想把志摩的所有作品,以及别人写志摩的文章重新仔细读过,写一篇长文,却因缠绵病榻力不从心,仅能记一二事以为纪念。觉。志摩曾无意牛向我说过,他相信雪莱最美的时候,就在他最后知觉的刹那间,这句话想起来多么像志摩的人,他的想象的渺茫,他倾倒中的单纯,他追求理想的兴致,和他谈吐的风趣。风趣是他自己爱用的字眼,他最足使我想起已去的志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是没有声色的存在,所以他想象雪莱的死,在波涛浪花之中,也别有一种超逸的风趣。志摩不病死,而从烟务迷漾里坠落,惨死于冲击之下,毁焰之中,我们当然何等哀恸,但是我都觉得他生平的精神又多么谐和。我不能想象志摩,那生气勃勃的志摩,平淡的病死在床上,如斯蒂芬生说的“diedadulldeath”。那样,我觉得更加惨淡。志摩爱说人家dull,说的时候那副眼睛的闪烁,嘴唇两端的曲线,头部稍微的前倾,最能显出那种灵敏和同情的幽默。志摩的诗也许不及他崇拜的雪莱,但是他的幽默却远在雪莱之上。这是他胜过雪莱的一点。雪莱所以始终被他自己的思想和情绪所束缚,都是因为他性格中缺少相当的幽默,他脑筋里只认识是非的争论,和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志摩不但如此,还能领略到人生的趣味,就在这永不能达到理想的追求中,假使人人事事都能和我们的理想一致,谁还能忍受这种凡俗。有了这种观念,人生的兴趣自然就扩大了。记得有一次志摩念一段.AldousHuxley的小说给我听,念到thecharmofthestaringvulgarity……,他忍不住笑起来了,连忙接着说:“妙极了!妙极了!”他这样高兴起来我想不是因为这个paradox说得漂亮,乃是因为他自己是爱一切生活的人。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他那本性的纯真似乎总不容他去追究人家的罪恶。我如今想起他的温柔和他对于朋友那番依恋的神情,才感觉至少在我的朋友中没有第二个志摩了。
他是难得的一个永不败兴的人。无论作什么事体,他的兴致总比别人来得高些。看起来,他好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和痛苦的人,其实他何尝没有领略过一些人生的烦恼;不过他和雪莱一样,尽管一面不满于人生,不满于自己,而目前的存在却依然充溢了勃勃的生气和不败的兴致。组织新月社,编辑《晨报副刊》,筹办新月书店都是他最热心最起劲的事。为国体的事,志摩,他是不辞劳苦的。大家都不愿干的事,总是推到他头上去,而他也独有勇气去接受,去敲上锣鼓再说。最近他编《诗刊》,第一期发表时,他本人还在上海,在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诗刊已出场,我的锣鼓敲得不含胡。”不错,他的锣鼓的确是不含胡。他拉稿子本领和他自己动起笔来的丰饶不差上下。给他凑稿子的人总还觉得他是朋友,不是一位算字数的编辑先生。他生平交游之广和兴趣之博也增加不少他生活的意味。他谈吐的风趣是最使人不能忘掉他的。四年前我在上海桃源村他家里和他谈了个通宵,他从轮盘赌的神秘说到人生的命运,买卖金子的亏盈;贩卖钢板皮口袋和头发网子人的面貌,说到这里窗外布谷的声音又使他想起印度种种的歌鸟,泰戈尔欢喜的花鸟,爱尔兰人叶慈给泰戈尔的一封信,与他只有两面因缘的曼殊斐儿,曼殊斐儿的眼睛,哈代说话的音调,每早光华道上的鸟声,桌上那书皮的颜色,新月月刊的封面……志摩最欢喜看浓厚强烈的颜色,如金赞,马蒂士,俄葛斯特·约翰等的油画都是他生平最爱的东西。他散文里最好的地方好像也是得力于颜色的领略,和音节的谐和。
我总觉得志摩的散文是在他诗之上,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他曾说过他的散文多半是草率之作,远不如在诗上所费的功夫。这些都是以后的问题了。志摩虽死,他的诗文仍在,后世可以无憾。但是我们所永久丧失的却是志摩的人,他那种别有的风趣,那种温厚纯真豪爽的性格。